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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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八)
  情势急转直下,又一次大胜而归的喜悦还在心头,紧跟着就是意想不到的敌军来袭,两种心情的落差,宛如从天堂落入地狱。站在渭源堡的最高处,王厚低头望着已经把他推到地狱的敌人。
  高高竖在半里外的敌军将旗上的名号,是由生造出来的党项文字书写。王厚并不认识这种同样是由横竖撇捺组成、却与汉字截然不同的文字,军中也无人能辨认。不过渭源堡内外数千军,还有不少人在战场上见过这面旗帜,也与这面旗帜下的军队在金鼓声中厮杀多年——旗帜的主人,是西夏国中首屈一指的吐蕃豪族,也是镇守大白高国西南边陲的大将,如果王厚没有猜错的话,当是禹臧家新近登位的族长禹臧花麻亲自领军来袭。
  绣在白色旗帜上的禹臧二字,王厚多看了几眼后,眼睛就仿佛被灼痛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移了开去。除了稳定在渭源堡半里之外的大纛,被滚滚烟尘所遮挡的地方,还有着数以千计的敌军。模模糊糊的,让想计算出他们数量的王厚的眼睛盯得生疼。
  军中多有人言:人马上万,无边无岸。虽然眼前的贼人决计不到万人,但数千大军汇聚一处,已是浩然如海。黑压压的一片从渭源堡西三里处的军营,一直延伸到堡下。另有数百名骑兵在堡外纵横奔驰,隆隆如雷的蹄声中,扬起的不仅仅是灰黄色的烟尘,还有浓浓的战意。
  “为什么西贼的兵能在这里?!”
  “这些事可以以后再去查证,先想想眼前……贼军有多少?”
  同样站在城头上的王韶没有儿子那么紧张,用着平和淡定的声音询问着。当然,他询问的对象不是王厚,而是知渭源堡王君万、缘边安抚司准备差事赵隆、还有尚无官身、但自束发起就已经身在军中的苗履三人。
  计点兵数,是兵学中最基本的科目。能力出色的斥候,或是老于兵事的将领,往往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眼前的敌军究竟有多少数目,进而推断出敌军的总兵力,并不需要他们排着队来等着数数。
  同样的道理,只要有点军事头脑的将领,也都会为了不让自己手下的兵力被人看破,而通过各种手段进行掩饰和伪装。比如就在王韶等人眼前,敌军就用着奔马掀起的尘土,将自己的兵力数量模糊起来。不过有经验的将领还是能说出个大概:
  赵隆的回答是:“四千上下。”
  苗履则报出:“七千到八千。”
  而王君万观察到的数目却是:“六千。”
  从三名将领出得到三个不同的答案,王韶选择了中庸之道。
  “六千兵……”他从鼻子中冷哼一声,“禹臧花麻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听着王韶的意思,王君万问道,“不用点烽火?”
  王韶摇头:“用不着,派回的信使就足够了!”
  王韶的自信自有其底气。现在他手中的兵力,就算不包括一千三百余蕃军,以及两千多民夫,再除去跟随王舜臣留在星罗结部主城处、扫荡残兵的三个指挥,依然保持着两千一百这个数目。虽然禹臧花麻带来攻打渭源堡差不多有六千骑,可真要在城下硬拼起来,不一定能在王韶的两千兵手上占下便宜,更别提还有蕃军和民夫随时可以补充上阵。
  ——无论是契丹还是党项,又或是吐蕃,只要是跟大宋有过战争的异族,都明白一个道理:布下箭阵的宋军阵列不能去冲,而守在城下的汉人更是不能去招惹。当汉人有城池可以依靠的时候,其战斗力往往是打着滚往上翻,尤其是西军,最擅长的就是倚城而战。要不然,大宋开国以来,也不会在山区中不停的大兴土木。
  而王厚那边忧心难解,紧皱着眉:“就怕王舜臣那里会有麻烦。”
  王韶放心地很:“不用担心他。以吐蕃人的攻城手段,星罗结城不是这么好打下来的。屯在城中的粮秣当还没烧,城池打下来时也没有大的损坏。王舜臣手上的三个指挥更都是精锐,才两成不到的空额,足足有一千三百人啊……”
  一个指挥正常的兵数当是在五百人,不过由于军中普遍的吃空饷喝兵血的情况存在,足额满编这四个字往往只存在于兵籍簿上。一般来说越是精锐,空额的比例就越少,王韶留给王舜臣的三个指挥都是精兵强将,空额就只有一成多一点。能强过这个数字的只有东京城中的龙卫神卫捧日天武这上四军了。
  就像自古渭寨今次出征的三千官军,在编制上的数字是四千。而渭源堡,在王君万上任后,堡中的驻军得到了加强。按编制是三百兵,而实际上,也达到了两百出头。少掉的一百兵便是空额。这些幽灵士兵的俸禄,就给各级军官们瓜分了。
  只不过这个比例也只有常年与党项和吐蕃交战的西军才能达到。论起兵员空额,关西的军队算是大宋百万禁军厢军中最少的一路,一般都能保证实际编制的七成到八成。而最坏的情况,就是江南,能有五成就了不得了,而广南两路由于天高皇帝远,实际兵力往往只能达到编制的三成。
  这也是为什么从天子到王安石,再到蔡挺、张载,都想推行将兵法的缘故。听说有两千敌军来袭,便点出四千兵马去迎战。从兵力上算是绰绰有余。可到了战场上,却发现只有两千兵,再去掉其中不堪战的,就只剩下一千出头。这样的笑话却是根本让人笑不出来。王舜臣手上是空额仅仅一成多的精锐,王韶相信他应该藉此能多守几日。
  “那西面的营垒会不会有问题?”苗履以手加额,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处的营寨,领军驻扎在寨中的是苗授这位西路都巡检,更是他的父亲,“蕃军可是有一多半在那里,民夫也有一千,家严手上才一个指挥……”
  “授之岂会压不住纳芝临占部的蕃人?你这做儿子的难道不知道你父亲有什么手段?”
  王韶同样不担心苗授。那座营垒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保护筑堡民夫而设立的,造得坚固异常,并没有打丝毫折扣。而且其位置也是跟渭源堡一起,形成了最适合防守的掎角之势。以眼下禹臧花麻的兵力,并不足以分兵同时攻打渭源堡和营垒。如果选择一个主攻方向,那无论王韶还是苗授,都不会是保守的性格。
  “若是木征投靠了禹臧花麻怎么办?不然禹臧花麻怎么能出现在渭源堡这里?中间还隔个武胜军啊!现在仅仅是禹臧家的兵,等到木征把他的军队调来……”
  “木征绝不会投靠禹臧花麻!”王韶的判语斩钉截铁,“他……”
  话音刚起,一只利箭就从城下蹿了上来,直奔王韶面门。王君万眼疾手快,手一张,一把就将长箭抄在手中。掌心兀自火辣辣的,可王君万却立刻从身边的卫士腰间抢过一张弓,搭上箭就要射回去。但城头下,一名骑兵正举着一张大弓,在蕃人的欢呼声中越奔越远,方才的那一箭竟然是驰射!
  “好箭术啊……”王韶推开脸色发白的一群失职亲卫,毫不在乎地向下望去。嘴角露出一丝冰寒刺骨、让王君万和苗履都心惊胆战的笑容,“看起来禹臧花麻有些急了,这不是激我出战嘛!”他又回头,笑得更为阴冷,“……要是木征投效了禹臧花麻,可会这般着急?”
  王君万和苗履都安心下来,只是王厚了解他的父亲。他在王韶的眼中,很清楚地看到了一丝焦急和紧张。
  “究竟是在担心哪里,渭源、西营、王舜臣,还是别的地方?”王厚看得出来,想不明白。
  ……
  “木征绝不会投靠禹臧花麻!”韩冈一口断言。略略高亢的声音,传达了他对智缘的担忧不屑一顾的心情。
  但智缘一对花白的长眉仍然紧锁着。就在一刻钟以前,他都不会想到禹臧家的军队竟然会出现在渭源堡下。更不会想到会在去渭源的半路上碰到。从王韶派回来求援的信使。
  通往渭源堡的官道边,韩冈、智缘以及护卫他们的一队骑兵停了下来,纷纷望着西面远处的群山。隔着四十多里地,再灵敏的耳朵也听不到远处的厮杀,但从信使王惟新口中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个紧急军情。
  “木征真的不会投靠禹臧花麻?”王惟新显得比智缘还要焦急,趁贼军还没有合围,加急冲出渭源堡后,他的心思就七上八下的,惶惶失措。要是王韶出了意外,他这个亲卫哪里还会有好果子吃。
  “木征是吐蕃王家血裔,而禹臧花麻只不过是西夏的看门狗,他就算要投西夏,也是直接投靠兴庆府,而不是兰州,凭禹臧花麻也配?”
  韩冈的冷笑比他的话更有效,看到出现他脸上的不屑笑容,王惟新也安心下来。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九)
  “但眼下的情况又是什么怎么回事?!”智缘百思不得其解,凭着他对河湟局势的一点了解,以及吐蕃、党项当年的恩恩怨怨,怎么想,也不觉得木征会彻底倒向禹臧家,只是眼下的事情却是明摆着反常,“如若不是有着木征的准许,禹臧花麻的军队如何能穿过武胜军?”
  “西夏如今声势正盛,三十万大军一齐南侵,五路皆遭攻打。如此风头火势,想来木征是不愿触这霉头,故而便为禹臧花麻让开一条路罢了。这些蕃人看起来势不两立,其实私下里有交情的不少。”韩冈想了想,又道:“今次当是木征和禹臧两家互不侵犯的默契而已,真正投效禹臧家的,还是星罗结部。”
  智缘虽然年纪比韩冈长上一倍,但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尽管才智绝高,但临战时的心性却还未见磨砺:“不过不是听说禹臧家的实力已经可以跟董毡、木征相抗衡了吗?木征把路让开,禹臧花麻就能全力攻打渭源。渭源堡中的军力能支撑的下?”
  “大师不用太过忧心,渭源至今也没有点起烽火,可见情况还不算危急。”
  一旦点燃了烽火,就等于向人公开自己的失败。消息传回秦州,传到京兆府,传到天子的案头上。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王韶最重视的河湟开边少不得会被被人打上失败的烙印。除非城破在即,否则王韶绝不会这么做。韩冈对王韶的性格了若指掌,不过他欺智缘并不知道这一点,胡说八道也不怕被拆穿。
  韩冈不再理会智缘的打岔,他追问着王惟新:“贼军兵力如何?”
  王惟新立刻回道:“在渭源堡上看到的是六千左右,不过小人出城时,西贼虽然派人阻拦,却很容易就冲破了,看起来兵力并不足。”
  在通报敌情时,惯常的是要往多里说。但这是对付上面的做法。夸大敌军实力,要是胜了,功劳会更多,若失败了,借口也很好找。不过王惟新知道是王韶的亲信,知道韩冈的重要性,不会在数目欺瞒他。
  “才六千!”韩冈转头对智缘笑道,“大师你看,才六千人!”
  “六千怎么了?”智缘问了一句,突然想到了答案,“是不是因为兵力太少,攻不下渭源?!”
  韩冈点点头,道:“攻城兵力和守城兵力相当,而前面攻打星罗结部时,消耗的物资又少,要想守住渭源轻而易举。禹臧家本部中能征观战的精锐少说也有一万,加上附属部族的份,总计能到两万五千左右。如果必要时,把十五岁到六十岁的男丁一起征发,少说也能动员起超过八万以上的军团……”
  “阿弥陀佛,竟然如此之多?!”智缘由衷惊叹了一句。
  韩冈看事的角度与智缘却不相同,“能征调起八万大军的大族,却只有六千人抵达渭源堡下。从这里面就可以看出,不管时局怎么样发展,禹臧花麻都不会信任木征。就算木征借了道给他,他的至少还有一半以上的心力要放在背后,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攻打渭源。这样禹臧花麻可能胜吗?”
  智缘和王惟新细细思忖韩冈的一番话,很快便心领神会地连连点头。
  韩冈不想在道边久留,说不定再过一阵,禹臧家的游骑哨探就会流窜到这里。他对王惟新道:“王惟新,你们有紧急军情在身,我也不能多留你们。你等速去古渭寨,把渭源之事通禀给高钤辖。不过不要惊慌失措,照平常模样进城,不得泄露军机。”
  王惟新连声应是,更不多话,向韩冈、智缘道别后,就利落的跳上马,带着七八名护卫急急往古渭寨去了。韩冈也跟着翻身上马,不再是往渭源去,而是跟着王惟新往东走。
  “机宜,去哪里?”智缘并不觉得韩冈要回古渭,否则就跟王惟新一起走了,只是韩冈想做什么,他却弄不明白。
  “去见瞎药。”韩冈骑在马上,手持马鞭指着东北方的山峦:“幸好王安抚没有点烽火,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那头饿狼。”
  ……
  “禹臧花麻去攻打渭源堡了?!”
  原本半躺在绒毯上,跟兄弟瞎吴叱一起喝酒吃肉的结吴延征,脸色大变。猛然坐了起来。手上的酒盏一下没拿稳,全都泼在了身上。冰冷的酒水顺着衣服渗了下去,可结吴延征还发着愣。
  瞎吴叱不以为意,仍旧舒舒服服地躺着:“禹臧花麻借道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过去禹臧家也没不是没有打过渭源去。通渭、古渭,北面的可都杀到那里去过。”
  可结吴延征并不是为这件事吃惊。前日他的兄长木征派他出来前,叮嘱过他要盯着大来谷,还让他注意北面,难道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局面?!
  虽然结吴延征没有想通,木征是不是事先就看破了一切。但他已经明白了,前日禹臧家往河州派去使者,其目的并不是要说服他的长兄,禹臧家要招揽的,已经确定,要收买的,也已经完成。他们实际的用意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以防木征反应过度。
  “难怪大哥对那使者根本就不加理会,直接就打发出去了。”
  结吴延征对木征的眼力敬佩不已,但眼下要做的,木征却没有给他指示。结吴延征问着瞎吴叱,“三哥,下面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看着再说。”瞎吴叱很轻松地说着,“如果王韶败了,就跟着禹臧花麻去渭源转转。”
  “要是禹臧花麻败了呢?”结吴延征追问道。
  瞎吴叱用金匕挑起一块羊肉,连汁带水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兰州是个好地方!”
  “果然如此!”
  瞎吴叱的回答并没有出乎结吴延征的意料。说起来,他的几位兄弟之中,董裕的野心排第一,而瞎吴叱则能排在第二。别看他现在跟禹臧花麻好得跟兄弟一样,连禹臧花麻带兵过路都点头同意,可若是禹臧家不小心把软肋露出在外,第一个上去捅刀的,必然是他的这位三哥。
  结吴延征这是突然又想起,如果他按着木征的吩咐,把瞎吴叱在岷州的地盘接收下来。那么,在他北面的就不只是兰州的禹臧家,更为接近的是控制了武胜军的瞎吴叱。
  想到这里,结吴延征悚然一惊,木征要他小心的,究竟是谁?!
  ……
  “花麻,下面该怎么办?”
  围住了星罗结城,围住了渭源堡,但接下来是猛攻还是围困,如果是要攻打,又该先攻哪一处。这些问题都需要新近成为禹臧家族长的禹臧花麻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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