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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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足足有五英里呢。”户主答道,“不过今天晚上你们怕是不走了吧?”
“不行,不行,耐儿,”老人忙不迭地答话,还打着手势劝告她,“往前走啊,还要往前走,宝贝。就是走到半夜三更,我们也要继续往前走啊。”
“离这儿不远有个仓库房,挺不错的,老板,”户主说,“或者呢,我知道在普楼和哈勒那一带有个旅店。请原谅我直说,你们真的有些累了,除非你们心急要赶路——”
“是很急,很急,我们急着快走,”老人有些急躁地说,“快赶路,亲爱的耐儿,一定得赶路啊。”
“我们的确要赶路,”孩子见他那么心神不安,急着要走,就顺从了,“对你们真是多谢了。可是天色还早,不能就停下来。外公,我准备好了。”
这时候,庄户家的女人从小流浪者走路的样子看出来:她的小脚起了泡,很痛。作为一个女人,又是个母亲,要是不替她洗洗脚、涂些简单的药就这么让她走心里很不安。她的手虽然因为干活而有些粗糙,可是干这样的活却心灵手巧。女孩子感激不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凭一股激情说了一句“上帝保佑你!”一直走了很远才想到回头,才能说出话来。她回头时,就见到庄户人全家,甚至连老祖父,都站在路口,目送着他们远走,还不停地挥手,友好地点头。他们分别的时候,至少有一边怎么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他们艰难地往前走,现在走路速度要慢些,也苦些。大约又走了一英里,忽然听到后面有车轮滚滚的响声。回头一看,只见一辆空车朝他们迅速赶来。赶车的来到他们跟前,把车停住,对着耐儿打量,态度很诚恳。
“刚才在那边村舍休息的是你们吧?”他问。
“是我们,先生。”女孩子回答。
“啊,他们要我关照一下你们,”那人说,“我和你们同路。老板,把手递给我,跳上车。”
他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非常疲惫,简直寸步难行。这辆颠簸的大车对他们是极大的奢侈品,坐在车上也是人世间最高贵的享受。耐儿上了车,在拐角的一堆干草上坐了一下,立即就睡着了。这一天她第一次睡觉。
车子一停她就醒了过来。车子要拐弯驶向小道。赶车的一副好心肠,下了车扶她,还给她指路,说前面很近的地方有树木处就有城市。叫他们最好走眼前那条路,经过教堂。他们也就按他的指引,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走到一个小门口,这儿是通往公墓的一条小径的起点。阳光犹如雨点,不分青红皂白洒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甚至连死人安息的地方也洒下温暖的光辉,还嘱咐他们充满希望等太阳明天重新升起。古老的教堂里一片灰暗,常春藤顺着墙壁、越过门廊四处蔓延。它回避石墓又蔓延在土丘周围——这儿是穷人安息的场所,从而使他们第一次赢得了花圈。同石碑或大理石雕刻比起来,这样的花圈更加耐久、更不容易衰退。雕刻的歌功颂德等一切谀词一埋就是多年,无人问津,最终只是对例行公事和悲哀地承受遗嘱的人表明其存在而已。
墓地中间,牧师的那匹马正在吃草,一面还乱颠乱动发出沉闷的响声。它在这儿立刻能从已逝教友身上得到正统的慰藉,而且还增强了人类归宿的信念——这正是上个礼拜日传道的主题。另外一头瘦驴,尽管还没有资格、没有被授予圣职,却也曾想领悟这一番道理,此刻正待在附近空荡荡的水塘里,竖起耳朵,睁着渴望的眼睛,对有圣德造诣的邻居全神贯注。
老人和小女孩避开了石子路,在坟墓中任意行走,因为他们的脚已经很疲乏,这儿的地面柔软,走起来要舒服一些。走到教堂后面时,他们忽然听到附近有人在说话,很快就看到说话的人。
他们看到:谈话的两个人很随便地坐在草地上,因为在忙他们的事,对于闯进来的人起初并没有发觉。不难看出,他们是潘趣①傀儡戏一类的江湖艺人,因为戏中的主角就放在他们身后的石碑上。那位主角盘着腿,栖息在那里,像平常见到的一样:钩鼻曲下巴,笑脸常开。他的性格或许一向镇定自若,可是此刻却表现得格外明显,因为他的身子在摇摆不停,待在那里极不舒服,全身松散、疲软,简直就没有人样,头戴的帽子又高又尖,两条腿又特别瘦细,身子很难平衡,随时有倒栽斤斗的危险,就在这样的处境下,他居然如平时一样笑容可掬。
傀儡戏中的其他一些人物有的散放在那两个人的脚下,有的就胡乱地塞在又长又扁的箱子里。主角的太太和一个娃娃、腰系马形道具的表演者、医生、外国绅士——他不懂话,表演时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只能把没有意思的“沙拉巴拉”清楚发三声——死不承认锡铃是乐器的激进派邻居、刀斧手、魔鬼等等全都列在这里。这些道具的主人停在这个地方,显然是在搞些必要的修补工作,以便安排舞台演出。其中有个人正用线忙着扎一只小绞刑架,另一个拿着小铁锤和几枚铁钉,正一心一意在给激进派邻居头上安装黑色假发,因为那个激进派的头发全给打光了,成了秃顶。
他们看到老人和小伙伴靠近了他们,便抬起了眼睛,放下手中的活,算是给他们好奇地打量作了答复。其中有一个毫无疑问是实际操作的艺人,似乎在无形中受到戏中主角气质潜移默化的感染,不仅生得矮小,而且也是一副滑稽的脸蛋,滴溜溜的眼睛,红彤彤的鼻子。另外一位就是收钱的人,也可能因为职业的关系,那表情显得小心而又谨慎。
那个长着滑稽脸蛋的首先点点头,向陌生人表示敬意。他从老人的眼神里看出来,舞台下的潘趣,他可能还是平生头一回看呢。(这里还要说明一下,潘趣此刻正用帽尖指着刻得很花哨的碑文,冲着它咯咯地笑,笑得好开心。)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干这种活?”老人说着就坐在他们身旁,饶有兴味地打量那些人物。
“怎么,你看看,”小个子回答,“今天晚上,我们要在客店那边搭台,准备演戏。这些东西七零八落,不像个演员样子,不修修怎么能登台呀?”
“是不能登台!”老人嚷了一声,还示意耐儿要注意听,“那怎么不行呢?唔,那怎么不行?”
“因为那样把人们的想象力破坏了,观众的兴趣一扫而光,是不是?”小个子解释说,“比如你私自认识财政大臣,他头上没戴假发,你还会把他当一回事吗?肯定不会。”
“讲得很对,”老人说着胆子也大起来,摸了摸一个木偶,可是马上把手缩了回去,尖声笑着说,“今天晚上叫这些东西登台表演吗,是不是?”
“老人家,我们是有这个打算,”对方回答说,“除非我弄错了,否则汤米·柯德林先生这时候正在盘算:由于你们到了这儿,我们会损失多大。汤米,打起精神来,不会有多大损失。”
小个子说到后面那句话时故意眨巴着眼睛,表明他已经估计过:这两位旅客有多大经济实力。
柯德林先生已经不耐烦,心存抱怨,听了那样的话他一面回答,一面把潘趣从碑石上胡乱地卷起来朝箱子里一扔。
“损失不损失一个铜板,我才不在乎呢。我只感到你太随便。我工作在幕前,直接对着观众的面孔。你如果也像我那样,那你对人性就会有更清楚的认识。”
“啊!汤米,你还是那种坏脾气,那么任性,”伙伴说,“往常你在集市上演戏扮鬼,那时候你除了鬼以外,对什么都相信,现在你对什么都抱怀疑态度。一个人这么朝三暮四,就连我这样的人都从来没有见过。”
“别介意嘛,”柯德林先生像个哲学家,以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神气说,“现在我不是已经改得好些了嘛,对此我说不定还有些抱歉呢。”
柯德林先生把箱子翻来倒去,好像因为了解那些东西而对他们不屑一顾。他从里面挑了一样出来,还把它擎得高高的让朋友仔细看看。
“你看,这就是朱迪的衣服,又碎得不成样子了。我想,你连针线都没有吧?”
小个子摇摇头表示没有。一个戏里的主角竟然弄得这么不成体统,他心里很懊丧,急得抓耳挠腮。小女孩见他们束手无策,就怯生生地说:
“我篮子里有针,先生,也有线。让我来替你们缝一缝可行?说不定我比你们还缝得清爽些。”
这个建议如此合情合理,就连柯德林先生也没有办法表示反对。耐儿跪在箱子旁边,着手忙着活儿,而且居然缝得奇迹般的令人满意。
耐儿干活的时候,那个滑稽小个子挺有兴趣地注意看她,而且似乎怀着同样的兴趣注意看着她那位无能为力的旅伴。她干完了活,他向她表示感谢,还问他们要往哪儿去。
“不——我想,今天晚上不想再走了。”女孩子回答时目光朝外公那儿看。
“如果你要找投宿的地方,”那人说,“我倒不妨劝你们和我们一道,就住在那边的房子里。就那边白色的一排矮房。也花不了几个钱。”
老人尽管身子很乏力,可是这两位新相识要是肯在教堂墓地过夜,他也会在这儿挨一个晚上的。他欣然同意对方的建议,大家都站了起来,一块儿走。老人和那只装木偶的箱子寸步不离,因为他对那些东西入了迷;滑稽小个子肩上系住了箱子上的吊带;耐丽紧紧牵着外公的手;柯德林先生慢条斯理地走在后面,举目看看教堂的尖塔,又看看周围的树林,那神情和往日一样——往日在城里为了赚钱总要找个好场子,他总是注意哪儿是客厅,哪儿是保育所的窗子。
客店的房东是一对年老体胖的夫妇。对于有新客光临,他们不仅不反对,而且还对耐儿的美貌称赞不已,很快地就对她生了好感。待在厨房那里的是两个玩把戏的,别无闲杂人。有了这么一个满意的客店,女孩子真是满心欢喜。女房东听说他们大老远地从伦敦赶来,惊奇得不得了,而且好奇心还不小,还想探听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女孩子对她的盘问尽可能闪烁其词。敷衍她也不难,很快地她再问下去就很吃力,这位女房东也只好作罢了。
“这两位先生已经订了晚餐,再等个把小时就开饭了。”她边说边把耐儿带到酒吧里,“你最好就和他们一块儿吃。另外,你要尝一点儿酒,那对你有好处。你一整天跑了那么多的路,肯定需要喝一点。那位老先生你暂且不用操心,既然你喝了,他肯定也会喝到的。”
可是,要把老人丢在一边不管,小女孩说什么也不肯;再说无论吃什么、喝什么,如果老人不是先享用、而且享用得很满足,她也绝不会先动口的。房东老太婆不得不先把老人安顿好。大家喝了酒以后,全都迅速到空马厩那儿,因为戏场就设在那里。表演用的大圆筒由绳索悬挂在房顶上,四周由熊熊燃烧的蜡烛照明,表演即将开始。
这时候,汤麦斯·柯德林先生,这个厌世主义者,首先吹奏了一阵潘神
①的排箫,一直吹到精疲力竭这才就位——他的一侧是格子布的帷幕,玩弄傀儡的操作人员就藏身在那里。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有关潘趣的提问及提示,他都要准备解答。他还要不高明地假装成是他最知己的密友;对他给予最彻底的、无限制的信任;对他很了解,知道他日夜都在那庙宇似的舞台里生活,过得又愉快又体面,观众在任何时候看到他都是兴高采烈而又机智伶俐的形象。柯德林先生对答问题颇具那种从最坏处着想、完全听天由命的神态,同时在妙喻的对答中,把目光缓缓移动,注意戏剧在观众中的效果,尤其是房东夫妇的印象如何,因为他们的反应如何,可能对晚餐有事关重大的影响。
但是,他为戏剧效果而担心实在是毫无理由。观众对整个表演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自动解囊地大量捐币,掷币声犹如哗哗暴雨,充分表明群情欢快。人群中笑声不断,但是论笑得最多、笑得最响谁也不能和老人相比。而耐儿倒没有笑声,这可怜的孩子把头伏在老人的肩上睡着了,睡得还很沉,老人连叫也叫不醒,因而未能和他一起享受这欢乐的时光。
晚餐很丰盛,可是女孩子太疲倦了,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但是她要等到把老人送上床、吻过他以后才肯离开。而他反倒无忧无虑,高高兴兴地坐在那里,听那些新朋友说话时,他只顾茫然笑笑,面带赞美的表情,一直到大伙儿哈欠连连都回房间的时候,他才跟着女孩上了楼。
这只不过是顶楼,隔成了两间,他们就在这儿过夜。有这样的地方休息,他们称心如意,事先没有想到住处这么好。老人躺下来,心绪不能安宁,请求耐儿守在他床边陪陪他,过去许多夜晚她就是这么做的。耐儿立即赶了过来,一直守在那里,等他入睡才离开。
她的房间里有个小窗户,说是窗户其实不过是墙上开的一个洞口而已。离开老人以后,她就把窗户打开,很奇怪,外面一片寂静。教堂及其周围的坟地都蒙上了溶溶的月光,昏暗的树林在窃窃私语,看到这些她更是浮想联翩。她把窗户又关上,在床边坐了下来,思考着他们往后的生活。
她有一点钱,可这点钱真是少得可怜。一旦钱用完了,他们就得乞讨。那些小钱里有一块金币,到了紧急情况,那一块金币要抵得上一百块的价值。这一块钱最好藏起来,不到绝路决不能动用,用了就没有了。
她这么下了决心,就把那块金币缝在衣服里。这时心情也舒畅了些,上了床,很快就入了梦乡。
又是晴朗的一天。明亮的阳光透过了小窗户,挺友好地洒在小女孩的眼睛上,把她唤醒。睁眼一看,她就感到房间很陌生,房里的摆设也不习惯,心里很诧异。昨天晚上,她好像是睡在自己的熟悉的房间里,是不是有人把她调换了过来?可是再向周围打量一番,她就想起了最近的变化,立即跳下了床,心里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时间还早,老人也没有醒。她出了门,在墓园里漫步。茂盛的青草上结满了露珠,她用脚扑打,常常拣青草旺盛的地方走,而避免踩在坟墓上。她感到,在死人的墓地流连徜徉,读着墓石上纪念好人的铭文,有一股异样的喜悦涌上心头(这里埋葬了多少好人啊)。她就这么从一座坟墓走到另一座坟墓,兴趣也随之越来越浓。
这地方非常安宁,教堂墓地本来就应该是个安宁的地方,只是有些乌鸦,由于它们巢筑在参天古树的枝头,便在高空中相互鸣叫。一只毛色油亮的乌鸦,它的巢很寒酸,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它在巢上盘旋,粗哑地叫了一声,似乎完全出于偶然,但它叫声的调子很清晰,仿佛在自言自语。它的叫声一开头,就有另一只乌鸦搭了腔,因此它又叫,声音比先前更响;接着又有一只搭腔,又有一只。那只带头叫的乌鸦每听见别的乌鸦针锋相对地回答就火冒三丈,更是叫个不停,非坚持自己的叫声不可。其他的乌鸦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态度,这时也从上下左右的枝头上、树顶上纷纷参战;还有的乌鸦也匆匆赶来。有的来自灰色教堂的尖顶,有的来自古老钟塔的窗口,都加入到这场大吵大闹的辩论之中,声音忽高忽低,此起彼落;所有参加舌战的乌鸦都在飞来飞去,要么落在翠绿的枝头,不停地变换自己的位置。在青苔和青草下长眠的那些人,过去一辈子忙忙碌碌,毕生的精力都消耗在毫无用处的钩心斗角之中,此刻正遭到这些叫声的讽刺。
女孩子常常仰起头,望着有乌鸦鸣叫的枝头,觉得那些叫声似乎把完全寂静的教堂衬托得更加寂静。她就这么在漫游,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坟墓,一会儿停下来,把长满青草的土丘上蔓延出来的荆棘,认真地扶到原位,使土丘的形状保持完好;一会儿又从低矮的格子窗向教堂里面窥看,只见里面案头上的书已经遭到虫蛀,椅背上的绿绒因生了霉而脱色发了白,连木头也露在外面,贫穷老人的座椅残破不堪,变得像老人一样面黄肌瘦,写着孩子名字的圣水器粗糙不平,那祭坛很朴实,到了晚年的人们就跪在那上面祈祷,当人们最后一次进入这清凉、阴郁的古老教堂时,支撑他们躯体的是普普通通的黑色木架。教堂的一切无不已使用多年,默默无闻地在渐渐腐化,甚至连系在门廊的拉钟绳索,也因年代已久而褪成花白色,连须穗都绽了出来。
她正在看着一块很不起眼的石碑,那是五十五年以前立下的,上面刻的死者是个年轻人,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这时候,忽然有蹒跚的脚步声传来,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迈的驼背老妇人,拖着脚步,正朝这座坟墓前面走,走到跟前,就请她把石刻文字读一读。女孩子读完以后,老妇人向她表示了谢意,还说,上面的文字她能背得出来,多年如此,可是现在眼睛看不见了。
“你是不是他母亲?”女孩子问。
“我是他太太,亲爱的。”
一个二十三岁年轻人的太太!啊,不错,是她,那是五十五年以前的往事了。
“听了我的话,你有点奇怪吧。”老太太边说边摇头,“感到奇怪的你不是第一个,在你之前还有比你大的人也感到奇怪。是啊,我正是他的太太,亲爱的,生的时候没能改变我们,死还能使我们有什么改变吗?”
“这儿你是不是常来?”女孩子问。
“夏天常来,在这里坐一坐,”她答道,“有一个时期,我常常到这儿来哭,心里很难过。感谢上帝,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在雏菊生长的时候,我就采集一些带回家,”老太太停了一会接着说,“花儿那么多,我就喜欢这种花。这都有五十五年没摘过了。时间也真够长的,我也渐渐老了。”
她觉得自己要谈的话题对于听者来说很新鲜,尽管听话的人还是个孩子。一旦开了头,她就越谈越多,她对她谈到:她丈夫发生这样的事以后,她怎么哭泣,心里如何难过,怎么样向上帝祈祷让她死;当她第一次到这种地方的时候,作为年轻人,她的爱与悲是何等地强烈;她的心似乎碎了,她但愿心真的碎了才好呢。但是那一段日子过去以后,她到这地方来虽然心里还是悲痛,但是还能够忍受,渐渐地就不再有那种痛苦,而是有一种庄严的喜悦,并且逐步地懂得这是自己要尽的义务。时隔五十五年,她提到死者时就好像他是她的儿子或孙子。想到他相貌堂堂,正当青春年华,充满了生气,而自己年事已高,枯木朽株,就对他的青春早逝而感到惋惜。不过,她谈到他时也还是把他作为丈夫,想到她当年和他的关系,而不是指现在。她谈到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那神情仿佛他昨天才死,而她也已经摆脱了先前的自我,又成了婀娜多姿的女郎,似乎正享受着和他死在一起的幸福。
女孩子让她采集坟墓上的雏菊,自己就走开了,在默默沉思中往回走。
老人这时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柯德林先生正在把头天晚上表演时剩下的蜡烛头用布头包起来,可见他仍然念念不忘人生的残酷现实。他的同伴正在牲口院里,倾听那儿闲散的人们对他的恭维。他们说,他和潘趣大师相辅相成,缺一不可,除了那个滑稽的反抗者就算他是最重要的角色,因此对他的热爱毫不逊色。他完全接受了人们的盛情,然后便进来和大家一块儿吃早饭。
“今天你们去哪儿?”小个子在问耐儿。
“我还真不知道呢——究竟到什么地方去我们还没有定下来呢。”女孩子回答。
“我们打算到赛马场去,”小个子说,“如果同路,你们要是高兴和我们一道,那我们就一块儿走。你们要是想单独走,说一声就行了,我们也不会打扰你们的。”
“就和你们一块儿走吧,”老人说,“耐儿,——和他们一道,和他们一道。”
女孩子思考了一会。她想到他们很快就要靠乞讨过日子,而那个地方高贵的绅士、太太云集,是个繁华的欢乐场所,到那儿乞讨自然是个好地方,就决定不妨和他们一道。对于小个子的好意,她表示感谢,可是对他那位伙伴她有点担心,朝他看了一眼就说,和他们一道去赛马的那个镇子,如果没有人反对——
“反对?”小个子说,“汤米,客气点,表一次态,就说乐意让他们和我们一道。客气点吧,汤米。”
“你这个跳蚤①,”柯德林先生说话慢条斯理,吃起来却贪得无厌,这也是哲学家和厌世派屡见不鲜的惯常表现,“你也太无拘无束了。”
“怎么啦,这有什么不好?”另一位反问。
“这个情况可能有点儿特殊,说不好倒也谈不上,”柯德林先生说,“可是这样的原则带有危险性,我警告你呀,你实在太无拘无束了。”
“得了,究竟要不要他们和我们一块走?”
“可以呀,他们可以和我们一道,”柯德林先生说,“这可能如了你的愿,是不是?”
这个小个子真名叫哈立斯,可是久而久之,只听到大家叫他“跳蚤”,这个绰号听起来不怎么悦耳,再加上他的腿又短,那绰号前面又加上了形象的“短腿”。可是“短腿跳蚤”是个复合词,朋友们在一起聊天称呼起来不怎么方便,因此,他的亲朋好友在一起时要么称他“短腿”,要么称他“跳蚤”,只要不是在正式场合或者是大型庆祝活动,很少有人用全称“短腿跳蚤”。
对于朋友汤麦斯·柯德林先生的进谏,短腿或者跳蚤,究竟怎么称呼读者悉听尊便,决定采用俏皮的方式来回答。他打算暂不理睬他内心的不平,只顾自己津津有味地吃冷的炖牛肉,呷着茶,啃奶油面包,使就餐的人产生强烈印象,他们也应该像他一样大吃大喝。可是这一套对柯德林先生一点也没有用,他的肚子已经不能再承担负荷了。此刻他正在饮烈酒来滋润自己的身子,默不作声一大口一大口地在喝酒,不同任何人举杯同饮——他那厌世派的心境就这么得到了又一次的顽强表现。
大家总算结束了早餐,柯德林先生要求结账,他把酒钱要全体人员均摊(这也是厌世派的惯例),把账上的总数要双方平均承担:他和朋友付一半,另一半由耐丽和她外公付。结清了账,做好了启程的一切准备,他们就向房东夫妇告别,再次登程。
柯德林先生在对外场合虚张声势,以及因此而给他受伤的心灵产生的影响这时已暴露无遗了。就在昨天晚上,潘趣先生还称他为“大师”,这就暗示着观众:他是靠着这个东西来给自己消遣取乐;现在,潘趣这个庙宇似的一套舞台全都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要他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艰苦地走在灰尘扑面的道路上。在表演时潘趣喜笑颜开,妙语一个接一个,还不时地用挺逗人乐的小棒棒敲着熟人和朋友的脑袋,弄得保护人神气活现;现在他的脊梁骨软了,窝窝囊囊地塞在黑箱子里,两条腿搭到保护人的脖子上,在大众面前一切优势全都荡然无存。
柯德林先生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行走,途中偶尔与短腿说一两句话,要么停下来休息时抱怨几声。短腿带着那中扁箱子,一个小行李卷(体积不大),肩头上挂着一只铜喇叭,在前面带路。耐儿和外公并排走在他后面,汤麦斯·柯德林在后面压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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