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0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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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还是一级压一级的官僚社会,下层的官僚就很难当着上官的面说出真心话来。上官说一句请大家畅所直言,可若是有人当真了,下场通常不会很好。
  御史台之所以能指斥宰辅,也是因为他们从编制上直接对天子负责的缘故。而现在太上皇后不发话,只有蔡确作为代表出面请求直言,这样的情况诡异得过了头,让所有人都警惕心大起。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可是确凿无疑?”
  李肃之心情正不好,反正就要出外了,直接提意见不合适,出头确认一下真伪,他也不怕什么。
  蔡确叹道:“若非已经确认,我等又岂敢妄污天子?实在是不得已。”
  “如何确认的,又是本于何法?”
  “整件事的确出人意料,但除了这个原因以外,没有别的解释了。”韩冈出面代蔡确说道:“上皇久病,但另外三人却皆康健。若说暴疾疫症,不可能只发生在床帐中,福宁殿中其他人却一点事没有。若说饮食有异,上皇与帐中其余三人并非同饮同食,甚至三人都不一样。但偏偏三人死后与上皇的状况一般无二,唇颊皆红如生,正符合炭毒而亡的症状。上皇的遗蜕不能亵渎,不过其余三人就在偏殿,待会儿诸位可自去查验。”
  韩冈的辩白之词,听在苏轼的耳中,却是他背后的太上皇后急着想自证清白。这话说得像是公堂上被告自陈无罪一般。也难怪太上皇后不说话,她现在主管宫中,太上皇有事,世人第一个会想到她。
  只听得李肃之又追问道:“烟炭之气有毒,此事尽人皆知。但经水洗去了烟灰后,难道还是有毒?”
  韩冈摇头,他现在是绝不会承认他早就清楚所谓烟气之毒的底细,只能含糊回应:“可能只是没有洗脱干净,也可能炭气之中的毒性与烟灰无关,现在只是推测而已。不过再仔细想想,烟毒要真是与烟灰有关,天下文士也没多少人能活着了。”
  文房四宝中的墨块都是用搜集了松枝、柏木之类的烟灰与胶调和之后制成,尝过墨水的人很多,也没听说过有人被毒死。
  “而且世间公认的常理往往有错,螟蛉有子,腐草化萤便是如此。各位回去后,可以依照同样的条件进行实验,以证明真伪与否。”
  韩冈的推测倒是很有几分道理,李肃之点点头,不再多问。
  当然,他不可能就这么释去疑心,整件事实在难以想象。只是问了几句话后,觉得还是见好就收为妙。
  现在情况不正常,宰辅们放弃了掌控朝局的权力,而征求重臣们的意见,过去什么时候见到过?韩琦当年逼曹太后撤帘归政,就是同为宰辅的富弼都没通知一声!事关日后权柄,能多抓一分就是一分,谁会嫌手中权多?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
  李肃之退下来后目不斜视,但他知道,周围同僚的想法基本上都会跟自己差不多,都是疑虑重重。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敢于随便表露立场。而且现在宰辅们虽然是在征求意见,但谁也不敢说他们是不是放线钓鱼,让有异心的鱼儿自己蹦出来。问清楚事情缘由后,他就等着宰辅们自己先给个标准,李肃之可不信王安石、曾布、章惇、韩冈这等极有主见的辅臣,现在会没有一个想法?
  学生犯下了大错,作为老师的王安石和韩冈都不能脱罪,可现在他们两人还是好端端地站在宰执班中,态度与其他人相同,分明就是已经有了共同的立场。
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七)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回应,蔡确遂再次发问,态度明确了一点。
  “天子一片诚孝,却变成了人伦惨剧。上皇因天子而崩,此事古来未有,便是许止进药时,也只是世子而已。不知诸位可有良法,以解如今的局面?”
  弑父之罪,什么样的借口都不可能洗脱。
  忠孝为治国之本,三纲是立国之基,天子犯下了弑父之罪,如何还能临朝理政?
  可从春秋决狱中来说,又不可能治罪天子。六岁孩童说他故意弑父,谁会信?说是意外倒是信得人多一点。自然,怀疑向皇后的还是占了大多数,至少照顾不周的责任,也得她这个做妻子的来背。
  如此复杂的问题,宰辅们纠结难定,也是在所难免。这么想过来,尽招侍制以上官来共议,也能说得通了。
  苏轼思前想后,终于理出了一条线来。他不是善于政争的性子,在官场上也做不到如鱼得水,能想明白一星半点,已经是费尽了脑筋。
  不过机会就在眼前,如果把握得好的话,那就是延续三代的好处了。
  若是宰辅们忠心耿耿地帮赵煦遮掩,或许日后会被恩将仇报。但现在十分干脆地曝光出来,赵煦若还能留在皇位上,日后亲政,说不得就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可宰辅们没有一点畏惧,足可见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幼主在。
  这么想来,两府宰执们说不定只是要人提一句废立,然后便开始他们的计划。毕竟直接废掉皇帝肯定会惹人非议,朝堂也会动荡,而重臣共议后做下的决定,朝堂上就不会有太大的波澜。
  “既如此,可是要天子下罪己诏?”苏轼试探地问道。
  御史中丞李定立刻反问道:“六岁下罪己诏,这是要贻笑后人吗?”
  两人是死对头,苏轼被李定盯了一下,如同被黄蜂刺,当下反问回去:“天子有过,如日中之影,人皆见之,不降诏具陈过错,让世人如何看待?”
  若仅仅是罪己诏,又有什么用?又不是治国有过,而是误杀了君父。这不是道歉和请求谅解就能原谅的事。
  “天子虽是无心,却的确有过。或为夙世的恩怨,今生来报。不过多少借口和理由,都逃不过弑父二字。”李定道,“以臣之见,弑父之君不当临万民。”
  李定不愧是御史,终究是敢作敢为,敢说话的。
  “诚然如此。但一来天子之过乃是无心之失,二来上皇有大功于社稷,万世不磨,只要还有血脉在,御座上就不应是别人!”韩冈方言道:“韩冈本是草泽布衣,为上皇特旨简拔,深恩不可不报,若有人想要,韩冈不能与其同列。”
  “还有血脉在”这是韩冈的强硬表态。而往深里想一层,可就是等赵煦留下血脉,就用不着他了。
  韩冈请来侍制以上的重臣,目的是责任均摊,至少希望在事前就说服一众金紫重臣,而不是让他们事后承认事实。
  让重臣们拥有干预政事的权力,这只是个表象。到了处置实际事务时,权力还照样掌握在宰辅们的手中。
  而且这也免了日后不甘心的重臣私下里串联闹事的机会,现在集合所有重臣将事情决定下来,下面的那些中低阶的朝官也就闹不出事来了。
  王安石不想听韩冈挑起周围人议论怎么去架空皇帝:“时候已经不早,得尽早将先皇的谥号、庙号定下。”
  向皇后问道:“相公说的是,不知相公可有腹案。”
  “先皇变祖宗之制,乃是追慕三代,效先王之法,承天道而行,当作绍天法古。”
  王安石这么一开口,就让人惊讶莫名。
  本朝以来的常例,正常天子大行,初谥只为六字,日后才会逐渐增加。
  真宗初谥文明章圣元孝,仁宗初谥神文圣武明孝,之后方才将谥号的字数增加上去。便是太祖、太宗的十六字谥号,也是真宗时,才由宰相王旦领衔上表追尊的【注1】。
  一般来说,应是有文武的四字词接上有孝的双字词。但现在绍天法古出来,后面不可能直接就跟一个某孝皇帝,文武四字不可能少。这样一来,初谥至少就得十个字,甚至可能更多。
  只是联想到今天的事,又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了。
  这一回情况不同,太祖、太宗时烛影斧声,也只是传言,谁也没胆子公然说太祖皇帝不是寿终正寝。
  但赵顼死得憋屈却不是传言,而是事实,且已经公诸于世,谥号若是给得小气了,免不了惹人议论,有补偿的心理在,直接一步到位也没有什么问题。
  自王安石的绍天法古起头,议论便热烈起来,倒是一改之前的沉寂。
  “绍天法古,改作法古立宪【注2】更为合适。”章惇向王安石提议道。
  “为何?”
  “绍为继承,法为承袭,字不同而意相近,有些重复了。而法古立宪,效先王之政,以为后世法,有继往开来之意,让先皇的治政为后世之垂范。”
  谥号的作用,虽为表德,其实也代表着继承者认同先代哪方面的功业,并准备继承下来。同时也有着极为明显的政治色彩,更代表着提议人的本身认识。
  王安石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开口就是绍天法古,这就是要将变法当成赵顼最大的功业,要继承和发扬下去。
  而章惇,因为韩冈在他面前多次述说过气学对天地的认识,已经逐渐认同了天地只是自然,不是什么超然于上的意识存在,所以就觉得绍天二字并不适合,改为立宪则更恰当一些,也更有意义。
  王安石并不知道章惇心中转动的念头,想了一想,也觉得更合适,“法古立宪的确更好一点。”
  就这么争论了半日,几个比较契合的谥号片段便逐渐成型。
  英文烈武。
  体元显道。
  宣仁圣孝。
  十六个字就这么拼拼凑凑地给凑齐了。
  ——体元显道法古立宪英文烈武宣仁圣孝皇帝。
  韩冈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反正他争不过王安石为首的一众新党。一切都是为了维系新法的地位,利用赵顼的谥号,将新法的历史地位给确定下来,当然不会给韩冈任何插手干预的机会。
  不过谥号在唐高宗败坏谥法、增加美词之后,意义逐渐淡薄。真正盖棺论定的,还是如今的庙号。
  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隋唐之前,能被供入太庙称宗道祖的,只有那些功业值得称许的天子,功业不到,便没有资格入正庙。
  比如汉景帝,纵有文景之治,但他还是没有庙号。西汉诸帝,有庙号的只有四人。汉高祖——太祖高皇帝,汉文帝——太宗孝文皇帝,汉武帝——世宗孝武皇帝,以及汉宣帝——中宗孝宣皇帝。能为宗的都是有为的皇帝,评价皇帝贤与不肖,就只看他们的谥号。
  而到了唐代,谥号从有褒贬之意的二三字,变成了满口谀词的十余字,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是个皇帝就能称宗,故而字寓褒贬、总结一生功业的评价,也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庙号。
  也因此唐之前,称呼天子多以谥号,而唐之后,则基本上都是以庙号来称呼。所以汉太宗通称汉文帝,而宋代的太宗,没人闲得无聊,平日里会一口一个至仁应道神功圣德文武睿烈大明广孝皇帝。
  虽然对谥号和庙号的兴趣不大,但韩冈可以确定,至少神宗这个庙号是不会有了。
  民无能名焉,这是孔子称赞尧的话,做得太完美了,所有地方都考虑到了,让人民无需多言。但在谥法解中,“神”却解释为不名一善。
  不名一文是一文钱都没有,而不名一善呢?就是没有做过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文不成、武不就,治国无能,用兵无方。这就是另一个历史中,司马光等旧党成员对宋神宗的评价。也难怪赵煦亲政之后,让苏轼去岭南旅游。
  只是以眼下的情况,不管给赵顼上什么样的庙号,小皇帝亲政之后,都会大肆报复。不过还有十年时间,什么事都能出,之前已经商议了,现在要做的只是将庙号定下来。
  高宗是绝不可能,虽然单纯从这个庙号上很合适,这是生怕世人想不起则天皇后?
  中宗更没有人敢提。有被韦后毒死的唐中宗在前,给太上皇进庙号选中宗,是活得不耐烦要找死吗?
  尽管这两个庙号都很好,但结合了现实情况,却都有着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问题。
  还有宣宗,本也是美名,可惜从飞船上摔下来的耶律洪基成了辽宣宗,现如今赵顼也是横死,用上同样的庙号,总是有哪里不合适。或者说太过合适,却不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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