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27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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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最重要的,是告诉天子外面还有忠臣。
  是郁郁而终,还是决不放弃,端得看是否看得到希望。
  吕惠卿知道自己现在能给小皇帝的,也只有希望了。
  ……
  垂拱殿中。
  重臣们向太后拜礼已毕,各自归班。
  这是常起居。
  原本是宰臣枢密使以下要近职事者并武班,每日朝会的地点,号为常起居,又号内朝。相对于由不厘实务的朝臣参加、连太后、皇帝都不极少露面的外朝,内朝的重要性当然不言而喻。
  而如今,内朝基本上已经变成了议政重臣共论朝政的场所,武班成员成了摆设。
  韩冈曾经向章惇提议把三衙管军也归入议政之列,不过给章惇拒绝了,枢密院有发兵之权,而无统兵之重,而三衙有统兵之重,无发兵之权,将三衙管军纳入议政之列,枢密院将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韩冈还想着将枢密院归入政事堂的掌握中,宰相兼任枢密使是有先例的。而将一干掌兵的太尉拉入伙,实际上等于是将这些武将纳入到政事堂的管辖范围之中。
  三司使的任命,如今已经需要经过廷推,实质上已经操纵在政事堂。除了内库之外,大部分的财权都掌握在了政事堂手中。等到军权也同样在握,相权便可以与皇权抗衡了。
  这个道理章惇当然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才反对韩冈的提议,他缺乏韩冈的肆无忌惮,觉得应该再稳妥一点。
  可惜,如果有着三衙管军的支持,韩冈可以更加轻松地面对皇帝,还有想要搅风搅雨的那一班人。
  韩冈看着对面,那一班人中,现在还敢跳出来的,也就是一个吕惠卿了。
  吕惠卿老了。
  这是今天看到吕惠卿之后,窜过韩冈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
  的确老了,相比起当年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几经沉浮,又在边疆蹉跎十年之久的吕惠卿,完全是一幅六旬老人应有的模样。
  须发花白,面容甚至有些枯瘦,只是黯淡昏黄的双眼扫过来的时候,还是让韩冈的肌肤一阵发紧。
  “老而弥坚啊。”
  一旁章惇带着调笑的低语,却不是夸奖。
  只差三岁的章惇,看起来比吕惠卿小了几近十岁。身为首相的辛劳,却没有带来多少风霜,相貌反而愈发温润起来。
  或许是遗传,章惇的老父,耄耋之年鹤发童颜,前些日子还学了张三影一把,来了个一树梨花压海棠。被韩冈几位宰辅拿着开玩笑的时候,章惇的脸色可是有趣得紧。
  现在看章吕二人的相貌,可没人能说他们是一辈人。
  “吕卿在京兆数载,可是辛苦了。”
  就在韩冈在想章惇他家那位真正老而弥坚的老夫的时候,吕惠卿已经上前陛见。
  向太后照常例慰劳了他几句。但不提功劳,只说辛苦,太后对吕惠卿的成见当真深到了骨头里。
  “关西一向难治,事务繁剧,臣以驽钝之才,只得勉强应付。每每想疏怠一些,一想到先帝和二圣的恩德,不知如何报偿,只能加倍用心。今日上殿,又得睹圣颜,实在……实在是……”
  吕惠卿的话,说着说着忽地就哽咽起来。
  韩冈顿觉不对,只听见吕惠卿带着哭腔:“前次见陛下,陛下还是孩童模样,时隔数载,今日再见,不意已是英俊少年。先帝若还在,看见陛下如此英姿焕发,可不知会有多欢喜!”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三)
  先帝。
  吕惠卿带着哭腔的声音刚入耳,赵煦眼眶忽地就是一热,只感觉泪就要流出来。
  想不到时至今日还有人记得他的父亲。
  赵煦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父亲了,除了要祭拜太庙,或是教训自己的时候,身边的人都绝口不提熙宗皇帝,仿佛大宋的第六任皇帝根本不存在。
  自己的耳朵里,只有太后、太后、太后。
  让北虏不敢南窥是太后的功劳,国泰民安是太后的功劳,甚至这几年的风调雨顺也是太后的功劳。
  先帝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了十几年,平定南蛮和西贼的功业一下子就没人提了。
  围绕在太后身边,尽是忘恩负义的奸贼,没有先帝将他们从草莽中简拔,哪里有今日的风光?
  每每想到这里,赵煦的心中就仿佛有火在烧。
  幸好有不惜一生令名,也要保护自己的王平章,也有看到自己长大成人就按耐不住情绪的吕宣徽。但这两位忠臣都不在京城之中,能留在京城内的,只有那群奸贼。
  “果然啊。章相公说得没错,真的是哭起来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赵煦不寒而栗。没有任何缘由,甚至没经过头脑,他的身子就抖了起来。
  在赵煦的记忆里,这样的声音他没有听过几次,只有提及那一位戾王的时候,才会有着如此让人深寒刺骨的冷笑。
  仿佛身后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之下,赵煦感觉到自己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这是对吕惠卿有多深的成见?!如果不是吕惠卿有大功,又无把柄与人,还有那章惇,竟然能够先一步预料到吕惠卿会在朝堂上哭起来。
  赵煦先是难以置信,但看到章惇看着吕惠卿,如同猫儿戏鼠时的眼神,又猛然醒悟过来。
  吕惠卿为什么要哭?
  不会完全是因为心情激动,他毕竟是做了几十年官的老臣。
  一番话说得动情,但细想下来,其实就有宣称自己已经成年的用意,这是想让自己早日亲政才说的话。为了将这番话说出口,吕惠卿甚至不惜牺牲名望,还冒着被御史台弹劾君前失仪的风险。
  如果说刚才吕惠卿的泣诉,让赵煦觉得是这位远离京师的宣徽使有着一颗他人所不能及的赤胆忠心。现在明了了吕惠卿的话中之意,赵煦的心中依然有着同样的感动,那同样是忠臣之为。
  就像金陵的王平章,为了让自己能够早日亲政,为了给自己撑腰,把孙女都推了出来。谁不知道,家族中出了一任皇后,身份就从士大夫转成了外戚。王安石为了他赵煦,赔上了整个家族的身份。
  什么叫做忠臣,这样的才是。不计一身毁誉,为天子不惜自身。
  可惜吕惠卿的这个计策,被章惇给预计到了。
  这也不足为奇。忠直之臣,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奸佞之辈?勉强想出了一个计策,立刻就被人给看破了,反倒是成了把柄。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
  御史台肯定会出来攻击吕惠卿殿上失仪,太后就可以趁机处罚这位忠臣,甚至可能会被改派去疫症多发的地方做知州。吕惠卿看模样都六十多岁了,这样一去,还能活上几年?
  赵煦的心抽紧了,王老平章已经时日无多,再失去一个吕惠卿,朝中有威望的忠臣还剩几人?
  一定要保住吕惠卿。
  赵煦完全没有犹豫,在瞬息间便下定了决心。
  若是太后要重责吕惠卿,他要义正词严地站出来为吕惠卿辩护,怀念先帝怎么能是罪名?
  大不了也学吕惠卿,当殿哭上一场父皇,看看太后还能不能处置自己?
  想到那个场面,赵煦就兴奋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是太后、权相,也不能违逆人情,他这个皇帝出面保护感念先帝的臣子,纵使不符礼仪,却符合孝道,赵煦可不信现在就在殿上的那位儒学宗师,能不要脸皮地说自己错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赵煦心头一片火热。
  干涉对吕惠卿的判罚,这是听政的第一步。日后渐渐对朝堂政事发表自己的意见,迟早会聚来大批忠心的臣子。
  太后能垂帘听政,是因为先帝的诏书。而先帝给她的权力,不过是权同听政,能够名正言顺听政问政的只有自己。就算太后不愿归政,自己问政的权力谁敢剥夺?
  赵煦想着,就看见殿中侍御史李格非步出了班列。
  “好了!”太后冰冷地说着,打断了李格非正准备要说的话,“吕卿家是什么意思,吾已经明白了。你是想让官家亲政是吧?”
  什么?!
  如同晴天霹雳在赵煦耳边炸响,太后怎么能这么说?!吕惠卿分明没说得这么明白。
  赵煦看向吕惠卿,就连这位忠臣都怔住了,愣了一下方才说道,“……官家年岁已长……”
  “好了!”向太后再一次十分粗暴地打断了臣子的话,纵使有苏张之辩,也得把话说明白了,吕惠卿被太后这刻意打压,一番谋划还没有正式实施就终结了。
  “官家,你怎么看?!”向太后突兀地向前方呆坐的赵煦询问。
  赵煦没有回答,他的心中已如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什么不是要责罚吕惠卿?这让自己怎么说?脱离了事前的计划,赵煦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随机应变。缺乏经验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时候该给出什么回答更合适。
  “官家,你说如何?!”
  太后没有给赵煦思考的时间,更加强硬地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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