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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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超手上只有三十六人,却也是敢在敌国杀人放火。王玄策据说单人匹马就带领附庸国的军队击败了一个印度古国。
  虽然宋朝的尚武之风远不如汉唐,但书生至少还是能骑马,也能拉弓——韩冈自己的箭术就不错,他在张载门下游学时,也有过几次在初春与同学一起射柳【注1】的经验,而真宗朝的状元陈尧咨更是以箭术闻名天下,还留下了一段熟能生巧的典故来——但到了明清,多少读书人好像只能拿扇子,玩兔子了。
  李师中的队列已经走远,只看着一条尘龙滚滚西去。被逼到路边的民夫们纷纷把骡车赶上官道,王舜臣来到韩冈身边,“韩秀才,该走了!”
  韩冈回神过来,对王舜臣歉然一笑。
  他再回头,望着滚滚的尘尾。这就是一名经略使的权势。论才智,他不认为自己会输人,论刻苦,不论是他还是前身,都是能一心苦读的人物,论眼光、论学识,韩冈更是自信。只要有机会,不论是去参加科举,还是得人荐举,他如何不能在北宋混出头来?
  虽是无缘无故地来到这个时代,但韩冈怎甘心浑浑噩噩地过上一辈子?不论叫野心也好,雄心也好,他的眼界如今放得很高!
  总有一天,他会站在比李师中还要高的地方。
  总有一天……
  ……
  韩冈带队重新上路,不过两个时辰,一行人便赶到了陇城县中。照着惯例,他们被安排着在县城外的一座旧军营中歇了下来。王舜臣虽然跟韩冈带的辎重队不是一家,董超又与营门守卫咬了半天耳朵,想堵着不让王舜臣入内。但王舜臣拿着吴衍开出来的关文令扎——但更有用的还是他的那根马鞭——也大摇大摆的一起入了营。
  此时还未交申时,但冬天天色黑的早,日头已然西垂,半幅天穹都泛着血红。
  安排着吃了饭,四十多人便占了两间营房,一边二十人挤在两张大通铺上。韩冈用着看管民夫的名义,把薛廿八和董超两个分开来各安顿在一间房中,他自己和王舜臣则分睡在两座营房外间的军官专用厢房内。
  “记住了,这是军营,不是惠民桥后的私窠子【注2】,没得让你们进进出出!入夜后无令不得出房,要是给洒家捉到,老大军棍伺候,别以为洒家不敢打断你们这些猴崽子的腿!”
  王舜臣板着脸站在营房中,他威风凛凛地教训着一众民夫,三十多人老老实实地站成两排低头听教。按理说辎重队的领队是韩冈,而王舜臣不过是顺路同行的外人,就算教训,也该韩冈出头。可韩冈就在旁边站着看着,而董超和薛廿八被逼着跟民夫们站在一起,只冷着脸,什么都没说。
  韩冈瞧着两人的神色,有一半好似因为王舜臣背在身后的双手正用力捏着他的那柄马鞭,但更多的应该是想着后面把场子找回来,而在忍着一时之气。
  王舜臣的条令并不是他私编出来。夜间私出军帐、营房,按照军法都是要打军棍。莫说到帐外透透气,就是想方便,也是要先得命令;没得命令,那就直接解在裤裆里。
  韩冈对此军规倒是了解不深,但能帮着困住薛董二人,自不会有二话——如果薛廿八和董超敢犯军条,他绝对会乘机废掉两人的腿——何况这条令也不是用来约束他。先去检查了一下车辆,还有牲畜的食水,让值守的民夫好生地看管。而后韩冈又去了军营外。
  附近的百姓都是惯会做生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军营,那就做着里面过往军队的买卖。为了多谢王舜臣相助,韩冈在外面买了酒肉回来,吃饭聊天顺便拉拉关系——也多亏韩千六在临出发时,塞了一贯多一点的大小钱给他,不然也没钱做这些。
  王舜臣的房间就在营房中隔出来的厢房中,这也是为了让军官和士兵不至于离得太远,也能监视到士兵们的进出。韩冈拎着酒肉过来,他也是高兴。不多说二话,两人在桌边坐下,便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韩冈抹了抹嘴上的油腥,正容向王舜臣谢道:“今日之事,真是多谢王军将了。”
  韩冈真的很感激王舜臣,若不是有他在,今夜说不得自己就要先下手为强了,否则明天到了山道上,保不住会出什么幺蛾子来。吴节判做事也是妥当,让他直接出头他是绝对不干,可请他调一个可信的军官,他找来的王舜臣却不仅仅是可信,而且可靠。
  注1:射柳,中国古代传统的春季游戏活动。不论汉人和胡人,到了春天柳树发芽,都有在校场上插柳枝,比赛射术的传统。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居第三。
  注2:私窠子,就是私娼妓院,与教坊司官妓相对。
第一十四章
辘辘尘道犯胡兵(中)
  “也就是洒家,换个别人也不会这般卖力。”王舜臣从嘴里扒出根鸡骨头,看了两眼,又丢回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日他鸟的。洒家看陈举不顺已经很久了,韩秀才你让他吃了个大亏,洒家看着煞是痛快。军器库一案,有没有人告诉秀才你,陈举为了赶在经略相公回来之前结案花了多少钱吗?”
  韩冈点了点头,“八千多贯!”顿了一顿,又强调道:“铜钱!”
  北宋铜钱不足,铜价又贵,而且多产于东南。万里迢迢运送到陕西、蜀中十分不便,所以许多时候,两地都是通用铁钱。铁钱的价值远远小于铜钱,官价有时是一比二,更黑一点的则是十比十二,但在民间,多是三四枚铁钱才能换一枚等大的铜钱。
  “八千贯铜钱!”王舜臣摇头叹着,“陈举那厮,单是收买州中官员就用了八千多贯铜钱,补充军器库亏空又费了万多贯,还有安顿黄大瘤的家眷又是一大笔。韩秀才你在德贤坊射出的三箭,让陈举不是出血,而是大块大块地割肉啊……”
  韩冈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为什么陈举将他视为死敌的缘故,而他也因此绝不会奢望能与陈举达成谅解和妥协。不过陈举一次过拿出了两三万贯钱钞,将自己的家底摊在了阳光下,连王舜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秦州这么多官员,韩冈不信没人会对此动心。只不过他们近期内很难有动作,韩冈也等不及陈举在秦州被人连根铲除的那一天。
  不想再提陈举之事,韩冈转而问道:“不知军将是哪里人氏?”
  王舜臣回得爽快:“洒家是延州人。世代都是吃兵粮的,不比你们读书人光彩。”
  韩冈奇道:“既然军将出身延州,不在当地投军,怎么到秦凤来的?”
  王舜臣沉默下去,神色在跳动的火光中变幻不定,最后猛然仰脖灌下一口酒,将酒气化作憾然一叹:“若不是犯了事,洒家现在应该在绥德城啊……”
  绥德……
  韩冈还记得陕北有句俗话叫做“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的炭”。可在此时,瓦窑堡此时尚未修筑,米脂在西夏人手中,青涧城被宋人控制。而绥德,一直都是党项人的控制区,直到三年前西军名将种谔用计逼降了当地的守将嵬名山,方才占据了绥德。
  位于无定河边,横山深处的绥德城,是控制无定河流域以及附近百里横山蕃部的核心所在。种鄂夺占绥德就如将一枚钉子钉进了横山,让宋军的控制区向着西夏的腹地拓展了一大步。
  “若不是犯了事,洒家何必避到秦州来?若有五郎照拂,过两年也该升做殿侍,等再立些功劳,升做三班何在话下【注1】?……洒家的老子曾在种老太尉帐下行走,守过青涧寨,筑过细腰城,倒是洒家生得晚,没能得见老太尉的威仪。”王舜臣说起他父亲曾经跟随过的种老太尉,在面上闪过的憧憬和仰慕的神色,在他身上实是难得一见。
  “军将说的种老太尉可是种公世衡?”
  “这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种太尉?!如今打下绥德的五郎也当不起太尉二字。”
  韩冈至此方是恍然:“原来是鄜延种家的人,难怪气魄如此。”
  王舜臣说的老种太尉,就是十几年前去世的关西名将种世衡。也是如今鄜延将门种家的前任家主。种世衡是真宗朝著名隐士种放的侄子——既然是著名,那所谓的隐居其实也便不过是做做样子,终南捷径这句成语不仅是韩冈,此时的人们也都耳熟能详,在终南山做隐士只可能是为了做官——不过当其时,世称隐君的种放深得真宗皇帝的宠信,名位颇高。
  等种放去世之后,由于其无子,便由种世衡这个侄儿受了恩荫,入了军中。种世衡在关西为将数十载,战功卓著,范仲淹向朝中推荐陕西将官时,将种世衡列在第二位,而第一位便是狄青。欧阳修也曾上书说,“臣伏见兵兴以来,所得边将,惟狄青、种世衡二人”,都是把种世衡和狄青狄武襄视作同一等级的将领。
  只是种世衡的官运远不如最后当上了枢密使的狄青。他名声虽响,可名位却不甚高。虽是关西人称种老太尉,但终其身也不过一个正七品的东染院使,离横班这等高阶将领还有七八级,离真正的太尉之衔更是十万八千里。称横班是太尉,那是世间的习俗,就像将民间将经略使称为经略相公。杨文广能称太尉,因为他曾为秦凤路兵马副都总管,而种世衡无论从品级还是差遣上都是远远不够资格。
  韩冈前身是士人,对名位高低而带来的不同称呼有着天然的敏锐,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以太尉之名来称呼种世衡,一声世衡公已经是很恭敬了。但现在是跟崇拜种世衡到五体投地的王舜臣说话,称呼一声“太尉”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老种太尉故了,大郎去京中告御状又犯了事,洒家的老爹就跟着五郎,不过前两年病死了。洒家是自小跟着五郎的儿子十七哥儿,只是今年年初酒后恶了个鸟官的衙内,逼得洒家在延州站不住脚,不得不到秦州避避风头。吴节判曾在延州监酒税,跟五郎交好,洒家便投到了他门下。”
  韩冈并不清楚种家内部的排行,但王舜臣既然说种五郎现在正驻守在绥德城,那定然是种世衡诸子中,最为有名的种谔。王舜臣与种家因缘不浅,若能拉好关系,日后也多一条出路。至少韩冈可以确定,直到北宋末年,种家在关西依然是武臣名门之一——因为有留名千古的种师道。
  韩冈为王舜臣将酒斟满:“令尊既久随老种太尉,功绩当不在少数,难道没能给军将留下个荫补?”
  王舜臣又一口将酒灌下,愤愤道:“鸟荫补,轮也轮不到指使的儿子头上,洒家的爹又是死在床上的,哪有那个命!”
  一个指挥使,如果是禁军中的上四军——天武、捧日、龙卫、神卫——指挥使,好歹一个从八品的大使臣。但若是驻泊禁军的指挥使,恐怕连品级都不会有。但要想荫子为官,上四军指挥使都不够资格,请先升到从六品!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战死在沙场上,作为抚恤,朝廷也会录用一两个儿子。王舜臣的老子两样都没有,当然荫补不了。
  韩冈笑着劝道:“算了,以军将之才,入官也是迟早的事。”
  王舜臣哼了一声,“你们措大就是会说好听的。一点实诚都没有。”
  韩冈笑了笑,丝毫不以为忤。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种世衡死在二十四年前的仁宗庆历五年【西元1045】,王舜臣说他那时还没出生。难道他现在才二十出头?韩冈有些吃惊地看着王舜臣的侧脸,那一张毛茸茸的大胡子脸,横看竖看也有三四十了!
  王舜臣低头摇着酒水,突然叹道:“还是找个好根脚有用。秀才你跟着横渠先生,怎么着都能考个进士,不比俺们厮杀汉,拼死拼活也不定能混到一个官身。”
  “说是弟子,韩某投到先生门下也不过区区两年,难得先生教诲。”韩冈也叹着:“真要说起根脚,韩某不过是灌园出身。若非如此,怎么会被陈举、黄大瘤之辈所欺?”
  王舜臣抓了抓头,“管他时日短长,学了一天也是学。不是有说法叫朝什么死的……”
  韩冈笑道:“可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对!对!就是这句。十九哥说过几次洒家都没能记住。”王舜臣今天不知叹了多少次,“当年老尚书的文章连真宗皇帝看着都喜欢,到了老太尉时,便弱了许多,现在传到第四代,也就七郎家的十九哥算是有文有武。洒家跟着的十七哥在文事上还差一点。”
  老尚书说的是隐君种放,他死后追封的官位是工部尚书。他算是第一代,种世衡第二代,如今关西军中有名的三种——种诂、种谔、种诊,也就是王舜臣方才说的大郎、五郎还有个没提及的种二郎,是第三代;而现在王舜臣说的十七哥和十九哥则是第四代。但种师道是第几代?也许是第五代吧,韩冈猜测着,若是能打听到这位日后的名将的下落,有机会自当多亲近亲近。
  “不知军将说的十九哥大名为何?若是上承隐君之才,日后一个进士当是探囊取物。”韩冈问道。
  “咦,秀才你不认识吗?十九哥正是投在横渠先生门下,与秀才你应是同学的!”王舜臣因酒水而变得有些恍惚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韩秀才你既然也是横渠先生的弟子,应该不会不认识罢?!”
  韩冈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停滞,这王舜臣真是不简单,心思细密得与外表完全相反。一番话弯弯绕绕,竟然是在探他的底子……幸好他还是继承了前主的记忆,而那一个韩冈的的确确正是横渠先生张载的弟子。
  “也是在先生门下吗?种……种……”韩冈轻轻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从幽深的记忆中跳出水面,他眼睛一亮,“种建中!军将说的十九哥可是种建中种彝叔?!”
  注1:军将、殿侍和三班都是指得宋代武臣的阶级,相当于现代的军衔。这些军衔都是属于没有品级的低阶武官。从高到低为:三班借职,三班差使,殿侍,大将,正名军将,守阙军将。王舜臣现在的阶级为正名军将。
第一十四章
辘辘尘道犯胡兵(下)
  “原来真的是十九哥的同学!……”这下轮到王舜臣吃惊了,他本以为韩冈自称是横渠弟子不过是吹嘘,要不然早就开始拉关系了。却没想到韩冈竟然一口报出种十九的名和字,真的是十九哥种建中的同窗学友。
  韩冈笑了,王舜臣先前的怀疑和现在的惊讶,他都看在了眼里,“说是同学,其实也不怎么亲近,先生的弟子众多,我和彝叔话也没说过两句。韩某是个书呆子,白天受教,夜里回去抄书,论起亲近的同窗,还真是不多。”
  “那也是同学啊……”王舜臣豪爽地拍了拍胸脯,“秀才你放心,既然你是十九哥的同学,那就不是外人。别的洒家不敢说,只是外面的那两个鸟货,洒家保管他们这一路上别想闹出什么花样来。”
  韩冈低头称谢,王舜臣如此保证,那这几天就可以安心了。
  有了种建中这层关系,两人自感亲近许多。举杯跟王舜臣对饮了三杯,韩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对了,军将。有件事想要问一下,如今种家里,有没有大名唤作师道的?”
  王舜臣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
  “确定没有?”
  “当然,除了这两年新出生的,种家的其他人洒家都清楚,肯定没有一个叫种师道的。倒是七郎家的二十三,也就是十九哥的同胞兄弟,名叫师中。名字有点像,但年纪才十三……【注1】”
  ……
  在陇城县歇了一夜,第二天刚交三更二鼓,韩冈等人便起身。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次启程,转向西北而行。黎明前的黑暗中,几支火炬照着前路。在身侧滚滚而流的,也不再是藉水,而是更加汹涌浑浊的渭水。这一天是沿着渭河走的一程,山道狭促,极是难行。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就是天上看着要下雪,但最后却没有下下来,反而放晴了。
  这一天,韩冈提着心思,随时准备解决薛廿八和董超两人,在他看来,从秦州到甘谷的四天路程中,第一天是通衢大道,而第四天行走在守卫严密的甘谷中,都不会有危险。可能会出问题的只有第二程和第三程。但一路上什么事也没发生,顺顺当当地抵达了目的地三阳寨。两天来,薛、董二人很老实跟着队伍在走,韩冈故意和王舜臣几次联手整治他们,可两人都是忍了下去。
  看着两人的反应,韩冈越发的确定,危险的确是越来越近。有王舜臣在侧护翼,自己又是有着几条人命在手,董超和薛廿八却还是很有自信的样子,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还有外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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