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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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六)
  事情顺利的按着计划在发展。听到苗授已经传回了预定中的军情,韩冈当即怒色上脸,厉声说道:“别羌胆大妄为,本不过一跳梁小丑,竟然屡次阻挠王事。前次星罗结部追随董裕来犯古渭,当时已经放过了他和他的兄长。没想到此人怙恶不悛,竟敢一犯再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次不能再放过!亦得让蕃人明白,朝廷不只有和气春风,亦有风暴雷霆!”
  韩冈严词厉色,演技则稍稍过了点,但身在厅中的胥吏们则纷纷暗自叫好。并不知道内情的他们,生在关西、长在关西,拥有着对异族刻骨铭心的仇恨,韩冈的一番话正是说到了他们的心底。
  王厚紧跟着拍案而起:“玉昆说得好!此等蕃人,若肯顺天应人,及早归顺,朝廷必不吝赏赐。但若是如今日的别羌星罗结这般愚顽不化,就该严加处断,以儆效尤!”
  高遵裕颔首赞同:“玉昆、处道说得正合我意。此贼不除,何谈安抚河湟。”
  “速传赵隆来!”王韶随即下令。
  他拿起笔,先飞快地写了一份告急奏文,令人加急传回秦州。接着又几笔写好了一份军令,签过押盖过章,交给高遵裕签名。等赵隆奉命赶来,王韶便把封缄好的军令递给他,并交代道:“你领一队速去渭源,让苗授仔细体量敌情,凡事可临机处断,必要时便当直捣敌巢,擒别羌而归,以振朝廷的声威!”
  赵隆慨然领命,单膝跪倒,双手接下军令,接着雄壮如山的身躯霍然而起,转过身,踏着沉重的脚步,一阵风的跨出厅外。
  王韶低下头像是思忖了一下,自言自语:“苗授如果出兵星罗结,渭源便无人执掌。若蕃贼趁渭源空虚突袭城中,在前方的苗授别说得胜而归,恐怕自身难保。看情形不能不去渭源坐镇啊……”他抬起头,对高遵裕道,“接下来几天,古渭可就要劳烦公绰了。”
  高遵裕点头对王韶笑道:“子纯大可以放心去,古渭自不会有失,我就静待子纯将捷报传回。”
  “玉昆,”谢过高遵裕,王韶接着又吩咐起韩冈:“渭源虽然一开始就为了提防蕃贼突袭,准备下来的粮秣兵械都不少,但军情多变,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变化,准备下来的物资也许并不够,必须要从古渭送上去。这前后军中转运之事,我就交给你了。你在古渭多多准备下粮草军器,将之及时运抵渭源军中。”
  韩冈抱拳回道:“安抚放心,下官必然竭心尽力。”
  得到两人的承诺,王韶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城中军力有一半去了渭源护翼筑城,幸亏有他们在,不然只要百名蕃骑,就能把筑城的民夫都给杀散掉。不过古渭已经少了一半兵,剩下的就不能再调动了。二哥,你去通知张香儿来见我,明日要让纳芝临占部随军一起出发。”
  王厚领了命,便急匆匆地出去找张香儿了——在渭源传来紧急信报的时候,要将这条老狐狸从他老巢里挖出来,不让他装病躲避,也只有王厚等寥寥数人能做到。
  从刚进门听到蕃人突袭渭源的消息,到现在王韶命苗授迎战,并决定亲自坐镇渭源,一连串事情的发生,让智缘都反应不过来。看到了方才的一幕精彩的演出,智缘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切的安排其实都是早就确定下来的,不过是为了隐瞒这边主动挑起战火的真相,而刻意在他面前表演了出来,希望他能将之传回秦州。
  出战在即,王韶和高遵裕都无暇与智缘闲谈,道了声不是,便让韩冈送他回住处安歇。韩冈转过头来,将智缘送出厅外,叹道:“可惜了大师一片苦心。本想着送大师去劝服别羌,谁想到他会一条路走到黑。其人自寻死路,也救不得他了,还请大师在古渭稍留几日,等渭源捷报传回,再前去抚慰亡灵。”
  智缘没有应声。王韶的处断有个地方让他想不通,他问着韩冈:“为何不命青唐部出战?论起军力,青唐部当是在纳芝临占部……”话刚说到一半,便警觉道,“贫僧多言了,还请机宜恕罪。”
  “无妨!这些事就算大师不问,我也是要说的。大师日后要行走在河湟边地,对蕃部的了解是少不了的功课。”韩冈向智缘解释道,“前次两战大捷,都是安抚驱动蕃人打下来的。俞龙珂和瞎药至今仍未完全顺服于朝廷,也是因为他们自负手上的军力,而不肯屈就。如今有了机会,也得让俞龙珂和瞎药看看官军的实力,省得他们以为自己不可替代。”
  听了韩冈的话,智缘欲言又止,因为韩冈回答的并不是他的问题。韩冈会意笑道,“纳芝临占虽然名义上是蕃部,但都是当年的陷蕃汉人的后裔,族酋皆为张姓。素来亲附朝廷,在这里,要比青唐部这等真蕃亲近得多。可以当汉人看待的。”
  “原来如此。贫僧受教了。”智缘竖掌行礼,“若今次能彻底击败别羌,日后当可趁势夺下狄道,平定武胜军。”
  韩冈现在所处古渭,与木征的河州之间,隔着一片方圆两百里的土地。原本是董裕的领地,今名武胜军,属于后日的临洮县,是黄河支流的洮水【今洮河】流经的地方。在唐时此地属于兰州,而在五代,则是被命名为武胜军。
  如果说收服如今的吐蕃赞普董毡,是王韶拓边河湟的最终标志,那么击败木征,攻克河州便是实现目标的必要条件。而挡在河州之前的武胜军,就是要最先占领的地盘。
  韩冈指着西面的山峦,“真要计较起来,渭源也算是武胜军地界了。翻过渭水源头的鸟鼠山,对面就是洮水。武胜军的中心狄道就在洮水边,渭源离仅仅隔了一百多里。”
  “若贫僧记得没错的话,狄道就是临洮。‘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如今临洮沦于胡虏数百年,不知何时能重现旧日大唐的盛况。当年玄奘大师取经而回,其经文经过多年,已经零落不堪。若是能交通西域,从天竺重新把经书迎取,可是能流传千古的大功德。”
  “大唐之威,的确是让人追慕。”韩冈悠然长叹,“今日辛苦争夺的河湟,只是当年的数州之地。而统归大唐的安东、安北、单于、安西、北庭、安南六大都护府,其地域之广,任何一个都能比得上今朝的半壁江山。”
  在安史之乱前,虽然唐朝对吐蕃有着几次大败,但其国势还是逐渐延伸到西域葱岭。而当时的河湟之地,也是大唐所领。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在西域为汉家拓张了万里江山。这一番辉煌,至今犹在西北百姓口中传唱。连当今天子赵顼,也是对唐太宗的功绩深为敬服,进而追慕不已。
  当然,河湟之地沦于吐蕃人之手,同样是被唐朝丢掉的——是安史之乱后中原势力大衰的缘故。自吐蕃开始,沙陀、党项、契丹纷纷侵入中原,所造成的后果,说句难听点,就是如今宋室始终难以振奋的主因。而偃武修文的国策也是因为晚唐五代子弑父、臣弑君的武人之乱,给宋初君臣们留下了太过深刻的恐惧,才顺理成章地形成。
  但这些,韩冈就无意再提,要比就往好处比,比烂则是毫无必要——毕竟,总是有更烂的。老是想着后面还有更差的,反而就没有上进的动力了。
  智缘也不会说出这些煞风景的话来,他更是为韩冈的话勾起了心思,隐藏在他眼神中的,全然没有半点属于出家人的平静:“当年李卫公等诸多名将,败突厥,破回鹘,让胡人不敢东顾。如今,汉家天子欲重定西土,不世功名,也正在今日!”
  ……
  “观察,东朝的王韶自领有缘边安抚司之后,越发的咄咄逼人。今次他能在渭源筑堡,明日就能穿过大来谷到狄道筑城。等到他控制了的武胜军,不知观察到河州还能保得住?”
  木征半闭着眼睛,靠在一堆毡毯中。他在宋为河州刺史,在夏则是河州观察使。宋人称呼他一声刺史他应下,眼前的这位禹臧家的使者称呼他观察,他也照样应下。
  “这不还没打到狄道嘛,我只要保住河州就够了。”木征懒洋洋地说道。
  木征并不是很有野心的人。他对用兵扩张没兴趣,也无意跟他的叔叔去争吐蕃赞普的位子。只要不打到他家门口,他最多也只是派点兵凑个热闹,绝不会跟人硬拼。
  当年其父瞎毡早亡,他被逼得放弃河州,躲到西北的安江城。后来他聚集部众,也只是打回河州就停手了。武胜军原本是他二弟董裕的地盘。董裕死后,木征顺理成章的接收了这片土地,但他没有留给自己,而是交给了他的另一个弟弟瞎吴叱。比起他的那个心比天高的二弟来,木征的性子可算得上是小富即安。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七)
  木征懒洋洋的一番话,让禹臧家的使者为之气结。
  武胜军是河州屏障,若是丢给了宋人,河州定然难保。而对于禹臧家来说,武胜军紧邻着兰州,在唐时,其地便是属于兰州辖下。宋人据有武胜军,向西是河州,而向北穿山而过,可就是禹臧家的兰州城了。
  现在两家共同的大敌就是名说着要拓边河湟的宋人,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使者想不通为什么木征还是这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仿佛都要睡着了一般。
  “如今国中尽起三十万大军南征,等到梁相公挟胜而归,听说观察竟然不肯受命,一怒之下,河州城必然无存!取舍与否,还请观察速决!”
  使者很想这么说,但他不敢。他清楚,在木征面前最好还是保持的谦逊一点的态度。总是半睡半醒、凡事都不在意的木征,并不是好脾气的人。真的惹火了他,直接斩了使者的先例也是有过的。
  而木征却是从眼皮缝中,玩味着禹臧使者气急败坏的神色。当年的结吴叱腊,还有董裕,都曾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木征并不是只能看到眼前一亩三分地的愚人,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也懂。单看他能在众敌环伺的河湟中心安坐至今,这鼠目寸光这个词就用不到他身上。
  谨守河州,不是木征没有胆略,而是他有着自知之明。木征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大,能抓住多少东西。贪求得太多,反而原有的都会丢掉。生存在夹缝中,不小心谨慎做人,下一个倒下的可就是自己。木征的信念始终如一,仅仅保住河州而已,至于其余,他都不会去贪求。
  而且宋人纵然咄咄逼人,但西夏何尝不是?李元昊从他的祖父辈起就没少跟吐蕃拼杀过。河西凉州的六谷联盟,就是被党项人所灭。而为了稳定河西,李元昊又提兵南下,不过被木征的祖父、也就是前任的赞普唃厮罗打得溃不成军。这一战,是李元昊起兵之后,败得最惨的一次——虽然日后李元昊还败给过契丹人,但他后来又讨了回来,不比对吐蕃,到最后也没能报仇雪恨。
  而眼前的这位禹臧家的使者,也让木征无意跟他深谈。背叛了吐蕃,投靠了党项,禹臧家在木征心目中的地位,可是狗都不如。投靠汉人倒也罢了,毕竟跟汉人们都打了几百年的交道了,但跟着党项人,却是丢尽了吐蕃人的脸面。木征自负是吐蕃王家嫡传,可没兴趣跟党项人养的狗打交道。
  用着懒洋洋的态度,打发走了怒气冲天的禹臧家使者。木征想了想后,便叫来了自己另外一个同母弟弟结吴延征,“你带本部去武胜军帮一下瞎吴叱。若是汉人不光是在渭源筑城,还转着攻打狄道的主意,就一起把他们打回去,不能让他们占了大来谷。”
  结吴延征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被交托这个任务:“若是没打过来呢?”
  “那就该做什么做什么,你跟瞎吴叱要块地住下来就是。”木征慢吞吞地说着,“瞎吴叱在岷州有块地,现在他到武胜军了,那块地你向他要过来,也好安顿下你的部众。”
  结吴延征原来是满心的不情愿,但听说终于能拥有一块土地,他立刻兴奋得跪下来磕头。
  “还有,”木征一直眯着的眼睛倏然睁开,单眼皮下的一双小眼锐利如电,提醒着叩头不已的弟弟,“也要小心北面!”
  ……
  晨光尚未泛起在东方,天地之间,仍是一片黑沉。九月朔日的天空,没有月亮的痕迹,镶在天穹上的密密麻麻的星光,加起来也比不上明月时的一星半点,只是,已经可以让人看清前方的背影,紧紧追随而不会落队。
  黑暗之中,一支多达一千五百人的队伍,正静悄悄地行走在山谷之中。人衔枚,马裹蹄,笼头和嚼子紧紧锁住了战马的嘶鸣。伴随着潺潺的溪水,只有密集而又低弱的脚步声连续不断。
  苗授与他手下将士们一起牵着马穿梭在黎明前的黑幕下。脚下的路面并不似官道那么平整,但也是商人们经常使用的要道,至少不会让人举步维艰。
  低着头走了不知多久,苗授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黑沉沉的,看样子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能见到东方天际处的一抹红光。
  在黑夜中行军,是一件很冒风险的行动。不过苗授并不怕夜袭,老于兵事的他,早在三天前就陆续派出了足够多的哨探,去检查沿途每一处可能藏兵的地点,并驱赶来刺探的蕃人。现在这些哨探,有一部分带着消息回来了,还有一部分则听着他的命令,在各处要点守候着。
  最关键的,王舜臣和苗履已经领着一个都的骑兵,在通往星罗结部的要道处守了四天的时间。他们并没有掩饰行踪,更没有躲藏,几天下来与星罗结部的蕃骑几次对峙。苗授这是用最强硬的态度在赌别羌星罗结不敢破釜沉舟——只是找借口。
  而王舜臣和苗履的手下只有一个都的数目,也让别羌星罗结不会太过紧张。当看到王舜臣所部连续几天都没有动静的情况下,即便别羌再狡猾,也只会误会这只是用来防止星罗结部偷袭渭源的措施而已,一开始的紧张便会松弛下来。
  谁能想到这是,这是为了渭源出兵的掩饰?放弃筑堡而突袭蕃部,这完全不符合宋军过往的惯例。突如其来的奇兵,这是苗授自信能成功的底气。多管齐下,以有心算无心,苗授对自己今次的作战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
  一名哨探急匆匆地自前方赶来。他从苗授身边高高举起的大纛留在夜色中的剪影,以及苗授的亲卫所骑乘的、比寻常骑兵战马都高出两寸三寸的河西良驹身上,辨认出了苗授所在。他在外围通报过姓名,被亲卫领到苗授身前,“都巡,前面就是大来谷。”
  终于到了!
  苗授松了口气下来,他于四更天不到,便自特意设在渭源西侧三里的营地领军出发,走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抵达了十里外的第一站。
  大来谷是沟通渭源和狄道之间的要道。从渭源堡到狄道,要翻过鸟鼠山这座分水岭——东面是渭水,西面则是洮水——而鸟鼠山中,有一条谷地直通东西,这就是大来谷。
  尽管大来谷的南面,还有一条名为南谷的谷地,也能沟通渭源和狄道。而在鸟鼠山中,还有好几条可供行走的山道。但从地势上,以及路程上,还是以大来谷更为优胜。大来谷作为洮州的东侧门户,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唐时开元年间,唐军曾在大来谷一战击败屯兵在谷中的十万吐蕃大军,逼得来犯的吐蕃军逃回洮水。
  而今次的任务,并不是要穿过大来谷——这条谷地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通行,在对面的谷口,有吐蕃人的一处军寨。小股人马会被堵住,若是有大军穿谷而过,则必然会引得木征警觉起来——苗授的目标是星罗结部的聚居地,位于大来谷之北,白石山下。如果急行军的话,最多再有一个半时辰,就能抵达星罗结部主帐所在的谷地。
  但苗授并不打算夜袭,要是他想捕捉的对象趁黑跑掉就麻烦了。选在下半夜出发,以他行军的速度,抵达星罗结部时正是白天,可以有更多时间作战。要利用夜色,反而应该在黄昏时出兵。
  “就地休息一刻钟。”苗授将自己的命令传到队列中。辛苦了小半夜的士兵们也不多话,纷纷坐下休息,吃点干粮。
  而苗授仍站着,只是转着脚,活络一下有些酸胀的脚踝。心中又一次将今次作战计划从头到尾理了一遍,这个从沙盘上制定出来的计划,除去开头时的瞒天过海的伎俩,剩下的就只有以快打慢一条。
  星罗结部是典型的吐蕃部族,分据在几条山谷中。虽然跟普通的蕃部一样,只要是成年男子都能上阵拉弓,让星罗结部可以拼凑出五六千兵力,但这样的军队并不可能枕戈待旦,平时都是分散开来,各自放牧做活。以蕃部的组织松散,就算现在听说宋军已经抵达大来谷,给别羌留下的半日时间,最多也只能让他召回一千多一点的部众。
  这是个很简单的策略,在作战开始后,就没有了任何计策存在,但在苗授看来,却已经足够了。
  因为简单,所以易行。
  休息片刻,苗授便起身急行向北,直扑最终的目标而去。当苗授所领大军出现在星罗结部谷口外的时候,谷地中惊惶一片,号角连声。顺着初起的北风传来号角声中,满载着惶急和不安。
  九月初一,苗授大破星罗结部,斩杀别羌星罗结,斩首四百余。王韶得到捷报,随即从渭源堡赶到星罗结部的主城所在。当王韶褒奖过参战的将士,领军回到渭源堡的两天后,出现在堡外的,不是来自古渭的贺功信使,而是多达五六千人的大军。而他们所举着的旗帜,也不是吐蕃人的风格,却是明明白白的西夏战旗!
  禹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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