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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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幢小别墅的确很漂亮。屋顶铺盖的是茅草,三角端上小尖塔高高耸起,一些窗户上镶嵌的染色玻璃,大小差不多只和笔记簿一样。楼房的一侧是小厩房,正适于小马栖息;马厩上面的小房间,吉特住正好。白色的窗帘在风中瑟瑟飘动,挂在窗户上的鸟笼像是金子做的,闪闪发亮,小鸟正在歌唱;小径两旁,花木扶疏,团团簇簇在门前相绕;花园里鲜花盛开,花香四溢,景色迷人而又典雅。室内室外,一切都干净、整饬,达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花园里不见一根莠草,有条小径上还放着几件小巧的园艺工具,一只筐子和一副手套,足见老加兰德先生这天早上还在干着园艺活儿。
吉特朝四周打量一番,不禁赞叹,又看了看,这么反反复复看了多次,这才下了决心面对大门,拉响了门铃。门铃拉过以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再打量打量。没想到没有人来开门,他就又拉了两三次。还是没有人来,他索性就坐在箱子上等候。
他又拉了多次铃,还不见人来开门。后来他坐在箱子上,想着许多故事书里常常讲到出身低下的年轻人初次造访陌生人家的奇遇:巨人的城堡、公主的头发缠结在木橛上、门后面突然蹿出天龙来,以及其他类似的稀奇事儿。就在他这么乱想的时候,门轻轻地打开,一位年轻的女仆出来了。她衣着整洁,态度谦和,言语不多,生得非常标致。
“先生,我想你就是克里斯托弗吧?”女仆说。
吉特从箱子上站起身说,对,他就是。
“我想,你恐怕拉了多次铃,”她接着说,“可是我们都听不见,因为我们都在逮小马。”
这话是什么意思,吉特很不理解,不过也不便停下来问这问那,就重新扛起箱子,跟着女仆走进大厅,只见加兰德先生牵着威斯克,威风凛凛地从后门往花园走。(事后他才知道)那匹任性的小马,在屋后那片小空地上和家里人在兜圈子,兜了一小时又三刻钟。
老绅士非常和蔼可亲,对他表示欢迎,老夫人也是如此。他们本来对他就有很好的印象,加上吉特进门前,鞋底在垫子上擦了又擦,把鞋后跟几乎擦出火花来,他们对他越发增加了好感。接着他们领他到了客堂,打量打量他一身新装。大家左看右看,对他那一副外表有说不出的满意,就带他到了马房(小马也欢迎他,表现得非同寻常的恭顺)。接下来,他被带到先前已经打量过的小卧房,房子里面非常清洁,感觉也非常舒服。然后他就被带进花园。老绅士对他说,有人会来教他怎么干活;还说,只要他活儿干得好,还会吩咐他干大事,使他感到舒畅,感到有福气。吉特对于他这些好意,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示感激,其中包括不住地按新帽子,到后来那帽檐都承受不住了。老绅士说完了想说的承诺和劝告,吉特也表达完了该表达的保证和感激。接下来,他就被领到老夫人那里。夫人召来了女仆(她名叫巴巴拉),嘱咐她带他下楼,他走了那一阵子路,该给他一些吃的和喝的。
吉特下了楼,楼底下的这间厨房,就连玩具店的橱窗里也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过。里面的一切陈设无不亮堂,闪光耀眼,而且还像巴巴拉本人一样整整齐齐。吉特就在这儿,坐在铺着白台布的餐桌旁,吃冷肉,喝淡啤酒。由于陌生的巴巴拉在一旁打量他,他用刀叉就更加显得很别扭。
可是,这位陌生的巴巴拉丝毫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地方。她一向过着恬静的日子,非常腼腆,此刻正和吉特一样,也感到很别扭,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吉特坐在那儿,挺专心地听着挂钟那清晰的嘀嗒嘀嗒的响声。听了一会儿以后,他就放开胆量,好奇地扫了一眼食橱,只见那里面有许许多多的盘子和碟子,还有巴巴拉的小针线盒子,盒子里面装着线团,上面是可以滑动的盖子;还有巴巴拉的祈祷书、巴巴拉的赞美歌集以及巴巴拉的《圣经》。窗口明亮的地方挂着巴巴拉的镜子;门后的钉子上挂着巴巴拉的帽子。这些默默无闻的事物就是象征,表明巴巴拉其人的存在,吉特也就很自然地瞅了一眼巴巴拉本人,只见她坐在那儿,和那些东西一样不声不响,往盘子里剥豆子。就在吉特看着她的睫毛时,挺好奇地——他的心真是一片单纯——想看看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恰巧巴巴拉也在稍稍抬头,想看看他,两双眼睛一碰到就赶忙躲避开了,吉特低头对着盘子,巴巴拉低头对着豆子壳。双方都殊觉不安,因为都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理查德·斯威夫勒先生从“旷居”(奎尔普那幢隐居很精美,用这个名称正好恰如其分)回家,沿途东倒西歪、摇摇晃晃,不知道撞了多少回,跌了多少跤。有时候突然停下来朝四周瞪眼看看,又突然跑几步;有时候突然停下来摇着脑袋。他这些动作全都像是在抽筋,根本不是经过思考的行为。理查德·斯威夫勒先生往家走,一路上就是这么一种丑态,要是有邪念的人会以为他是因为喝醉了酒,不会想到那个表演的人心中有数:他正是以这种高深的智慧作深刻的反思。他渐渐想到:他把自己微妙的机要大事托付给了侏儒,很可能是信任错了人,因为侏儒实在不配信任。斯威夫勒先生越想越后悔不迭,从而陷入了上文提到的有邪念的人称为伤感的心境或烂醉的状态。他把帽子扔到了地上,唉声叹气,不禁失声哭起来,嚷着自己是个命苦的孤儿,否则的话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我从小就没了父母,成了孤儿,”斯威夫勒先生哀叹了自己可悲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我从小就无依无靠,现在又落在一个会哄骗人的侏儒手里,任凭他的摆布。这些都是我的劣势,谁还能不相信呢!这里有个可怜的孤儿,听你们的便吧,这儿,”斯威夫勒先生声嘶力竭地叫嚷,睡眼惺忪地打量一眼周围,“一个可怜的孤儿啊!”
“既然是这样,”有人在旁边答了话,“那就让我当你的爸爸好了。”
斯威夫勒先生身子一前一后地摇晃,想尽量保持住平衡。他的周围似乎有一层迷雾,他从这雾里左看右看,好半天才看到两只眼睛在迷雾中闪着模模糊糊的光;又过了一会,他看清了那双眼睛附近还有一只鼻子和嘴巴。再往那一部分看就看到一个人的脸,自然也看到了两条腿。他仔细察看,那张脸还附着一个人的身子。他又细细查看,这才知道此人正是奎尔普先生。原来奎尔普一直跟着他,而他却茫然不知,以为和他相隔有一两英里的路程。
“阁下,你欺骗的是一个孤儿啊。”斯威夫勒先生非常严肃认真地说。
“我!我是你的第二个父亲。”奎尔普回答。
“你,阁下,我的父亲!”狄克反抗了,“阁下,我完全明白过来了。请你走开——立刻离开,阁下。”
“你这个家伙多可笑!”奎尔普叫嚷着。
“你走开,阁下,”狄克靠在一根灯柱子上,一面挥手一面说,“走开,你这个骗子,快走开。阁下,你在做着快乐的梦,总有一天也许你会醒过来,到时候你就知道当孤儿那种痛苦的滋味。你走开好不好,阁下?”
对这种严令,侏儒根本就不买账,斯威夫勒先生向前跃跃欲试,想给他以适当的惩罚。可是,不知他是忘了自己的意图还是主意有所改变,真的走到他跟前时却紧紧抓住他的手,发誓说要保持永恒的友谊,还友好而又坦率地声称:从此以后,他们俩除了相貌不同以外,其余的一切都是亲兄弟。接着他把自己的秘密事又从头到尾诉说了一遍,另外还提到了瓦克尔斯小姐。在谈这个问题时,口气很伤感,目的是要奎尔普先生理解:当时说话那会儿,他可能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完全因为谈起她而一时的感情冲动,与玫瑰酒或发酵的饮料毫无关系。然后他们又显得很亲热,手挽着手一道前行。
“我这个人很敏锐,”奎尔普在分别时同他说,“敏锐得就像能逮兔子的雪貂,就像鼬鼠一样的精明。去把吐伦特带来见我,就说我是他的朋友,只是怕他对我不怎么信任(这真是莫名其妙,他不该这样对我)。你们俩都要发财,这是命中注定的——就等着这个前程吧。”
“最糟糕的也就正是在此,”狄克反驳说,“这种发财的前程只怕是遥遥无期吧。”
“遥远的东西比眼前的东西当然不够实在,”奎尔普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一个东西的价值只有在你接近它时才能估量出来,记住这一切。”
“你是否觉得不会呢?”狄克问。
“哦,不会;我说的话保险不错。”侏儒回答说,“最好你带吐伦特来,就说我不仅是他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做你们的朋友,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的确,你做我们的朋友,这不该没有理由,”狄克回答说,“你该成为我们的朋友,理由也许很多——你如果是个杰出的灵魂,那么你想成为我朋友,这至少不能说有什么奇怪之处。不过,你要知道,要说杰出的灵魂,你还谈不上。”
“我不是杰出的灵魂?”奎尔普大叫着。
“阁下,根本不是呢,”狄克说,“像你这样的相貌就不可能是。要说你还有点灵魂的样子,充其量,阁下,不过是个恶魔的灵魂罢了。”狄克拍拍胸膛,补充说,“杰出的灵魂相貌与众不同,阁下,这话你不好不信啊。”
望着这位直言不讳的朋友,奎尔普百感交集。他一面心存狡诈,另一方面又感到厌恶。他拼命在咬自己的手,同时声称:他这位朋友绝非等闲之辈,还向他表示热诚的敬意。他们说完就分了手。斯威夫勒先生要尽快回家睡个醒酒觉,而奎尔普却在反复思考自己的新发现,不觉一阵欣喜,因为这个发现为他提供了一个大有作为的天地,他可以尽情享受,可以施展报复的手段。
斯威夫勒先生到了第二天早上,雪丹酒气仍然在冲着脑袋,他怀着顾虑重重和十分勉强的心情前往吐伦特朋友的住处(那是在一家客店的屋顶上,而客店很破旧,就像鬼一样地阴森可怕),以慢腾腾的口气,把昨天和奎尔普之间发生的情况叙述出来。朋友听了以后,一方面感到非常奇怪,非常怀疑奎尔普可能隐藏的动机,另一方面又对狄克·斯威夫勒的愚蠢大加指责。
“福来德,我对人可没有防人之心啊,”理查德后悔不迭地说,“可那个家伙真是古怪,就像狗那么狡黠。他先是要我想一想,把情况对他说有没有什么害处,就在我想着想着的时候,他就把我的话套出去了。你要是像我那样,看到他又是喝酒又是抽烟的忙乎劲儿,你就什么话也搁不住了。他是一条火蛇,你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货色。”
至于火蛇有没有必要充分信任,能在火中生存的人是不是就理所当然地可靠,福来德立克·吐伦特根本就不去询问,只是一个劲儿躺在椅子上,双手蒙住头,在认真钻研诱使奎尔普刺探理查德·斯威夫勒秘密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他是靠诡计得到了秘密,并不是狄克主动说出来的,从这一点看,奎尔普之所以要与他套近乎,诱他吐露真情,其用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当他在打听逃亡者下落的过程中,侏儒先后两次碰到过他。像侏儒这样的家伙,天生嫉妒,天生就疑神疑鬼,知道他往日对逃亡者一家从来不闻不问,现在或许足以使他犯疑了,再加上狄克举止不慎,这就格外引起了他的好奇。问题是,他既然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还竟然表示支持,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倒是很难解开的谜团。但是,借他人力量来施行自己的奸计,这是痞子们惯用的伎俩。因此,他立刻就想到:奎尔普和老人之间会有什么秘密的交易而出现了龃龉。老人突然不知去向,或许与此不无关联。奎尔普因此想报复前仇,就企图设下圈套,使老人唯一疼爱而又担心的女孩子落魄到令老人感到厌恶、感到可怕的一种境地。对妹妹毫不体贴的福来德立克·吐伦特本人,尽管最主要的还是指望金钱,但心里也早有那种企图。因此,他觉得奎尔普的行动准则很可能就在于此。侏儒既然企图怂恿他们干,这将有利于达到他们的目的。因此,侏儒帮助他们不仅出自诚意,而且毋庸置疑会成为得力的干将。吐伦特决定接受邀请,当晚就登门。如果奎尔普的言行和他想象的完全一致,那么他就让奎尔普为他们的计划卖力,但是利益不能让他分享。
吐伦特对这些事儿拿定了主意,这才决定要把自己的想法以适可而止的程度与斯威夫勒先生通通气(他就是通报得再少,狄克也是十二分的满意)。由于狄克刚刚与火蛇有过一番较量,因此吐伦特还吩咐他白天好好休息,晚上陪他一道登奎尔普先生家的门。
奎尔普先生见到他们简直欣喜若狂,或者说那样子至少是欣喜若狂的。他对奎尔普太太和金尼温太太表现的那种礼貌,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不过他那针锥一样的目光却紧盯着他的老婆,看她在年轻的吐伦特跟前究竟会作出什么表现。奎尔普太太像她亲生母亲一样心地纯洁,见到吐伦特时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或喜悦的情绪;反倒因为丈夫的目光使她提心吊胆、心慌意乱,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的这种局促不安,奎尔普先生认为正是因为他心中猜想的原因所致。他一方面为自己的洞察力高明而扬扬得意,另一方面又因为醋意而暗自伤神。
奎尔普先生并没有因为吃醋而作出任何表示,恰恰相反,他显得十分和善,诚恳地执掌一壶朗姆酒,似乎完全是坦坦荡荡的心怀。
“啊呀,我想想看,”奎尔普说,“我们相识以来差不多已经有两年了。”
“恐怕快有三年了。”吐伦特说。
“是快有三年啦!”奎尔普叫嚷着,“光阴真是如箭啊。奎尔普太太,你是不是也有同感呢?”
“是的,好像有整整三年了,奎尔普。”她这么回答,下场就不妙了。
“哼,是啊,娘子,”奎尔普在心里嘀咕,“你怕是一直在害着相思病吧,是不是?很好嘛,娘子。”
“在我看来,你乘玛丽·安号轮出海到德梅拉拉河
①,那就好像是,”奎尔普说,“我敢说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倒也好,我就是喜欢放纵一些。我自己也曾放纵过。”
奎尔普先生在自我招认的同时,还挤眉弄眼地作出一副恶相,暗示自己往日曾有过浪迹烟花之地的行径。金尼温太太简直气愤填膺,忍无可忍,只好不敢出大气地提醒他:他起码也要等他太太不在场时才能说那种话。对于这种胆大妄为的冒犯,他先是对她怒目圆睁,让她无所适从,接着又为她的健康干杯,显得彬彬有礼。
“我当时就以为,你马上就回程,福来德,我始终持有那种看法,”奎尔普把酒杯放下来说,“你不是以写信的方式说明你多么后悔,给你提供的境况是多么愉快,而是乘着玛丽·安号返回来,我感到很有趣——真是妙不可言啊,哈哈哈!”
那位年轻人报以微笑,这倒不是因为那是一种愉快的话题,使他听了感到高兴而表示微笑。奎尔普却是一心要让他听了不高兴,又穷追不舍。
“我一向就说,”他接着说,“一个有钱的亲戚有两个年轻人要抚养,无论这两个年轻人是姐妹关系或是兄弟关系,或是哥哥妹妹关系,他采取喜爱一个、不喜爱另一个,而且还把不喜欢的抛弃出去,这种办法实在是大错而特错。”
那位年轻人动了动,表示了不耐烦的情绪。可是奎尔普却若无其事地说个不停,仿佛他是在谈论不着边际的问题,与在场的人毫不相干一样。
“的确,”奎尔普说,“你的外祖父数落了一大堆,说什么饶恕过多次啦,忘恩负义啦,惹是生非啦,花钱如流水啦,等等,我倒是劝他说:‘这种毛病人人都有啊。’他说:‘他可是个恶棍呀。’我还是劝他:‘照你这么说(这当然是为争辩),许多年轻的贵族和绅士岂不都成了恶棍吗?’可是,你就是说破了嘴也劝服不了他。”
“奎尔普先生,这我就不明白了。”年轻人不无讥讽地说。
“不是么,当时我也不明白,”奎尔普回答,“可是他这个人一向就固执己见。对我他算是当作朋友,可是他总那么抱残守缺。小耐儿这姑娘倒是好样的,模样儿也迷人。可是,福来德立克,你是她的兄长。说一千道一万,你是她的兄长呀。上次你见到他时就说过,这种关系他不能改变呀。”
“要是能改变,他巴不得早改了。让他见鬼去吧,他所表现的什么仁慈统统见鬼去吧,”年轻人已经沉不住气了,“可是,这件事现在也谈不出什么名堂来,还是听从魔鬼的安排吧!”
“同意,”奎尔普答道,“就我这方面,我完全同意。我为什么要提这事呢?福来德立克,这是要向你表明,我是始终不渝做你的朋友。而你却几乎敌友不分。现在你能分清了吧?你以为我同你过不去,因此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冷淡。这可全是你的责任,你的责任啊。我们重新握手言好吧,福来德。”
侏儒把头缩在两个肩膀之间,满脸奸笑。他站起了身子,把短胳膊伸到桌子另一边;年轻人犹豫片刻也伸出手去相握。奎尔普把他的手指逮住,捏得特别紧,一时之间那手连血脉都不能畅通;接着抓住另一只手放到他的唇上,对着信以为真的理查德紧皱眉头,然后放松了手,重新坐下来。
吐伦特对这个举动没有疏忽,他知道理查德·斯威夫勒不过是自己手中的工具而已,除了无关宏旨的话对他说一些以外,自己的谋略他是茫然无知的。吐伦特知道,他和理查德这种关系,侏儒心里一清二楚,也完全摸清了他这个朋友的秉性。因此,他的举动即使是耍流氓,也多少有玩味的价值。吐伦特一方面暗暗佩服自己卓越的才能,另一方面也赞叹侏儒的敏锐洞察力。这个年轻人觉得这个丑八怪还真有些能耐,决心在他的帮助下谋点财。
为了防止理查德·斯威夫勒的粗疏,会泄露出不该让女人们知道的秘密,奎尔普先生一心想改变话题,建议玩克里巴奇牌戏
①,四人分两组,伙伴搭配的方式是:奎尔普太太和福来德立克·吐伦特为一组;狄克本人同奎尔普为搭档。金尼温太太虽然也有牌瘾,可是女婿却很巧妙地把她排除在外,不让她沾到牌的边,而分配她给各人斟酒。从那以后,奎尔普先生就不断地注意她,以防她以任何法子偷尝一口。因此,那个倒霉的老太太(如同有牌瘾一样,她也有酒瘾)就受到双重的煎熬:看到打牌手痒,闻到酒香又口馋。
但是,奎尔普先生的注意力并不是局限在金尼温太太一个人身上,需要他保持警惕的事还有好几桩。他有各种各样的怪僻,其中之一便是很可笑的骗牌手法,打牌时总要根据自己的需要在牌上耍点花招。他不仅对于全局要仔细观察,计分和积分要动作娴熟,而且要用眼角眉梢、桌下踢脚等多种手段来经常纠正理查德·斯威夫勒出牌的错误。理查德因为出牌太快而应接不暇,因为记分板上的木橛移动,有时他也难免发出惊讶和怀疑的感叹。对于奎尔普太太和年轻的吐伦特搭档,他也要关注,连他们每交换一下目光、每说一句话以及打出的每一张牌,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畔。他不仅要注意桌面上的情况,还要提防桌肚下可能出现什么交换的信号,为此他调动了一切侦探的手段,其中包括经常踩老婆的脚,看她受到践踏以后的反应是疼得喊叫还是缄默不语。如果是缄默不语,那就清楚表明吐伦特在此之前经常踩她的脚。侏儒尽管一心多用,可是盯着老太太的那只眼却一刻也不懈怠。一旦发现她把茶匙偷偷放到附近一只杯子中(她经常那么干),想偷偷呷一口,就在她正要得逞的时候,奎尔普就把那只杯子打翻,还口出讥讽,恳请她注意贵体健康。奎尔普有那么多分神的事,可是每一件他都坚持不懈,自始至终都不动摇。
牌一圈又一圈地在打,酒一杯又一杯地在斟,到后来奎尔普先生叫太太回房休息,那位逆来顺受的太太服从了,她那一肚子不高兴的母亲也跟着她走了。斯威夫勒先生此时已经入睡。侏儒把留下来的伙伴招到房间的另一边,举行了短暂的密谈。
“你我之间是可以信赖的朋友,能不说的尽可能不说,”奎尔普说着还对呼呼睡觉的狄克扮了个鬼脸,“福来德,我们俩还不是捡了一桩便宜的买卖吗?一定叫他把玫瑰花一样的小耐儿慢慢娶过来,好不好?”
“当然啰,你这么做有你的目的。”另一位答道。
“我当然有我的目的,亲爱的福来德,”奎尔普龇牙咧嘴地笑,其实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还真是没数,“这可能是出于报复,也可能是一时的念头。事成事败,福来德,取决于我的左右。两种目的,我该侧重于哪一种呢?就好像一个天平的两个盘子,这砝码要放在一头才是啊。”
“那就放在我这一头吧。”吐伦特说。
“一言为定,福来德,”奎尔普立即允诺,把紧捏着的那只手伸进去,张开着,好像要把砝码落在对方那边一样,“砝码从现在起就放在你这边了,请你注意。”
“他们到哪儿去了?”吐伦特问。
奎尔普摇了摇头,说道:这个问题有待解决,但是可能容易解决。一旦解决以后,他们就着手实施初步计划。他要拜访老人,就连理查德·斯威夫勒也可能拜访他。他要向老人表示自己深切的关心,恳请他住到体面的人家去。这样做法就会给耐儿留下好印象,她还会表示感恩戴德。奎尔普还说,一旦能做到这个地步,一两年内把耐儿弄到手就易如反掌,因为她以为老人很穷。在周围的人面前装穷,这是一种谨慎的策略(许多守财奴装穷,是司空见惯的事)。
“最近他在我面前装穷,装得已经够充分的了。”吐伦特说。
“啊,在我面前也是那样!”侏儒回答,“我知道他有的是钱,可他偏这么装穷,实在不正常。”
“我看,你该了解实情。”吐伦特说。
“我想,我是该了解实情。”侏儒说。在这方面,他至少是讲了实话。
他们又窃窃私语了几句以后就回到桌子旁,年轻人叫醒了理查德·斯威夫勒,对他说:他正等着他一道回去。狄克很高兴,立即就起了身。他们在一起交头接耳,对这个计划的结果私下议论了几句,就向咧着嘴笑的奎尔普道了一声“晚安”,走了。
他们走到楼下的大街,这时奎尔普爬上窗口听听动静,就听到吐伦特对他的太太大加赞美,他们俩都很奇怪:她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会嫁了这么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龌龊东西。侏儒看到那两个人影渐渐消失,龇牙咧嘴地笑得更欢了,在黑暗中蹑手蹑脚上了床。
无论是吐伦特还是奎尔普,在酝酿这个计谋时,对纯洁无辜又可怜的耐儿的痛苦或是幸福都连想也不曾想过。那位浪荡子头脑简单,是双方耍弄的对象,要是他也能想到这样的问题那反倒令人奇怪了,因为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才能,以为计谋只会成功不会失败。如果极少露面的客人“思考”光顾一下他的脑袋,那么即使像他这样一个以酒醉饭饱为满足的畜生,或许会以无意殴打或杀害他老婆为借口,来慰藉一下自己的良心,那样不论他的言行如何,他还可以算是一个马马虎虎、还说得过去的丈夫。
老人和小女孩以尽可能快的速度从跑马场跑出来,一直跑到精疲力竭才壮着胆子停下来,在一片小树丛边坐下来休息。他们在这儿虽然看不到马场,但是远方的呐喊声、喧闹声以及击鼓声依稀可闻。他们爬到附近的高地,回顾刚刚逃出的那地方,女孩子甚至还能看清那儿旗帜招展和摊棚的白顶。但是没有人往他们这儿走,他们这个休息的地方显得孤独而又安宁。
她费了一阵子心才让打哆嗦的老人安静下来,让他得到充分的平静。他思绪紊乱,仿佛看到有许多人藏在树丛中、潜伏在条条小沟里,甚至在每一条飒飒发响的树枝上窥探,正在向他们偷偷袭击。他胆战心惊,生怕被逮住关到幽暗的地方,戴脚镣手铐,遭拳打脚踢。尤其担心的是,耐儿永远不能去看他,要看也只能隔着墙壁的铁窗和铁栏。他这种恐惧的心理也影响到了小女孩的情绪。她所担心的灾难莫过于同外公的分散。此刻她仿佛感受到:他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摆脱不掉受人追踪,要想平安,只有销声匿迹。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勇气也越来越小了。
像她这样年纪轻轻,最近又经受了从未经历过的折腾,在情绪上有些低落也不足为怪。可是造物主常常在弱者的胸膛里珍藏着勇武而又高尚的心灵。愿上帝保佑她,把那种心灵常常珍藏在女性的胸膛里。女孩子饱含泪水望着老人,心中就想到他多么软弱,想到他一旦离开她,那将陷入何等岌岌可危、走投无路的境地。想到这儿,她陡然勇气倍增,充满了坚韧不拔的毅力。
“现在我们完全平安无事了,亲爱的外公,真的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她说。
“没什么担心的?”老人回答说,“他们把我从你身边夺走,也没什么可担心吗?他们把我们拆开,也没什么可担心吗?同我贴心的人一个也没有了。没有了,一个也没有。连耐儿对我也不贴心!”
“啊呀,哪能那么说,”女孩回答,“如果还有一个贴心的、真实的,那就是我,我肯定你相信。”
“既然这样,那你——”老人说着还提心吊胆地四下里看看,“那你怎么想得出来,就在他们四处搜查我,甚至在我们谈话时,他们也会冷不防向我们偷袭,而你还说我们平安无事呢?”
“因为我能肯定,没有人在追我们,”女孩子说,“亲爱的外公,你自己可以判断一下嘛。你朝周围打量一下,你就明白我们这儿多么安宁、多么平静。现在就我们俩在这儿,我们想走到哪儿就能到哪儿,怎么不安全!你要是真受到什么威胁,我怎么能心安呢?往日有这样的情况吗?”
“说得也对,说得也对,”老人答道,紧握住她的手,还是担惊受怕地朝四周看,“听听是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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