老古玩店(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2/52

他一步不停地跑到了家里,由于脸上还在流血,全家都被弄得惊恐万状,吓得那个大一点的孩子不禁失声号啕大哭。
“我的天哪,吉特,怎么回事?你干什么啦?”那布尔斯太太叫嚷开了。
“妈,没什么,”儿子回答说,拿起门后的手巾擦擦脸,“我没有伤,你不用担心。为这只鸟儿斗了一架,我打赢了,就这么回事。小雅各,你别哭哭啼啼的,这么淘气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
“就为一只鸟和人打架?”母亲吃惊地问。
“是啊,就为一只鸟打架!”吉特说,“这是——这是耐丽小姐的鸟儿,妈,他们要扭断鸟儿的脖子呢!叫我给制止住了——哈哈哈!他们办不到,就因为我在场。他们办不到,办不到,一万个办不到,哈,哈,哈!”
吉特畅怀大笑,手巾里露出那又伤又肿的面孔逗得小雅各也哈哈笑,母亲也跟着大笑,接着那个小娃娃高兴得手脚乱舞,哇哇直叫,全家一起笑声连绵。这一方面是因为吉特胜利了,另一方面也因为全家彼此相亲相爱。欢乐一阵以后,吉特把鸟向弟弟们一个一个炫耀一番,把它当成了不起的稀罕的宝贝——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红雀。这么炫耀过以后,吉特就在墙上四处寻找,找到一根旧铁钉。他用桌子和凳子搭成高台,兴高采烈地把钉子拔了下来。
“让我想想,”男孩子说,“我想把鸟儿挂到窗口,因为那里更亮堂,鸟儿更高兴。如果它仰起头还能看到蓝天。我对你们说,它唱歌唱得才好听呢!”
吉特又重新搭起了高台,拿起拨火棍当锤子,爬上去钉钉,把鸟笼子挂起来了。全家都无比喜悦。鸟笼的位置经过反复调整,反复校正以后,他还退到火炉旁,对着那儿仔细欣赏,然后说,安排得令人十分满意。
“妈,”孩子说,“现在我不想休息,我要出门看看能不能找个牵马的差事,挣点钱买鸟食,还给你们弄点好吃的东西。”
吉特虽然没有固定要去的地方,但途中他很容易想到要经过那座故居。立即到那里去一趟,在他看来是很不愉快的事,但又觉得非去不可。他只有去,而且他去那儿并不怀有任何私欲。有些人,比克里斯托弗·那布尔斯日子过得好,教育受得多,对于不妥当的事却常常照干不误,还说是自我克制;从中渔利,反而沾沾自喜。
这次来故居,他用不着提防什么,也不用担心由于丹尼尔·奎尔普雇用的伙计要和他格斗报复而被缠住。房子一片空荡荡,里面污秽阴暗,仿佛好几个月都没有住人一样。大门上的挂锁已经生了锈;楼上的窗户半开,褪色的窗帘和帐幔边边角角在飘摇,景象很凄凉;百叶窗紧闭,下面破裂的豁口在室内阴暗光线的衬托下变成了黑乎乎一片;往日他经常注意的窗玻璃,因早上忙乱搬运货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房间显得荒凉、死气沉沉,完全今非昔比。一群无所事事的顽童正占着门前的台阶,有的在拨动门环,静听着空无一物的屋里散发出嗡嗡的回响,心里又惊又喜;有的聚集在钥匙孔前,似真似假地在注意看“鬼”,说这栋房子天一黑就有鬼,给原来居住在这里的住户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座房子独自耸立在繁忙的闹市,看上去像是一幅荒凉的图画。吉特不禁想起往日在冬天室内明亮的炉火,想起那欢乐的笑声在房子里荡漾的情景。他带着无限的惆怅离开了。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平心而论,可怜的吉特绝不是那种伤感气质的人,或许他这一生还从来没听说过“伤感”这样的形容词。他这个人心肠软,知恩图报,根本不讲究什么排场或礼节。因此,他不是怀着伤感的情绪回到家,把弟弟们乱踢一通,把母亲乱骂一阵(因为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感情细腻,自己不高兴时也一定要别人和他们一样不高兴),而是想采取平平常常的应急办法,尽可能让家里人心情更舒畅。
我的天哪,那么多绅士骑着马奔来奔去,可是他们当中没有几位想雇人来牵马啊!城里一个精打细算的人,或议会里一位事务官,从车水马龙的队伍里可以算出细账:在伦敦,一年之内仅是牵马这一项究竟要花费多少金钱。毫无疑问,如果在二十个不带马夫的绅士中有一个下了马,那么这笔花费就会相当可观了。可是,这些绅士没有一个下了马。像目前这种背时的情况下,往往连最精明的预算家都会计划落空。
吉特四处漫步,走得时快时慢。当看到有人骑马速度减慢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就流连一会;当看到有人懒洋洋地骑着马,走在前面背阴的道上,好像随时会在某家门口停下的样子,他就全力以赴快步冲上去。可是骑马的一个接一个走了过去,别指望动得了他们一个便士。孩子暗自思忖:“要是有一位绅士知道我家的食品橱里空洞洞的,他会不会为此而停下马,装作要拜访什么人,好让我牵马挣几个钱?”
在大街上这么走来走去,他很疲乏,更不用说一次接一次的心情失望。他坐到台阶上休息一会,突然一辆四轮马车叮叮当当地向他迎面驾来,只见拉车的那匹小马性子很犟,配鞍等马具都很不整齐;乘车的是一个老绅士,他生得矮胖,面孔平和;坐在老绅士旁边的是一位老太太,和老绅士一样矮胖、平和。那匹小马完全任凭自己的性子在随意行动。如果老绅士勒一勒缰绳,以示警告,小马的反应也是摇摇头。很显然,小马所能同意的最大限度就是:对老绅士想要去的任何街道,它都要随自己的意奔走。不过,他们彼此之间对此有所谅解,马一定要随自己的意奔走,否则干脆停蹄。
他们路过吉特所休息的地方,吉特目光集中,在注意看那匹不听话的小畜生,老绅士因而也在注意看他。吉特站起身,用手按着帽子,老绅士也示意小马停一停(对于这一部分的义务它很少不听话的),它很顺从地服从了命令。
“先生,真对不起,”吉特说,“真不好意思,让你耽搁下来,先生。我只是想问一下,你要不要找人看管你的马?”
“我到下一条街下车,”老绅士说,“你要是愿意和我们一道,就可以干那样的差事。”
吉特向他道了谢,高高兴兴地同意了。那匹马猛然来了个急转弯,想打量一下街对面的一根灯柱,接着又猛然脱离原道去打量街的另一边的一根灯柱。它看到两根灯柱形式一样,材料也完全相同,心里很高兴,停下了蹄,一门心思像是在沉思冥想。
“阁下,你到底走不走呀?”老绅士脸沉下来问道,“非得要我们在这儿等你,连约会也要耽搁吗?”
小马照样停在那里,毫不动弹。
“唉,你这个威斯克呀,真淘气,”老夫人也说话了,“真讨厌,你这个样子我都为你害臊。”
小马听了这种呼吁似乎有些动情,就立刻向前奔走。它虽然不大高兴,但毕竟没有停蹄。一直来到了一家门口。那门口挂着一块铜牌,上面写的是“公证人——威则登”。老绅士在这儿下了车,还扶老夫人下了车,接着从座位底下取出香花一束,其形状和体积大小挺像一只短柄暖床器。老夫人拿着这束香花,从容不迫、神态端庄地走进住宅,老绅士(有点跛脚)紧紧跟随其后。
屋里传出的说话声音很容易识别出来:他们走进了前厅,那似乎就是个办公室。由于天气很热,大街上很平静,窗户全部敞开,因此透过威尼斯式百叶窗
①很容易听出屋里的一切动静。
一开始大家忙不迭地相互握手,脚步声很嘈杂;接着是呈献花束,还有人在说话,据听话人判断那是公证人威则登先生在反反复复地赞叹:“啊,真好看!”“啊,真是香气扑鼻啊!”接着还听到鼻音,据推测还是那位绅士的鼻子在深深嗅花时感受到愉快而发出的啧啧赞叹声。
“先生,为了庆祝这个节日,我特意送来这束花献给你。”老夫人说话了。
“啊,的确是个节日,夫人;这个节日使我感到很荣幸,夫人,很荣幸,”公证人威则登先生说,“我曾经带过许多门徒,真不少呢,夫人;有的已经滚在金堆银堆里,什么老同学、老朋友,他们早就给忘了,夫人;另外一些总是常常来看我,直到今天他们还来同我说:‘威则登先生,在这个办公室里,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痛快的时光,先生,就坐在这条凳子上。’但是,夫人,他们对我的那种感情,怎么也比不上我对他们大多数人那么真诚。我期望他们前程似锦,正如我期望你们的独生公子一样。”
“啊,亲爱的!”老夫人说,“听你这一番话,我们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啊!”
“夫人,我对你说,”威则登先生说,“照我看,正如大诗人所说的那样,一个诚实的人是上帝最高贵的杰作
①。这个诗人的看法,夫人,我真是十二分的赞同。阿尔卑斯山再高,鸟儿的歌喉再动听,但是在气质上都不能和老实人相提并论,也比不上一位女人或一位夫人。”
“威则登先生无论说到我什么,我对他可以说是很有兴味的,真的是这样!”说话人的声音很小,很平静。
“这事儿真令人高兴,的确是令人高兴的事,”公证人说,“不早不晚正好是他二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我想,我能理解其意义。加兰德先生,亲爱的先生,我相信,在这样的一个大喜大庆的日子里,我们要互相恭喜才是啊。”
老绅士对此回答说,他的确感到应该那么做。接着好像彼此又在握手。握手以后,老绅士说,像阿伯尔·加兰德那样孝顺父母的儿子,天下真是少有。这话他自己虽然不该那么说,但是他相信这一点。
“他结婚很晚,就像他母亲和我们一样。我们也是等了多年,直到家境像个样子才结婚的。因此,结婚时都不那么年轻。后来,上帝赐福,我们有了个孩子,他对父母真是百般孝顺——啊,阁下,我们两口子享受不尽的莫大幸福啊。”
“当然,我对此深信不疑,”公证人深表同意,说道,“正是这种事我一想到就很是伤感,我这个光棍汉,命苦啊。从前有个年轻女士,阁下,她是一家旅行用品商店老板的女儿,那家店铺的信誉首屈一指——可是弱点正是在这一方面。查克斯特,把阿伯尔少爷的证件拿过来。”
“你看,威则登先生,”老夫人说,“阿伯尔这孩子长这么大,所受的教育与一般年轻人不同啊。他是我们家中的欢乐,总是和我们在一起。他从来不离开我们,一天也不离开我们。是不是呀,亲爱的?”
“是从不离开我们,亲爱的,”老绅士答道,“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他同学校老师汤姆肯雷先生一道去了一趟马该特海水浴场。星期六出门,星期一就回家了。可是你还记得吗,亲爱的,回来以后他就生了一场大病。为这样的娱乐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对海水浴还不大习惯,你知道,”老夫人说,“他经受不住,这也是实际情况。再说,他离开了我们,待在那里得不到安慰,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又没有个伴同他玩。”
“就是那样的情况,你们知道,”插话的还是先前那个说话声音很小、很平静的人,“妈,我在那儿就完全像是到了外国,感到孤孤单单,好像我们之间隔了一片大海——啊,我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身处那样的境地完全是很自然的,”公证人说,“阿伯尔少爷对父母的感情是出于他的天性,也出于你的天性,夫人;出于他父亲的天性;总之是出于人性。我探测的是相同的源流,在他那平静而有约束的行动中,这股源流贯穿始终。——你们看看,我现在就要在证件的末尾签名了,查克斯特先生在一旁做证;在锯齿形蓝胶片纸上我还要按上我的指纹;我诵的证词一定要清晰——夫人,你可别惊怕,这只是法律形式而已——我履行的这些手续都是我行为的证据。阿伯尔少爷要在另外那一张胶片纸上签名,重复诵出那同样的神秘字句。公证结束了,哈哈哈!你们看,这种事情办起来多么轻而易举!”
这时候,室内沉静下来,显然是阿伯尔少爷在履行签名手续,接着是握手,又是嘈杂的脚步声,再稍后是酒杯的叮当声,以及有关人员唠叨不停的谈话声。大约一刻钟以后,查克斯特先生(钢笔架在耳朵上,喝酒以后红光满面)来到大门口,谦恭地、用诙谐的口气称呼吉特为“小势利鬼”,并且通知他:客人就要出门了。
他们接着就走了出来:又矮又胖的威则登先生,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威风凛凛,极其彬彬有礼地领着老夫人出了门,后面跟着的是手拉手的父亲和儿子。阿伯尔少爷怪模怪样,一副老夫子的神气,年龄看上去和他父亲不相上下,连他的身材和面孔都和父亲酷似。不过,他生性胆怯,寡言少语,不像他父亲老于世故,具有平易近人的一种圆滑。其他方面,如衣冠整洁,甚至连跛脚,都和他父亲如出一辙。
阿伯尔少爷见老夫人稳稳当当坐在车上,就帮她料理大衣,还帮她把行装中必不可少的小篮子拾掇好,然后他坐到了后面的小车厢里,那显然是专门为他设置的。坐好以后,他对在场的各位,从母亲开始,直到小马,一个一个依次都绽开了笑脸。本来让小马抬头好让缰绳系住,这是顶麻烦的事,但就连这也终于顺利完成了。老绅士坐定了位置,操起缰绳,就把手伸进口袋里想掏出六个便士给吉特。
他没有六便士,在场的老夫人、阿伯尔少爷、公证人以及查克斯特先生都没有六便士。老绅士觉得给他一个先令
①又太多,可是街上又换不到零钱,只好把一个先令给了男孩。
“给你吧,”他开玩笑地说,“下星期一我还要到这里来,也是在这个时间,小朋友,到时你可得来呀,正好把另外六个便士的活儿补上。”
“多谢了,先生,”吉特说,“到时我一定来。”
他说得非常认真,在场的人听了都挺高兴,一个个哈哈大笑,尤其是查克斯特先生,他好像特别能领会这玩笑的滋味,笑声如雷鸣一般。小马呢,不知是预感到要回家还是决心哪儿也不去(其实这两者是一回事),作出了迅速的反应,疾速奔腾而走,弄得吉特连申辩一下都来不及,也只好走了。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一些他以为家中最需要的东西,也没有忘记给那只美妙的鸟儿购点吃食。他以最快速度往家走,心里喜气洋洋,因为他成功地交上了好运。他甚至满怀指望:耐儿和老人会率先到了他家里。
小女孩那天早晨离家以后,就和老人行走在寂静的街头。她心里既怀有希望又怀有畏惧,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弄得她常常不得安宁。她只要在老远的地方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在想象中以为那人像诚实的吉特。她也很乐意向他伸出手,对他在临别时所说的一番话表示谢意。可是一旦和那人靠近,发现不是吉特而是陌生人的时候,她反倒感到是一种慰藉。因为真的要是吉特,见到他可能会影响与她在一起的旅伴,即使这一层不用担心,那么要她处在目前的心境向任何人道别,尤其是向一个真心实意的人告别,她的心无法忍受。丢掉了那些不会说话、对她的爱与悲都无动于衷的东西,她已经够受的了;现在,若要在漂泊不定的当口和自己唯一的朋友告别,那真会使她的心备受煎熬。
相比之下,我们忍受精神上的离别比肉体上的离别要容易些,我们能果敢地作出告别的行动,却没有勇气说出告别这句话,这是为什么呢?出海远航的前夕或即将阔别多年的夜晚,亲朋好友在告别时神色自若、像平常一样地握手,准备明天还有最后一次晤面;然而他们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这只不过是一种伤心的做作,因为谁都不肯说出那一个字而引起痛苦,他们都知道今后再也不会重逢。难道说,可能性比必然性还要难以忍受吗?对于弥留之际的朋友,我们不要回避,如果他们当中有谁曾对我们怀有深情厚谊,而我们没有和他明明白白地告别,那我们将深感内疚,往往要遗恨终生。
旭日东升,全城一片欢乐。有些地方在夜里显得丑陋、可疑,现在全都泛起了笑脸;卧室的窗户上,闪烁的阳光舞动,光芒透过帘子和帐幔照射到睡眠人的眼睛,甚至渗透到人们的梦中,驱除了黑夜的阴影;温室里的鸟儿,虽然被遮盖得很严实,里面黑乎乎一片,它们也感到早晨已经降临,在小窠里怒气横生,一刻也不再安宁;小老鼠转动着亮晶晶的眼睛,赶忙逃回到自己的小家庭里,大家都提心吊胆,畏缩成一团;家里那光溜溜的猫儿,连猎物也不顾,蹲在那里眨巴着眼,注意到钥匙孔里、门的缝隙里渗透进的阳光,巴望着能偷偷溜到外面去暖暖身子。圈在马厩里的比较高贵的马儿,站在栅栏里面,一动也不动,两眼在凝视着,只见树枝在摇曳,小窗口里透进了阳光,还有那闪动的老树林也映入了眼帘。它们沉不住气了,在自己踩出来的蹄印上乱蹬乱踢,然后停下来又在凝视着什么。蹲在牢房里的犯人,把受到束缚的冰凉的手和脚伸展伸展,一面咒骂青石板,连光灿灿的天空都不能给它一点温暖。花儿睡了一夜,这时也睁开了温柔的眼睛,目光投向了白天。光明,这个造化的心灵,无所不在,人间万物无不感受它的伟大力量。
两个受难者在默默地赶路,他们常常彼此紧拉着手,或者交换一下微笑,或者相互看一看对方愉快的表情。世界尽管处处充满着光明和幸福,可是大道漫漫,显得肃穆而又凄凉,仿佛一个人的身体少了灵魂,失去了正常的特色和精神,唯有死一般的安息;条条大街的模样都那么千篇一律。大清早,四周一片寂静。他们碰到的几个人,一个个脸色苍白,仿佛大街上的路灯,虽未熄灭却一副病态,与周围的景色很不相称,在灿烂的阳光下那么微弱,毫无生气。
这种情况在他们进入住宅密集的城郊的时候逐步消失,接着出现的便是嘈杂繁忙的景象。打破沉静的是那些大小车辆,起初是零星几辆,接着又有一些,然后就更多、更活跃,到后来就是成群结队了。当第一家商店的窗户打开时,感到很新奇,后来是看到个别窗户还紧闭着就觉得怪异了。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天窗撩开,新鲜空气透了进来;大门敞开。女仆们没精打采,四下里东张西望,就是不看手中的扫帚;她们要么弄得黄色灰尘满天飞,飞到连连躲避的过路人眼里,要么闷闷不乐地听送牛奶的闲聊,他们在唠叨乡间集市的情况,洗马厩里停放着的大车,车篷和各种装备应有尽有,漂亮的小伙子们当然也有的是。再过一个小时,大路上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他们走过了这一地带,来到了商业中心和交通拥挤的地方。这里是人们汇集的场所,人们已开始了贸易活动。老人却心存畏惧,瞪着迷惘的眼睛,希望回避这些地方。他手指紧紧捏着嘴唇,拉着女孩子朝小道、弯道上走,就这样还提心吊胆,走了老远的路以后还回头看上几眼,咕咕哝哝地说个不停:每条大街上隐藏着毁灭和自杀;他们一旦被发觉就会受到追踪,那时候就插翅难飞了。
他们只走过了这个地区,来到了另一个村舍,这里住户零落,房屋破旧,大房子隔成小房子。糊窗的尽是破布碎纸。这些都说明:这里居住的是普遍存在的贫民。商店的东西只有穷人去买,店主和顾客一样饥寒交迫,为生计而发愁。贫寒的街道上尽管也住有绅士,可是他们家境败落,想以这儿狭小的空间,凭着遭受劫难后的余财,打算建立最后一个脆弱的立身之地。但是,税吏和债主照样在这儿光临。因此,他们尽管在有气无力地和贫困作斗争,但是目前的贫穷状况与他们多年以前就逆来顺受、不再钩心斗角那时期相比并没有什么改观。
这儿的地带,由于富翁营垒里一些随员扎了连绵数里的帐篷,因而拓宽了又拓宽,但是其地区特色却依然如故。房子潮湿腐朽,出租的出租,建造的建造,还有的造了一半就坍塌下来。在这样的住宅区,无论是出租的还是租房的,很难说谁比谁更需要怜悯。饥寒交迫的孩子,大街上比比皆是。他们在土堆里乱滚乱翻。母亲在叫骂,拖着一双破旧鞋子的脚,在便道上又跺又蹬,不停地乱叫乱吓唬;父亲呢,他们衣衫褴褛,神情沮丧,赶到工作场所,挣得的是除了“每日面包”便所剩无几的报酬;烫衣女工、洗衣女工、修补匠、裁缝以及零售商贩,都在各自经营自己的买卖。他们工作在客厅里、厨房里、内室里以及阁楼上,有时候甚至全都集中在同一间屋内;花园四周有砖瓦场,篱笆用旧桶板或是房子焚烧后残存的木片筑成,那上面还保存着熏黑的或灼伤的痕迹;一堆一堆的羊蹄草、蒺藜、野草和贝壳,比比皆是,零乱不堪;与国教相悖的小教堂,以不乏实例的佐证宣扬人间的疾苦,还有不少教堂,由一些余财建造,在向人们指明通向天堂的大道。
再往前走,大街渐渐稀少,道路也越来越窄,到后来路旁只有小片的花园,别墅倒很多。这些房子没有粉刷,建材多是旧木头和碎船板,绿油油的像白菜梗子,板缝里毒菌丛生,蜗牛爬行;再向前是一连串的村舍突起,双双而立,房前的垄地上,有角度的畦垄分布其间,两垄之间的花坛形如箱子,径道狭窄——这儿从来不会有行人的足迹;再往前是客栈,新刷了绿白相间的油漆,内设露天茶座和草地滚木球场,正对设有马槽停车的老邻居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气;再往前是田野;再往前是一栋接一栋的房屋,房子都很开阔,还辟有草坪,有的甚至还附有小屋,供守门人夫妇居住;再往前是税卡;再往前又是田野,树木林立,干草成堆;再往前是一座小山,旅客可以在山顶休息。如果他一回首,就可以看到圣保罗教堂矗立在烟雾中,依稀可辨,(如果天气晴朗)还可以看到教堂的十字架高耸入云,在阳光下闪光夺目。十字架的上面便是尖塔,顺着尖塔自上而下看,入目而来的便是泥土房屋。这些房子犹如长驱直入的大军,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大军的最先头部队,而大军的基地此刻几乎就在你的脚下。这时候,你可能终究有了已经远离伦敦的感受。
老人和小向导(她虽说是向导,却不知道往哪儿去)就在这样的地方,在一块令人舒畅的田畴上坐下来休息。她事先已有了准备,篮子里装着面包和肉,就在这儿吃了一顿简便的早餐。
白天空气清新,小鸟在歌唱,摇曳着的青草给人以美的感受。树上的叶儿苍翠欲滴,野花遍地,空气中弥漫着芳香,荡漾着各种声响。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无不感到深深的喜悦,尤其是对于城市中的人,他们生活在繁华之中,或者感到孤独,仿佛在井底下的吊桶中过日子,现在身处这样的美境,莫不感到心旷神怡。女孩子这天早晨已经做了一次祷告,祷告的虔诚可能是以往任何一次都不能相比的。可是,看到眼前的一切,她的嘴唇在动,又要祷告了。老人只是把帽子脱下,因为他记不住祷告词,但是他说了“阿门”,而且说得还很好。
往日家里的书架上有一本旧书《天路历程》①,里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插图。她常常整个晚上都在阅读。书中所说的话,她不知道是否真实;书中提到遥远的国家的名字都很怪,她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回想他们所离开的那片地方,书中的部分情节便强烈地浮现在脑海里。
“亲爱的外公,”她说,“书里所写的那个地方,同真的地方一比较,要是并不好多少,也不美一些,那我们俩就都像克利斯琴②了。不如把带在身上的一切忧愁和痛苦扔给青草吧,再也别拾起来了。”
“不——绝不回头——万万不要回头,”老人向城市摆动着手,回答说,“耐儿,我和你已经摆脱了它。谁要想诱惑我们往回走,一万个办不到。”
“你累不累?”女孩子问,“走了这么多的路,你能担保你不会有不舒服?”
“我们既然出了门,我再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老人答道,快走吧,耐儿。我们必须往前赶,要赶很长很长的路。这儿离城市太近,不能停下来安安稳稳地休息。快走!”
地里有一池清水,耐儿洗洗手,洗洗脸,又用水凉了凉脚,这才再次登程。她本来还想让老人也像她那样打起精神来,把他安顿在草地上坐下来,再用手朝他身上泼水,然后用她那简单的衣服替他擦干。
“我是什么事也不能动手了,乖孩子,”外公说,“我也不明白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往常我还行,可是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耐儿,可别离开我啊。你说一下,你不会离开我。我一直在疼你,这是真的,我疼你呀。要是没有你,我的宝贝,我肯定要死的呀!”
他说着还把头靠到她的肩上,轻声地哭,哭得很伤心。这情景要是发生在前几天,女孩子肯定抑制不住自己,会和他一起失声痛哭。可是现在,她安慰他,说些又温柔又体贴的话,还笑话他竟然会想到分开,并且把这种想法当成笑话,嘻嘻哈哈地奚落他一番。他很快就平静下来睡着了,还像个孩子自个儿轻轻哼起了歌。
一觉醒来他恢复了精神,两个人又继续赶路。走在这条道上感到赏心悦目,路的两侧有美丽的牧场和玉米地。蔚蓝的天空中,云雀歌声缭绕,空气中散布着浓郁的芳香。蜜蜂吮吸着香气,懒洋洋地哼着歌,心满意足地四处飞翔。
现在他们走在开阔地带,人烟稀少,村庄零零落落,有时候要隔好几英里才见到有人家。偶尔也路过几家贫穷的庄户,有的庄户开着门,门前放着椅子或低木板,挡住孩子,不让他们到大路上到处乱跑;有的庄户全家在地里干活,大门紧闭。这往往说明这几户是小村庄的开头几家,往前走一会便是车匠棚或是铁匠铺;再往前是个欣欣向荣的农庄,母牛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呼呼睡觉;马匹目光越过矮墙向外面窥探,见到大路上的马匹被缰绳缚住从眼前走过便赶紧缩回了身子,仿佛为自己的自由而感到庆幸;还有猪,真够愚笨,把鼻子乱拱,从地上寻找佳肴,一面走一面哼,哼声那么单调,要么在寻食时互相挡道;养得肥肥的鸽子在房顶上盘旋,要么在屋檐上昂首阔步;鸭子与鹅,更加自命不凡,显得很悠闲,要么在水塘边笨拙地抖动身子,要么敏捷地在水面上游弋;走过农庄,前面是小客店,小酒肆,村庄货郎铺;再往前是律师和牧师的住所,小酒肆一听到他们的名字浑身都颤抖;再往前,绿荫深处的教堂只是羞羞答答地微微伸出头;再往前又是几户人家;再向前是棒球场、养鱼塘,路边的堤岸旁并不鲜见古老的深井,那上面灰尘满积;再向前便是田园,两边都有整饬的篱笆相隔;再向前又是空阔地带了。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赶路,当天晚上投宿在小庄户人家,那里有床位出租。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再次登程。一开始还有点疲乏,但他们很快就恢复了精神,神采奕奕地前进。
停下来休息一会也很平常,但每次休息时间很短暂,接着就继续赶路。他们早上只吃了一点点心,现在已经将近下午五点了。他们走到又一群庄户人家的住区。孩子东家看看,西家看看,心里拿不定主意究竟到哪一家去买点牛奶,一边喝一边休息一会。
究竟选择进哪一家还真不容易决定,因为她胆小,害怕遭到人家拒绝。再说,这一家里有孩子在号啕大哭,那一家的女人在吵闹;这一家好像太贫寒,那一家屋里的人又太多。到后来她停在这样一家门口:这家人都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她选择这里主要是因为她看到:火炉旁边有一位老人正坐在一张垫椅上休息,心想那一定是家中的祖父,会同情她的外公。
除了老人以外,有庄户主和他的妻子,三个长得结结实实的孩子,一个个脸红得像苹果。女孩子一提出要求,立刻就得到了允许。大孩子跑出去取牛奶;老二拖了两条凳子送到门口;最小的孩子缩到母亲的衣服里,还从黑黝黝的手指缝里看着客人。
“老板,上帝保佑你们,”老庄户人的声音很尖细,“你们要出远门吧?”
“是啊,先生,路途很远呢。”女孩子因为外祖父请求她答话,她就作了回答。
“是从伦敦来的?”老人又问。
孩子回答说:“是的。”
啊!伦敦那地方他去过多次,他过去常常跟着四轮大车到那儿去。上一次去伦敦到现在整整隔了三十二年,他听说那儿的确变化很大,这完全可能!他自己这么多年变化也很大。三十二年的时间够长的,八十四岁更是高龄了。他听说有人活到一百岁,但活得很艰难,活得也不像他这么舒畅——不像,一点也不像。
“老板,你请坐,就坐在靠背椅上,”老人说着还用手杖在砖地上戳捣,动作还尽量做得很有精神,“那边的烟壶里倒一撮,我自个儿用得不多,因为烟价涨高了。有时候,它还真能提神。在我面前,你不过是个孩子。我那小子要是还活着,差不多正好和你一般大。可是人家把他拉走当兵——不过他还是回了家,因为他一无所有,只剩下一条腿了。他小时候喜欢在日晷那儿爬上爬下,因此他老说就把他埋在那旁边。可怜的孩子,倒也是如了愿。那地方你能亲眼看见。从那以后,我们就让那儿的草一直往上长。”
老人连连摇头,泪水汪汪地望着女儿,对她说:这些话他以后再也不说了,叫她放心;他不想打扰什么人。如果有人听了他的话而感到难过,倒要请他宽恕,事情也就完了。
牛奶送来了,女孩子撩起篮子,把最好吃的食物给了外公,他们这一顿吃得又香又甜。屋子里的家具当然很简朴,全部的东西包括:一张桌子和几把粗糙的椅子;家中有少量的陶瓷器皿,全都陈放在三角橱子里;一个茶盘倒挺漂亮,上面画着一个女人,她身穿鲜艳的红装,手擎蓝莹莹的阳伞在散步;墙上有几只镜框,里面的彩色画片都是平常的与《圣经》故事有关内容;一个衣柜又旧又小;一只能运行八天的时钟;还有一把壶、几只亮堂堂的锅。不过,这些家具全都干净、整洁。小女孩打量一眼周围,就觉得屋子里气氛和谐、平静,很有充实感,这样的氛围她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了?
“前面附近的村庄或城市与这里相隔多远?”她问户主。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2/52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