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玩店(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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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像是在预告凶兆,缓慢地作了临别嘱咐以后就走了。屋里的人全都在称赞自己,说医生的聪明才智和他们的聪明才智多么完全一致,个个都说自己其实就是灵巧的医生,对人的体质简直了如指掌。他们有这种看法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别人给女孩子准备晚饭时,她在闭目小憩。晚饭好了,人们只好把她叫醒。她得知外祖父还在楼下,就感到格外的心神不定。她一想到和外祖父分开就觉得心里很痛苦。吃晚饭时他便和她在一起。人们发现她还是放心不下,就在里面房间里铺了一张床,老人立刻就进去休息了。总算很巧,老人房间的钥匙正好挂在靠耐儿这间房的门上。女房东一走,她就把钥匙转交给了外祖父,满怀感激之情又上床睡觉了。
教师在厨房火炉边那儿坐着,长时间地在吸着烟斗。这时候厨房已空寂无人,他面带幸福的微笑,想到碰巧有这么一个幸运的机会,使他帮助了女孩子。那位女店主非常好奇,颠三倒四地想把耐儿的生活及来历,连每个细节都要打听一番,教师以自己的简单方式加以回避。可怜的教师为人本来就很坦诚,连一些最基本的狡诈和欺骗手段都不甚明了,因此女店主最初五分钟的谈话倒是取得了效果。可是,她想打听的事他正好不了解,他就如实说他不知道。女店主根本不满意他这种回答,还认为他对问题故意避而不答,附和着说:他这么做当然有他的理由。她这么打听房客的隐私,连上帝也决不允许。这些事和她毫不相干,她连自己的事还照应不过来呢。她不过是客气地问问情况,不用说会有个客气的回话。她已经很满足了——的确满足了。她情愿教师立刻表明态度,说他不愿意与别人交谈,因为那样一说就很清楚,也好理解。她要是生气,那当然也没有理由。他能作出最好的判断,他想说什么,那完全是他的权利,任何人对此也不能说什么闲话。啊,天哪,谁也不能说什么闲话!
“我的好太太,请你相信,”挺和气的教师说,“我告诉你的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我自己也指望得到拯救,所以我的话全是实话。”
“当然啦,我真的相信你非常诚实,”女店主说话和颜悦色,“刚才打扰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可是你要知道,我们女人家的通病就是对什么事都好奇。这可是事实。”
店老板也在抓头皮,好像那种通病有时候男人也难免。可是他的这层意思却没有机会表示出来,因为教师这时正在回答女房东的话。
“你就是连续问五六个小时,我也欢迎。每个问题我都会耐心解答。今天晚上,你这么热心关照,我那么做也算是对你的报答,”教师说,“现在要请你明天早上对她关心关心,也希望把她的情况尽快告诉我。还请你明白,我们三个人的开销由我来承担。”
他们在友好的交谈中告别了,即使教师没有说最后的那些话,或许也是同样和和气气的。接着教师回到房间睡觉去了,房东夫妇也回到了他们房间。
第二天早上的情况是:女孩子有所好转,但是身子仍然软弱无力,至少还需要休息一天,作一番细心调理,然后才能赶路。教师听到这个情况,满心欢喜,还说:为这事宁可再待一天,就是两天他也乐意。病人要到傍晚才能坐起来,他约好了时间去房里看望她。白天他带着书本到外面闲逛,到了约定的时间才回来。
现在就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耐儿不禁哭了起来。她面黄肌瘦,身子虚弱,朴实的教师见此也忍不住淌了几滴眼泪,但同时以强有力的语言说道:流泪实在是太傻了,其实只要能忍一忍,避免流泪也是很容易的事嘛。
“尽管你这一片好心好意,”女孩子说,“可是想到我们给你增加了负担,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我离家这么远,路上要不是碰到你,我一定早就不在人世了。他也成了孤孤单单的人了。”
“什么离开人世的话就别说了,”教师说道,“至于负担,上次你们在我的小舍里住过,从那以后,我就交上好运了。”
“是吗!”女孩子喜气洋洋地叫着。
“啊,一点不错,”朋友回答说,“我被派到一个很远的村庄,离这儿很远,你也会想到,离我原来的地方也很远。我在那里担任书记①和教师。每年的收入有三十五镑。一年三十五镑的收入啊!”
“真是高兴的事,”女孩子说,“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我现在正是在上任的途中,”教师接着说,“他们同意我雇用驿车,驿车还可以带车顶座位。上天保佑,他们对我丝毫不吝啬。由于离上任的日期还很有一段日子,时间很宽裕,因此我就徒步行走。现在想想我这么做真是高兴的事!”
“我们真是多高兴啊!”
“对呀,真是高兴,”教师说着在椅子上转动不停,显得很不安,“的确,真是高兴的事。可是你们——你们往哪儿走?从哪儿来?你们从我那儿走了以后在干些什么?在这之前你们干些什么呢?请告诉我——千万对我说一说。这个世道我懂得太少了。在这方面,与其说我给你们指点什么,倒不如说你教我更合适一些。我心地是诚恳的,而且我爱护你,也是有理由的(你不会忘记的)。上次你离开我那儿以后,我对那死去的孩子的爱,就转移了,转到站在他病榻旁边你的身上,”他抬起头,接着说道,“如果这种美好的爱从骨灰里生长出来,那就让它跟随我平平安安地成长吧,我在这个年轻的孩子身上要倾注我的关怀和慈爱!”
诚实的教师心地淳朴,襟怀坦荡,言谈举止都洋溢着深情厚谊,字字句句都闪烁着拳拳之忱,女孩子对他充满了信任,而任何高超的奸诈和虚情假意都绝不可能唤起她内心的感情。她把一切情况都对他和盘托出:他们没有亲朋好友;她带着老人出逃,为的是让他逃离疯人院,为的是让他摆脱他所担心的种种苦难;目前在逃走,为的是挽救他本人;她想找个避难所,那是要在很远的地方,很原始的地方,让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受到诱惑,她也就不再有担惊受怕的苦难了。
教师听了她一席话,感到很诧异。他心里思忖着:“这样的孩子啊!这样的孩子,她怀着强烈的感情,怀着一股正气,不是仅凭这些就英勇无畏、百折不挠,不顾一切危险,与贫穷作斗争,与苦难作较量吗!可见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充满了这种英勇精神。可是在任何青史里却从来不记载这些受苦受难者可歌可泣的事迹,而这类事哪一天不在发生,而我知道的又有多少呢?这个女孩子的事迹我不应该感到震惊吗!”
至于他还思考了什么,说了些什么,都无关紧要。事情的结局是这样:耐儿和外祖父要跟他一同到他上任的村庄;他要为他们找到低微的工作,好让他们维持生计。教师衷心地说:“这事儿一定会成功。这样的行为无比高尚,不会不成功。”
他们做好安排,准备第二天晚上起程。正好有辆驿车在客栈里停住换马,和他们同一段路。赶车的稍微得到一点好处就让耐儿坐到车里面。驿车一到,交易就谈妥了。不一会儿车子就摇摇晃晃行驶了。女孩子坐在软和的行李中间,舒舒服服;外祖父和教师在车夫旁边行走;女店主以及客栈里善良的人们都高声表达他们最良好的祝愿,预祝他们旅途一帆风顺。
这样的旅行多么气派呀!一路上懒洋洋地躺着,多么舒服呀!车子开到了山顶,缓缓行驶,躺在里面,听着马铃的叮当声;偶尔有车夫的扬鞭声;平稳的车辆滚动声;马具的咔嗒咔嗒声;马儿踏着碎步行驶时,骑在马上的乘客悦耳的道晚安声——这些赏心悦目的响声,全因车篷的遮挡而变得模模糊糊。车篷似乎有意做得很厚实,使里面的乘客听得懒洋洋的,一直听到进入了睡乡!就在刚睡尚未睡的片刻时光,头在枕头上荡来荡去,头脑里还有模模糊糊的意念,心里无忧无虑,没有疲劳,那些声音就似梦中的音乐,各种感官都在受着像是催眠曲的熏陶——慢慢醒过来时,透过微风吹得半开的帘子,极目四顾,只见:上面那明亮的清空中,繁星密布;下面那车夫的灯笼,就像沼泽地的鬼火①一样游移舞动;道路两旁的树林黑影沉沉;前面光秃秃的漫漫大路,逐渐向上隆起,再隆起,接着就突兀高耸着一个峰脊,仿佛前面不见道路,唯见茫茫天空一片——再往前就在客栈里停车换马①。这时候,有人扶你下车,送你进入房间,那儿灯火通明,房里亮堂堂的,还令你感到愉快的是,有人提醒说夜里寒冷,而你为了更加舒服,还真希望越冷越好呢!——人在旅途,坐在那种驿车里,真是其乐融融啊!
接着又登上了旅途——一开始全身都精神抖擞,不一会儿就瞌睡绵绵。正当熟睡之时,一辆邮车像彗星一样闪过,把你惊醒,只见到明亮的灯火,只听到嘚嘚的蹄声;接着看到后面的哨兵,他为了取暖而站立在那儿;还看到一位绅士,他头戴皮帽,瞪着眼睛看着,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态,这些景象很快就从后面消失了——到了通行税征收所那儿停了下来,税务官已经睡觉了,那小屋里还有昏暗的灯光,一阵敲门声把他敲醒,听到他在被子里面发出闷声闷气的叫声,紧接着就走了过来,只见他头戴睡帽,浑身哆嗦,把门打开,心里指望,除了白天以外,路上夜晚不要有车辆通行。黑夜和早晨那种寒冷的交替过程中——远方的光线渐渐拓宽,渐渐铺开,颜色由灰转白,由白转黄,由黄而转火红——白昼降临,万物喜气洋洋,生气勃勃——人和载犁的马——树梢上、篱笆上的鸟儿,在单调的田地里的儿童,在轧轧的响声中全吓跑了。来到了城市——市场上,人们忙忙碌碌;酒店的广场上麇集着各色车辆;商人站在店门口;牵马的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以售其马;远处的泥地上,猪在乱哼乱叫,挣脱掉系在腿上的长绳,竟然冲到很卫生的药房里乱闯,学徒们手执扫帚把它们赶了出去;夜间行驶的驿车在换马——乘客们情绪低落,感到寒冷,姿态丑陋,一肚子的不高兴,三个月才能长出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就猛长了出来——车夫的衣着焕然一新,对比之下显得格外标致——到处吵吵嚷嚷,动乱不停,事故百出——而坐在驿车里旅行,那是多么欢乐啊!
有时候,车子行了一两英里,外祖父就坐到车里面;有时候还恳请教师坐到她的座位上,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旅行途中,耐儿一直很高兴,后来到了一个大城市。他们停下来,并在那儿过夜。他们从一座大教堂那儿经过,大街上有许多像是泥土或灰泥建造的古老的房子,黑色的梁柱相互反复交叠,造型很特别,带有一种久远的历史风貌。大门也是这样,圆拱的门楼建造得很低矮,有些还带有橡木建造的门道和稀奇的板凳,昔日的住户在夏天的傍晚就坐在这儿消磨时光。窗户的格子上镶嵌的是菱形小玻璃,仿佛视力模糊的人在对着行人眨巴着眼睛。没有炊烟,炉火也早就熄灭,只有一两处耸立在田地中的工厂犹如火焰山一样把周围一带烤成了焦土。过了这个大城市,他们又行驶在乡间原野,渐渐向目的地靠近。
但是离目的地也并不是很近,途中只好又停了一夜。这种安排不是完全必要,只是在离要去的村庄还有几英里的时候,那位教师感到自己是新官上任,应该要保持尊严;现在他穿的鞋子布满灰尘,身上衣服也不够整洁,这个样子去上任有失体面,他不愿那么做。那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天空明净,他们来到了他所上任的地方。他们停下了车,默默地想着那儿美丽的环境。
“你们看——这就是教堂!”教师兴高采烈,低声叫嚷着,“教堂旁边那古老的房子,我肯定就是学校。在这样幽美的地方工作,一年有三十五镑!”
这儿的一切都令人羡慕——古老的灰色门廊,有直棂的窗户,庄严的墓碑点缀在教堂公墓的绿草丛中,年代久远的钟楼以及风标;农舍、谷仓以及住宅,那黄灿灿的茅屋顶在绿树林中时隐时现;远处的磨坊把溪水震动得微波荡漾;威尔士境内青山隐隐。女孩子往日住的劳苦工人区,那儿人口稠密,空气污浊,一片凄凉。她曾在煤灰上睡过觉,曾经在令人恐怖的贫民窟里跋涉,那时就憧憬着环境幽美的地方——憧憬的美的确是美,可是和眼前的现实相比,还是现实更甜蜜。憧憬的美渐渐模糊,渐渐消退,到后来便在遥远的空中化为乌有。可是,在憧憬渐渐消退以后,她又对它们耿耿于怀,那思念的程度反倒比先前更加剧烈。
“你们一定要待在什么地方等我一会儿,”大家都因为高兴而沉默着,教师终于开口说道,“我先把信送到那儿去,你们知道,我还要打听一些情况。把你们安排在哪儿呢?那边有个小客栈,好不好?”
“就在这儿等吧,”耐儿回答说,“那门是开的,我们就在门廊那儿坐一会,等你回来。”
“那个地方也很好,”教师边说边带领他们往那儿走,他把背上的皮包解下来,就放在石座上,“你们放心,我会有好消息的,一会儿就会回来。”
教师有一副崭新的手套,包得好好地放在口袋里,一路上都舍不得戴。现在他高高兴兴地戴在手上,又兴奋又有精神,急急忙忙地走了。
女孩子待在门廊那儿,目光一直望着他,望到后来,他的身影在绿荫丛中消失了。然后,她迈着轻轻的脚步往教堂公墓那儿走——这地方如此肃穆而又安宁。小径上落叶满地,脚步踩上去都听不到响声。可是,那衣服拂抹着落叶似乎也打破了宁静的气氛。这地方年代久远,气象阴森;数百年前建造的教堂,当时还附设有尼庵或修道院;拱门坍塌,凸肚窗留下了残迹,黑色的断壁——这些全依然故我;古老建筑的其他部分也都东倒西歪,与公墓的泥土交混一片,上面青草萋萋,仿佛它们也大声疾呼要有个葬身之地,要把自己的灰烬与人的尸骨混葬在一起。古老的墓碑也是废墟的一部分,近代人费了许多心血,在那儿附近改建了两个住处。住处不大,安上了凹窗和橡树门,现在也摇摇欲坠,空荡荡的无人问津。
对那两个住处,女孩子看得全神贯注。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一个异乡异客,对于像教堂、废墟以及古老的坟墓这类景物,都同样会有感触。但是,当她一看到那两个住处,目光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她在两个住处走了一圈以后,回到了门廊那儿,默默地坐下来等那位朋友回来。她选择的座位仍然可以看到那两个住处。甚至在这个时候,她仿佛还为那个地方而魂牵梦萦。
我们最好加快步伐,去跟踪吉特母亲和那位独身绅士。不这么做,人们就会指责这部历史不够连贯,同时还要怪罪下来,说历史中的人物所处的地位令人迷离恍惚。吉特母亲和独身绅士在公证人门口辞别的情景,我们已亲眼所见。他们乘着四马邮车,跃马扬鞭,一会儿工夫就把城市远远抛在后面,此刻如风驰电掣一般奔腾在宽阔的大道上。
心地善良的女人,处在这样一种新奇的处境中,弄得晕头转向。作为母亲,她当然有后顾之忧,此刻或许想到了小雅各或小弟弟,或者同时想到两个孩子,生怕他们失足跌到了火堆里,要么在楼梯上跌倒,在门后面挤伤了身子,要么是口渴难忍,端起水壶就喝而烫伤了嘴巴,可是她一直沉默不语;在窗口旁边,她只要一看到收税官、车夫或其他人的眼睛,就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一种新的尊严,仿佛她是一位送葬的人,对于死者并没有多少悲痛,待在葬车里照样能把日常打交道的熟悉朋友认出来,之所以对外界事物装得冷漠处之,也不过是想控制自己而摆出表面的严肃面孔罢了。
可是,你要是与独身绅士在一起,想对他无动于衷,那简直比登天还难,除非你有钢铁一样的意志天赋。世界上车子那么多,拉车的马数不清,可是任何车子也没装载过、任何马也没有拉过像他那样一刻也不安宁的人。他坐在一个位置,不可能连续坐两分钟,那双手和脚动弹得没有歇息的时候,就听到窗框呼啦一声拉起来,又呼啦一声放下,要么就把脑袋一忽儿伸出窗外,一忽儿又缩回来,接着又在另一个窗户上这么伸伸缩缩。他口袋里还装着一只像是打火的盒子,样子挺神秘,谁也不知道是何物。吉特母亲只要一闭上眼睛,那玩意就咔嚓一响,咝咝有声,——原来独身绅士在凭着火光看钟点呢,还把火星坠落在草垛上,仿佛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马倌来不及止住马,他和吉特母亲会被火活活烤死。凡是到了驿车换马的地方,他总是最先露面,连踏梯也不用就跳下了车,像正在燃放的爆竹在客栈的院子里四处奔走。他在灯光下取出表,可是马上又装了进去,却忘了看看时间。总的说来,他这种繁琐事儿举不胜举,吉特母亲不免心有余悸。等到换好马,车子行驶,他就像个哈乐根①一样纵身上了车。行车还不到一英里,他又一下子取出了表与火匣子,吉特母亲也就睁着骨碌碌的眼睛,要想在这一站眯眯眼睛休息就没有指望了。
“感到舒服吗?”独身绅士在一个劲地表演一番以后,突然转过身,总要这么问一声。
“很舒服,先生,谢谢你。”
“真的舒服?冷不冷?”
“是有点儿冷,先生。”吉特母亲就这么回答。
“其实我是知道很冷的啊!”独身绅士边叫边把前面的玻璃拉下来,“要来点兑水白兰地,她要喝!她不用说是要喝的。这事儿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喂,到了下一个客栈,车马要停下来,叫他们来一杯兑水白兰地。”
吉特母亲立即表示,她无须喝那一类的东西,但是怎么说也没有用。独身绅士说出了口就不可能更改。他片刻不安宁,一旦他把所有的花样和名堂玩过以后,就必然会想到吉特母亲需要喝兑水白兰地。
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往前走,到了接近午夜时分便停下车马吃晚餐。店里凡是具备的食物,独身绅士一样也不遗漏,全订了下来。吉特母亲怎么也不能把每一样都吃到,吃到的也不能都吃光。他头脑里就有了这样的念头:她肯定生了病。
“你身子很虚弱,”独身绅士自个儿老是在屋子里打转转,说道,“太太,我知道你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你是因为身子虚弱。”
“先生,多谢你。我其实没有什么。”
“我清楚,你是很虚弱,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位可怜的女人待在家里,有天伦之乐,我让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就拖她出了门。现在她的身子越来越虚弱,我是亲眼所见。我这个人啊,真是不通情理!太太,你有几个孩子?”
“先生,除吉特以外,还有两个。”
“太太,都是男孩?”
“都是男孩,先生。”
“他们都受洗了吗?”
“只是受了半洗礼
①,先生。”
“我做他们俩的教父,太太。只是请你记住这一点,你不妨喝点加料葡萄酒才好。”
“先生,我滴酒都不能入口。”
“一定要喝,”独身绅士说,“我看出来,你需要喝一点。都怪我事先没有想起来。”
独身绅士说完呼啦一下跑去拉铃要加料酒,显得迫不及待的样子,好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就等他去救活一样。他要吉特母亲咕咚咕咚喝了一满杯。她喝了很烫的酒,弄得泪水流了一脸。喝了酒,他就催她再回到车上去。她或许是因为喝了这种挺舒服的镇静剂,因此一到车上就不再感受到他那种片刻不宁的姿势,很快就睡着了。那个良方果然发生了满意的效果,而且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尽管独身绅士以为行程和路途比他预计的要远得多,而她却一直未醒,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城市,就听到拉车的马踩在石铺路上发出嘚嘚的蹄声。
“就是这个地方!”她的伙伴叫嚷着,还把玻璃全拉下来,“快赶到蜡像展览馆去!”
那位马童骑在马后面,扶了扶帽子,踢了马刺,四匹马威风凛凛,向着目的地前进。马儿踏着细步,动作整齐漂亮,冲过一条又一条大街。马步声响,那些心地善良的居民有的站在门口,有的靠近窗口,好奇地观望。市里的大钟此刻正敲响八点半,尽管钟声清晰,却也被马蹄声淹没了。他们来到一家门口停了下来,那里正围着一大群人。
“这儿怎么回事?”独身绅士探出头来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一场婚礼,先生,举行婚礼呀!”这么叫喊的同时有几个声音,“好哇!”
这里的场面热闹非凡,独身绅士发觉自己也置身其中,一时弄得无所适从。在脚夫的扶持下,他下了车,同时还扶着吉特母亲下车。人们见此情景就哇哇高叫:“又一对要举行婚礼!”群众又叫又喊,欢呼雀跃。
“我看,这个世界简直乱了套!”独身绅士搀扶着被人们以为的新娘,从人群中挤过去,说道,“请往后面站一站好不好呢,我要敲一下门。”
人们听到任何声音都感到很满意,一下子就有二十几只脏兮兮的手替他敲门,任何专门敲门的机器也敲不出那种霹雳般的响声。那些人主动尽义务敲了门以后,就向后面稍稍退步,把敲门以后出现的后果让独身绅士一个人承担。
“喂,阁下,你有什么事?”开门的人纽襻上戴着很大的白蝴蝶结,问话的语气很冷淡。
“朋友,谁在结婚?”独身绅士问道。
“是我呀。”
“你!你究竟同谁结婚?”
“你有什么权利管我的事?”新郎反问道,同时把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什么权利!”独身绅士叫了一声,他意识到吉特母亲很明显地想着要逃脱,就把这位心慈的女人臂膀夹得更紧了,“这种权利,你做梦都不会想到。好心的人们啊,当心,这个家伙要是与未成年的女孩子成亲——咦,咦,不可能的事。有个女孩子住在你们这儿,她在哪儿,我的好朋友?你们叫她耐儿,她在什么地方?”
吉特母亲听了他的问话,也随着附和加以询问。这时候,靠近屋里那边突然一声尖叫,尖叫声刚落,就见一位穿白色衣服的壮实女人跑到了门口,就往新郎的胳膊上靠着。
“她在什么地方?”那女人说,“你们有什么消息告诉我吗?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独身绅士一听,连连后退,感到顾虑重重,大失所望,又难以自信,对着往日的乍莱太太愣了好半天(这天早上,她同富有哲理的乔治举行婚礼,使诗人斯拉姆先生留下了终生遗恨)。到后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在什么地方,我是要问你的呀。你反倒问起我,这是什么意思呢?”
“啊,先生!”新娘叫着,“你如果想为她好而来这里,一个星期以前你怎么不来呢?”
“她不会是——是死了吧?”与她说话的人问道,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不是,不至于那么严重。”
“感谢上帝啊!”独身绅士声音很微弱地说道,“让我到屋里面去吧。”
大家后退让他进去。他一进屋,大门就关上了。
“好心肠的人啊,你们对我要理解,”他对着新婚夫妇说,“我现在寻找的两个人,我把他们的生命看得比我自己还要可贵。他们可能还不认得我,对我的相貌完全陌生。但是,只要他们俩在这儿,或者有一个人在这儿,就请你们把这位好心肠的女人带给他们先看看,他们俩都认得她。你们若是理解了,为他们担心而生顾虑,因此不肯说他们在这儿,那么可以叫他们先认认这个人,这是他们的老朋友。到那时候,我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清楚了。”
“我一向就说过嘛!”新娘叫开了,“这个女孩子非同平常,我早就知道了!哎呀,先生!我们想帮你忙,也是力不从心啊。为了找她,我们采取了所能用上的一切办法,一点效果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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