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2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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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胖脸越发的油光,刚刚跟润州快报的副主编吃过饭,张德生心情很好。他拿着牙签剔着牙,一步一晃地进了正屋。
  屋中一个老苍头等候已久,见了张德生,连忙上前行礼,“四老爷。”
  看了看那老苍头的脸色,张德生自顾自又继续剔牙。等到从牙缝中,挑出一块粉红色的肉,他方斜睨着眼睛,吊着嗓门:“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老苍头愁眉苦脸,“禀四老爷,丝厂那边的工人又在闹了。”
  “又闹?!”牙签啪嚓两段,张德生瞪起眼睛,“闹什么?是嫌钱少?一个月一贯半的工钱叫少?我还管他们吃管他们喝!你叫他们去问问,这润州百里方圆,有没有比我更大方的东家!”
  “小人也这么说。可那些工人说……说……管饭只有中午一顿,饭又稀,还多黑米,吃着有怪味。还说……”老苍头吞吞吐吐,边说边观察着张德生的脸色。
  “还说什么?”张德生挂着脸问。
  老苍头低下头,“还说老爷一直拖着工钱不发,只能从账上借支,年底拿工钱抵账时还要记利息。”
  张德生重重地哼了一声,“绢卖不掉,我拿什么钱给他们?契书上也写明了,一季账一季还,最迟年底结清。我去年年底没结清吗?我可是半点没亏欠他们!”
  “可他们……”
  “什么他们!”张德生暴怒道,“那群穷骨头,都是看你软,觉得你会帮着他们说话,才敢闹。别忘了,给你工钱的是谁,是我,还是那些穷骨头?要不是看着你女儿的份上,早就把你开革了。你回去对张武说,谁敢闹事,都抓起来送到官里去。”
  老苍头被骂得抬不起头,嘴也不敢回,只知道点头。
  “嫌没钱,不会做乌龟叫自家的婆娘去卖啊。那样来钱最快!”张德生骂骂咧咧,发作道,“过两个月,倭国的奴工运来,就把他们都开革了。这班贱骨头,等了他们还不上账,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们。”
  骂了一阵,张德生把自己小妾的父亲赶了出去,另叫了一个管事进来,“倭国那边还有多久才有新货来?”
  “回老爷的话,秀州来人说,这段时间倭国管得严,新货到得太少。又说请老爷放心,等到辽国皇帝同意,就能光明正大地发卖了。”
  “什么皇帝,是伪帝!”张德生没好气地更正道,“利这般厚的买卖,早就该做开了。还拖,拖到什么时候?这一来一回少说耽搁了我半年,这可就是少赚半年的钱。还要多受半年那些穷棒子的气!”
  张德生发着牢骚,管事的不知该说什么,低着头等牢骚发完。
  等到一通抱怨发泄完毕,张德生才又对管事的说,“到时候留几个人下来,怎么操纵这些机器,还得先教一教,等教会了再开革。还有,工厂里面管事的,不需要什么本事,只要听话,只要听老爷我的话!”
  ……
  “那些丝厂的工人当真是惨。”田轸回到编辑部,刚换了衣服,就连声道,“在工厂里只做了半年的工,就双手溃烂,双脚浮肿,瘦得脱了型,都不成人样了。你们是没去看过,张家的丝厂,整座厂房到处是湿漉漉的。又热又闷,在里面待上半日,就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那些工人就要在这种厂房里面做工,还得把手探进滚水中取线头,简直不把人当做人。”
  一名编辑语带调笑,“张德生可是有名的张大善人!”
  “善?”田轸朝底下啐了一口,“去了养济院就只给了三贯多钱,五石米。这几天就只见他上了酒席,就是好一阵宣扬,还以为他捐了三百贯、五百石呢,原来就舍了这么一点。”
  “我听说,昨日那张胖子在金山寺捐了八十贯的香钱,僧众一人一匹缎子,用来裁衣。而且他家的老封君每个月定例的要给金山寺和常乐庵各五十斤香油,点长明灯用。”另一个编辑说道。
  田轸气哼哼地说道,“不做人事,还想在佛祖面前讨好,等他死后,不下地狱才有鬼。”
  第一位编辑道,“死后的事,死后再说。现在的事,谁也拿他没办法。开丝厂的陆、张、尤、段皆为郡望,哪家没三五个进士撑腰?张德生的亲叔可是在河北做知州。”
  “说什么呢?”从门口走进一人,正是陪着张德生吃饭的儒生,“张德生那些商人是奸猾,可他们没犯王法啊。杀人放火,官府能管,不给工钱,官府也能管,这做工太苦,官府怎么管?又没人逼着那些工人去丝厂上工,觉得苦,那就不去好了。青天白日,纵是郡望,也不可能逼着人去他们家里做活。而且……”
  “而且什么?”
  “我听说段家现在已经在用倭人做工,开革了不少丝工。等张家也学了这一招,就不用听那些抱怨了。”
  “怎么会没抱怨?世所谓男耕女织,少了纺织的进项,只靠土里刨食,又有几家能吃饱饭的?倾家荡产的也是所在多有。”
  “吃不饱饭可以去拓边啊。”那儒生道,“没看朝廷将养济院改归了保赤局吗?流民也好,乞丐也好,只要未满十二,朝廷都不会白白养着了。若是没饭吃,趁早去官府报名,到边疆拓荒。听说西域虽多荒漠,但雪山脚下水土亦佳。而云南新疆,则是四季如春,土地肥美,更胜江南许多。”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岂不闻故土难离?”田轸反驳道。
  “既不肯做工,又不肯移居,我看不是故土难离,也不是做工太苦,而是懒吧?照他们的想法,恐怕是盼着朝廷白白养着他们最好。”
  田轸一时气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朝廷其实做得够好了。实在没饭吃,朝廷还是会给你地,种了粮食自己吃。难道这些还不够吗?张德生之流纵然残苛,可为什么倭人能吃得了苦,他们吃不了?还不是懒!”
  田轸忿然道,“等那些工人闹起是非来,朝廷会这么说吗?”
  “润州有朝廷的兵,对岸还有铁路。真出了乱子,就算能弄出些声势来,十日之内,就能平定下来。”
  “出事了,出大事了!”儒生的话音未落,一个编辑就跑了进来。
  “段家的丝厂起火了,张家丝厂也乱了。出大事了!”
  田轸惊讶地与其他几位同事对视了一眼,这乌鸦嘴今天竟然对了一回!
第三十五章
历历新事皆旧史(三)
  “烧吧!烧吧!”
  一个中年人在火场前喃喃自语。
  他佝偻着背,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的面容,老实巴交的脸孔上有着与相貌完全不相称的狰狞。
  他的右手齐腕而断,包扎手腕的纱布早被各种污渍染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尽管在医院中包扎得很好,但不去换药加上不注意卫生,已经让残余下来的半条手臂都开始发黑变色。
  汹涌的热浪已经烤弯蓬乱的须发,从厂房入口舔出的火舌也几乎探到了他的脚边,但他仍没有挪动脚步,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吞噬掉他一切希望的工厂。
  从烫伤到溃烂,从溃烂到截肢,从截取右手到被医师告知需要再截去整条手臂,只用了两个月。
  好端端地活到三十五,只用了两个月就成了废人,这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一起烧吧,把一切全都烧个精光!
  ……
  “烧啊!烧啊!”
  年轻人左手拿着火煤,右手护着刚刚生起的小小火苗。
  胸中的火焰早已熊熊,手上的火焰却细小如豆,他急得满头大汗,却连大气也不敢喘。
  身后的大门半掩,在外面的同伴,已经快要抵挡不住那些护卫厂中的“恶犬”,拖不了多久了。
  焦急中,他回首门外,晃动的人影让他心中仿佛有恶兽在吼叫,而远处的火光则仿佛是对他的催促。
  回头一见火苗终于稳定下来,他便立刻向前一丢。燃着的火媒划着抛物线落到了泼满油的丝绸上,黯淡的仓库之中陡然一亮,火势轰然而起,瞬息间扩散开来,攀上了仓库中一叠叠已经被扯得凌乱不堪的绸缎。
  他被火势逼退了几步,火光变幻,映着表情也在不住变化。
  仅仅两年,失去了桑园,失去了家业,原本殷实的家庭,现在只能依靠短工来维持生计。
  想起自尽的老父,想起瘦骨嶙峋的母亲、妹妹,想起自己业已无缘的姻缘,他心中的火仿佛又开始燃烧,恶兽似乎又在吼叫,催促着他狠狠地抓起一匹又一匹丝绢,投向飞蹿上屋顶的烈火中。
  烧啊,一切全都烧个精光!
  ……
  “都烧光!全都烧光!”
  一处又一处火头升起,白衣男子拿着千里镜,在楼阁上眺望着。
  这是上苍在洗清一切不净。带来光明的火焰,会洗清那些工厂中的污秽和怨气。
  几场大火,不仅可以回报明使,转天也能吸引更多的信众。
  无灾劫,便无善信。
  饥寒交迫,方会受到教义吸引。大灾大劫,才能让愚民敬畏主的威严。焚城之火,才会有满城的信众。
  有此一火,这润州城中,光明的信众又将多上几分。
  烧吧,把一切都烧个精光!
  ……
  “烧得好!烧得好!”
  火光映红了润州城半边天空,一个身着青袍的官员捋须大笑。
  朝堂上的宰相苦心积虑来推行工厂,这一把火就像巴掌一样,打到了他的脸上。
  一直以来,那些宰相所推行的重重变革,都没有大的挫折,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
  丝厂是他推动创办的,工厂大兴更是他所鼓励的。
  士夫沸腾,百姓皆怨,还可推说子虚乌有,但此番火起,便再无法视而不见。
  这场火,当可烧到庙堂之上!
  烧吧,把一切都烧个精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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