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2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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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煦发觉自己难得的成了殿中的焦点,臣子们的视线都投到了自己的身上,甚至能感觉到其中许多还带着责难。似乎是在责备他没有即刻回答太后的问题。
  “为什么要责怪朕?还当朕不知道真相?”
  赵煦怒火中烧,火焰烧灼着五脏六腑,血管中也好似有岩浆在流淌。
  世上无数人都在说自己是弑父弑君的罪人。自己的祖母和叔父,都借此为由,要致自己于死地。
  可父皇卧病在床,谁最为得利?父皇驾崩,又是谁最为得利?
  父皇驾崩,被太后和宰相直接归罪于当时只有五岁的自己,说是阴差阳错,孝心做了坏事。
  赵煦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但随着年纪渐长,就越发难以相信此事。
  将罪名归咎到一五岁小儿身上,也亏他们有脸说出口?随口一句就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天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一件事?难道不是控制着福宁殿的人最有机会,也最有可能?
  “官家,姐姐今天说的话你记好了,别对他人说……你父皇驾崩有蹊跷。”
  亲生母亲只在自己耳边说过这句话,也仅仅说过一次,没头没脑,更没证据,但已经牢牢刻在了赵煦的心里。
  当时福宁宫内,父皇身边都是太后安排的人,死掉的御医又是那位韩相公所安排。给自己定罪的,是他们两人,父皇驾崩后,最后得益最多的,也同样是他们两人。
  自己当时只是五岁孩童,看不出情弊,但之后想过来,什么话都是他们说的,一句话定了罪,自己就成了弑父的罪人。
  赵煦曾想过,迟早有一天要将真相揭露给世人,洗脱身上的冤屈,让世人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但现在还没有到那一天,来自太后的催促,是赵煦所不敢忽视的。
  仿佛张开大嘴的青竹丝,又仿佛亮出尾针的黄蜂,面对太后的质问,赵煦的双唇已全然不见血色。拳头握紧又放开,低下去的面孔有着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怨毒和狰狞。
  他想说一句朕要亲政,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到了嘴边的话,竟变成了,“孩儿尚年幼无知,又未成婚,并非亲政的时候。”
  话声从牙缝中挤出来,旁边的小黄门听见,立刻放声传达了出去。而赵煦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时间瘫软在御座上。
  ……
  章惇十分遗憾。
  赵煦这个岁数,正是年轻气盛,爱闹别扭的时候。现在为群臣凌迫,发脾气的可能性自是更高一点。
  只要他敢说一句请太后撤帘或是朕要亲政,不孝的罪名,立刻就能加到他的头上。
  没想到他这一次会这么知情识趣,章惇眼中有掩藏不住的遗憾。太后询问赵煦自己的意见出乎意料,可如果赵煦闹起脾气,倒是能彻底解决了他,但现在,却是要多等些年了。
  只是眼角的余光中,章惇发现,韩冈的眉心微皱,显是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
  ……
  韩冈还是想通过臣子们的选举得到结果,而不是因为皇帝自己想法而继续垂帘。
  可惜,太后的无意之举,破坏了这一次重挫皇权的机会。
  赵顼和赵煦两父子给了他太多机会了,要不然不会有重臣议政,不会有廷推,韩冈只会尽力去推动技术的进步,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将变化交给未来,而不是主动去改变政治制度。
  但不知是幸与不幸,在几次变故中,不想放弃机会的韩冈,走上了一条他早年完全没有打算走上的道路。
  现在,已不可能再回头的他,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他望着台陛之上。
  不管对手是谁,也不管前路有多曲折,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
  吕惠卿已回到了驿馆中。
  但他进门后,上来奉承的官员一个都没有,分外让人体会到孤家寡人这一现实。
  吕惠卿自嘲地笑了,等到今天在殿上发生的一幕传扬开,身边怕就是更萧索了。
  但吕惠卿笑得很开心。
  失败了?
  不,成功了。
  经过今天的事,天子和太后之间的嫌隙越发地深了。
  这才是他日后立足朝堂之本。
  只要再稍等时日。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四)
  觐见后的次日,吕惠卿登上了列车,离开了东京城。
  对于他的离去,依依不舍者不乏其人,朝野内外,都有大批的人感到惋惜。
  稳固的两府,稳定的朝堂,需要资历和人脉才能跻身的议政行列,理所当然会有大批所谓怀才不遇、认为自己升得太慢的人想要改变现状。
  不过朝堂上,敢于将心情宣之于口的官员少之又少,只有国子监中,年轻气盛的学生们,才有臧否时事的胆量。
  王寀从国子监出来,在附近找了个食肆坐下没半刻钟,就又听见旁边有人说起上京诣阙又匆匆离开的吕惠卿。
  这算是什么大事?至于你也说我也说,说了一遍又一遍?
  王寀觉得这些人真是闲得无聊,有空去赛马场和球场,要么就去甜水巷,或是各大瓦子,看百戏,看杂剧,或是逛街,从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集市,到日出即收市的鬼市子,打发时间的去处,京城中实在多的是。
  但话还是往耳朵里面钻。
  “就这样结束了?”
  “太后好恶分明,吕宣徽也是有心无力。”
  王寀撇了撇嘴,所谓好恶分明,就是在说向太后偏听偏信。
  但他们也不想想,太后对章惇、韩冈、张璪等人信之不疑,完全是因为几人都是立有殊勋,是定策勋臣。
  而吕惠卿,先帝发病之夜,他不在,戾王宫变之夜,他同样不在。身无尺寸之功,太后怎么可能信任他?
  “朝廷会怎么处置吕宣徽?”
  “还能怎么样?罚俸而已,照旧外任。宰辅就有宰辅的待遇。”
  王寀有些烦躁地拿筷子戳着盘子里的木樨饭,实在让人没胃口吃。饭粒太软,鸡蛋太硬,葱花糊了,用的还是发黑的粗盐,吃起来有股子苦味,这样的厨师死后应该下油锅地狱,这样才能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火候。
  这样的食肆究竟是怎么维持下来的?王寀真的很纳闷。而且旁边还这么吵。
  像吕惠卿这样当朝哭出声来的宰辅,最多也不过罚个俸而已。心念天子,感怀先帝,难道还能说他这位忠臣不是?所以说吕惠卿奸猾,就是奸猾在这个地方。
  “常言说君臣犹父子,子为亡父哭,越是动情越是合乎礼法。行止皆合礼节却一个劲地干嚎,怎么比得上真心诚意地痛哭一场。诚心正意四个字,在气学中与格物致知同样看重,御史台要惩治吕惠卿,韩相公可能厚着脸皮点头?就是他拦下来的。”
  不拦下来又怎么样?平白给吕惠卿增添声名。
  听得厌了,王寀刷刷地划着筷子,几口将难以下咽的午饭弄进肚子里,会过钞便出了店,打定主意下一次再也不来。
  正在高谈阔论的几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发觉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看着就是刚入学的学生,便不放在心上,回过去继续高谈阔论。
  正午的街上依然喧闹,靠近南薰门的地方,如今从早到晚就没有安静的时候。本来就因为国子监位于此处而人声嘈杂,现在又多了往来车站的人流,就更加吵闹。闹得都有人在朝堂上提议国子监迁址,在外廓城换一个僻静的地方。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外城和外廓城的房价差了两倍还多,房租的差距也差不离。真要搬到外廓城的话,在外租房的学生每个月还能省下一笔钱。
  可惜王寀还知道一件事,如果国子监当真外迁的话,空下来的地皮将会改建一批提供给官吏居住的屋舍。
  不仅仅是国子监,包括将作监在内——只除了军器监——绝大部分官作工坊都将会迁出新城旧城,进驻外廓城。由此置换下来的地皮可以兴修大批屋舍,无论是居住还是作为商铺出租,都是一笔好买卖。
  京师的睦亲宅已经住了太多宗室,原本好几处名园,因为分家的缘故,被划分给兄弟几人,好端端的竹林、梅林,被一道道围墙所替代,京城之中没少了焚琴煮鹤之讥。宗室们早就盼着朝廷能新修一批住宅了。而京师的大小官员,因为朝廷提供的房屋不够分配,有很大一部分不得不在外租房居住,这一批人也同样盼着朝廷能够提供更多的官宅。
  但工役之事,兴师动众,一向是能省则省。现在虽有意向,但到底何时能够实行,王寀也不清楚。反正这件事不易办,尽管他是在宰相府中得知此事,可王寀还是觉得即使有宰相推动,想要在京师中兴作工役,也是得旷日持久。不过,终究还是会办成。王寀倒是很确信这一点。
  眼前一片熙熙攘攘的场面,或许等到几年后,就会稍稍清静一点了。而国子监搬到外廓城后,起居的环境也当会比现在更加适宜读书。
  也许自己不一定能享受到新校舍,再有几年,自己早一步考上进士也说不定。
  王寀憧憬着。
  今日午后没课,但王寀又不想在街市上闲逛,想着是不是回去睡个午觉,然后再看会儿书,把功课做了。
  再几日就是月考了,王寀虽不指望能初进国子监,就从外舍升上内舍,但两千名外舍生中,他也不甘心位居后列,总要往前百名中争上一争,积累几次高名,再在三次大考中保持成绩,明年进入内舍就不是难事了。
  正在街上犹豫的时候,就听见背后有人在喊,“十三叔?”
  王寀排行十三,但在京城中,称呼他王十三的不少,称呼他十三郎、十三哥的,回家就能听到,人数也不少。可称呼他十三叔的,可就寥寥数人。
  王寀回头,看清来人就笑了起来,“哦,是钲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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