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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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信点了点头,韩冈的看法与他一模一样。
  精悍善战却不听军令,经验训练都普通却服从命令,两种士兵,李信更喜欢后一种。
  庸将或许喜欢凶狠勇猛的士兵,可他这等名将,只要手中的军队能够做到如臂使指,即使经验欠缺一点,消灭一两支桀骜的强军也并非难事。
  他当年在广信军练的兵,好几支新兵只练了三个月,就拉上去与辽人对峙,半点不输阵。
  工厂中练出来的纪律,上了阵比积年的老兵还要管用。有些老兵多的指挥,充斥着贪占躲懒的兵痞,惯会偷奸耍滑,做事都踩在军法的线上,差一步就要行军法,偏偏就不差那一步。可在阵上,就是出工不出力,把保命放在第一位。比不得工厂兵淳朴可用。
  这等兵痞,就如老鼠屎,一颗就能坏了一锅粥。更像一个烂柑子,与其他好柑子放在一起,转天就能把好柑子带着一起烂掉。
  而工人充任的士兵偷奸耍滑的就少多了,工厂里面做事,做多做少、做好做坏,从产品中就能看得出来,要抓出来都很容易。而且机器无眼,更不会讲人情,不守纪律的结果,就是要么人出事,要么产品或机器出事,要么全都出事,总之为了自家的腰包,工厂主拼了命都要把纪律两个字灌输进工人的头脑中。
  马车还在前进,韩冈将自己关注的问题,一一向李信询问,而李信也尽可能使用能够让韩冈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
  李信难得多说话,说得口干舌燥,从车厢下层的食格中找到了水壶和淡酒。灌下去时,向外看去,却不是往韩冈府邸回去的路。“现在往哪里去?”
  韩冈道:“新落成的国会大楼。大议会前天开幕,今天是第一次国是讨论,我这是去定个规矩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新议(四)
  李信能够理解韩冈的心情,辛苦培育来的议会终于等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不过李信更想知道河北的战局。“北面战况如何?”他向韩冈问道。
  “涿州赢了。辽国完了。”韩冈平静地回答,像是事不干己,“不然李承之也回不来。”
  涿州会战,自两个多月前,一直持续到了今日还没有彻底结束,不过也就在这几日了。
  具有决定意义的涿州城之战早已分出胜负,辽军残存主力北遁。缠战到现在,不过是被包围的辽军残部和一部分被抛下的契丹人,困兽犹斗。
  这一场会战的意义,在于辽军的主力在野战中被正面击溃,契丹人的心理优势荡然无存,人还在,人心却难说了。
  就像当年的宋夏对决,自横山之役后,党项人对官军再无心理优势,官军也放开了手脚,城池也攻,野战也打,一步步消耗掉了西夏的国力,最后将其一举覆灭。
  前后两个转折点的区别,不过是一个赢了,一个输了。对夏作战,横山这个主力方向,一场像样的大捷都没有。一场失败接一场失败,偶尔有一个亮点,也难掩败绩。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官军硬是把西夏给拖垮。西夏取得了灵武大捷,却连老底都耗干了。国力上的差距大到西夏用胜利都弥补不来,几次交换比稍差一点的胜果,直接就把西夏送上了绝路。
  而官军对辽作战,其国力优势,并没有对西夏的那么大。但从勉强逐走入寇辽军开始,到御敌于国门之外,再到如今反攻敌境,决战大捷,辽国军力上的优势一步步消磨殆尽,最后在涿州,连根基都毁了一多半。这是从战略到战术的双重胜利。本质上也是国力的深切体现。
  李信从西面来,在黑山方向上,辽军主力收缩回了河北、河东前线,当地驻军战力低下,士气疲弱,阵上一触即溃,官军因而突飞猛进,眼下耶律乙辛的斡鲁朵即将不保,折可适已入受降城,黄河上最富庶的河套,即将落入大宋的手中。
  而此前曾经被辽太子耶律隆镇压下去的阻卜人,则趁势复起,反攻向契丹人钉在草原上的重要据点——阻卜大王府。一旦功成,辽人对草原西部的统治将岌岌可危。
  相关捷报不断传回,尤其在关中,这方面的情报更多,而河北方面,因与河北隔得太远,所以对涿州战事不甚了了,“只听说王处道在涿州城下大败辽国太子。”
  “辽国主帅的确是太子耶律隆。涿州城下的这一场决战,前后整整打了三天。最紧急的时候,耶律隆带着兵直冲本阵,处道把亲兵指挥都派出去了。”
  “怎么打成这样?”李信有些不理解。几十年的老交情了,相互间沙盘对决多次,王厚用兵的风格,没人比他更清楚。
  王厚用兵,是标准的正攻法。从来都是集结重兵,攻敌之必救,逼其决战。从不行险。只要风险稍大,他立刻就会转为保守,积蓄资源,与敌对耗。先立于不败之地,再考虑获胜。
  多少次沙盘对决里,李信从来都没见王厚落魄到连自家亲卫队都要上阵的情况。
  韩冈摇头苦笑:“处道犯了错,被骗分兵,派了两万人去追敌,这可是他手下三分之一的兵力,竟然被骗走了。自己又率主力进抵州城下,两边辽军趁机分割。最后决战开始的时候是两万对八万。说险,这是真的险,差点就给耶律隆给翻盘了。”
  李信大感不解,“谨慎一辈子,怎生这里犯浑。”
  “偶尔有之,偶尔有之。”韩冈打了个哈哈,不想跟着一起批评王厚的过错,“无论如何,好歹赢了。”
  李信点头,“不容易。”
  “是啊,太不容易了。”
  这一仗,赢得可真的不容易。
  这是世界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火炮参战。而且很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无法被人打破。至少辽国组织不起来数量相当的火炮了。
  上千门火炮集中出现在东西二十里,南北十八里的战场上,火药消耗量按车计,宋辽两军一个个方阵被打散,一排排枪手被击溃,一队队骑兵被驱逐,到最后,一门门火炮因为发射速度过快,发热变烫,以至于不能使用,耗光了所有冷却水后,只能用尿来解决炮管的问题。
  而为了反压制住威胁性最大的火炮,双方都对对方的火炮阵地反复冲击,战场上的几处高地,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精锐去争夺。有一处高地,几次易手,双方伤亡数以千计,鲜血浸透了高地下的土地,以至于王厚在战报中,忍不住用了血流漂橹这个形容词,这一个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将,竟然说“平生未尝见”。
  辽国这一回是把老底子都拿上来了,官军伤亡之多,损失之大,也是此前未有。战场上,被打到崩溃的部队有好几支,不是王厚约束得力,说不定会带着全军一起崩溃。
  现在会战还没有彻底结束,消耗和损失的总账还没有报回来,想想章惇要面对的窟窿,韩冈甚至有点暗自庆幸自己能够早一步脱离了。
  “之前听说钟哥儿在天门寨立功不小。这一回也立功了吧。”李信见韩冈兴致不高,便拖出了在河北的韩钟。
  “不值一提,运气好而已。”说起在前线的韩钟,韩冈的话里虽是不屑一顾,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
  秦琬和韩钟这一回立了大功。王厚在前营指挥决战的时候,秦琬被留在后方,把守主营。
  明面上说他擅长防守,把守主营正好发挥他的优势。实际上,也有秦琬之前立功太大,惹人眼红。王厚要安抚麾下将领人心,为此做出平衡。
  而韩钟一开始就在后方,没人敢将他送到前线。不过前线的战斗,少不了后方的鼎力支持。负责定州、真定两路联军的铁路输送,韩钟在后方不断修筑新的转运站,并改造连接辽国的铁路系统,到了前面本营定下了涿州城决战,他便进驻了最前沿主营旁的第十七号转运站,与秦琬再一次并肩作战。
  第十七号转运站这一为全军提供物资的转运枢纽,很快就被辽人注意到了。因而也成了主战场之外,战斗最激烈的分战场。
  十七号转运站的攻防战,从涿州城决战开始,一直持续到前方分出胜负后半日才宣告结束。韩钟依靠秦琬的支持,坚持守住了转运站。还在秦琬的帮助下,及时组织了两次输送,为前线送去了急需的弹药和物资。
  而王厚之所以会犯下分兵大忌,也是因为辽军做出了主力包抄后方主营和转运站的姿态。
  不过事后查证,王厚和他的幕僚们,小瞧了秦琬在辽人心目中的威名,自始至终,辽军没敢把攻击重点,放在秦琬镇守的主营,以及主营旁的十七号转运站上。
  ——在天门寨下,秦琬给了辽国君臣太过深刻的印象。
第二百三十九章
新议(五)
  涿州城下的这一仗,虽然是规模空前的火器决战,但总体上来说,亮点乏善可陈,而错失处处都能看见。
  尤其是官军一方,从主帅到将佐,犯下了太多不该犯的错误。今后,武学里讲起这一关键性战斗,韩冈估计不会有太多好话。
  如果说有哪些闪光点的话,大概就只有秦琬和韩钟所在的主营了。
  韩钟自小生长在高门之中,凡事以自己为中心,而不顾他人。太过自我,而缺乏集体意识。此前表现的亦不算如何出色,反显得私心太重。但随着他留在北地主持转运输送的工作,整个人仿佛被锻打过一般,由铁锻成了钢,天门寨之战后种种,已可让人称道,而他在涿州一战中的表现,让韩冈都挑剔不出毛病来,甚至大感欣慰。
  “钟哥儿果然是进益了。”听了韩冈叙述的会战详情,以及秦琬韩钟的表现,李信欣然地对韩冈道,“难得,当真难得。”
  “还差得远。”韩冈摇头,故作谦虚。
  “不错了,这些年来,各家府邸中的子弟见了不少,能由钟哥儿这等水准的,我没见过一个。再放到我们当年,钟哥儿也算是出类拔萃了。”李信不由感慨,“我们一开始,除了三哥你,其他人都不行。也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钟哥儿才上了几次阵,就有如今的水平,真的很难得了。”
  “以后当着他的面,可不要这么说。免得他尾巴翘起来,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韩冈虽然对韩钟这一回的表现很满意,但并不愿韩钟被如此夸奖。还是小孩子,心性也没有成熟,捧得太高就不好了,毕竟还是沾了秦琬的光。当真认为自己能力有多出类拔萃,日后独领一军,说不定就能捅出大娄子来。
  李信看韩冈的态度,知道他不想再说儿子了,改了话题,“不过这一回辽国犯得错也不少,耶律乙辛把工厂都建在南京道上,把自己逼得没有退路了。”
  “不建在南京道不行啊,汉人都在这里。总不能让的契丹人去炼钢铁,奚人去造枪炮,高丽人去修铁路,女直人去造火药吧。”
  工业体系不是一家两家工厂,而是几十几百家工厂的组合。耶律乙辛心很大,也看得很清楚,要想对抗宋人的火枪火炮,一两家工厂完全不济事,只有形成体系的工厂群,才能将上百万军队的辽国给武装起来。
  但这样一来,辽国国内,除了汉人之外,无论是哪一族,都没有那么合格的工人。辽国的体制,过去就是以契丹、奚人为主体,镇压各族,并不注重各族的交流和融合,反而十分警惕,设法分化各族之间的关系。甚至契丹人、奚人、高丽人、女直人的语言、口音都不尽相同,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工厂里工作,也无法配合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工业体系。
  到头来,耶律乙辛只有依靠汉人。汉人心灵手巧,能务工,能务农,数量还多,足以充任工厂中的各种职位。但汉人多在南京道上,用上汉人,工厂的位置也就无从挑选了。
  多达几万、几十万的工人,以及数量更多的家属,怎么可能全部迁到看似安全的北方?
  还不需要太大的动作,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出去,南京道就能乱给耶律乙辛看。耶律乙辛当年的那些政敌,更会给他推波助澜。南京道上的汉家豪族,也少不了给他拆台。没有占据绝对性的优势,耶律乙辛除了妥协,就只有妥协。
  而且南京道当初还是耶律乙辛控制得最为得力的区域,耶律乙辛要篡位,更不可能将自己的底牌放到当时还没有归顺的东京道、中京道去。
  “一时情势所迫,可一旦成为定势,就再无更改的机会了。”
  “若非如此,还有诱我深入这一招。燕京城下决战,比涿州城可要危险得多。”
  “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韩冈道,“一开始就没打算打到燕京去。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一口吃个胖子,我和章子厚都还没糊涂。”
  辽国曾经在燕京城下击溃了久战兵疲的太宗皇帝,更近一点,更有苗授和高遵裕在灵州城下的惨败,有此前车之鉴,早在开战前,都堂就定下了这一次作战的最高目标,还对主帅耳提面命,不得妄越雷池一步。
  “他要真把涿州丢过来做诱饵,我们直接就吞下。但涿州以北,他就是放空了……”
  “也不会要?”李信笑道。
  “不,那样的话,我们就趁机把工厂和人都搬过来。没了人,没了厂,看耶律乙辛拿什么跟我们玩。”
  韩冈、李信一齐大笑。
  说到底,耶律乙辛也没有这么做。南京道上星罗棋布的工厂,还有为对抗宋人在河北边境上的防御体系而修起的诸多棱堡,加上那一条条铁路,几十万顷良田,数百万人口,穷人家就那么点家底,大辽皇帝舍不得来一个断舍离。
  更何况,大宋朝堂上一开始就对外明确了蚕食战略。
  甚至在报纸上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这一次反攻绝不会冒进,目标只是涿州,越过国境之后,前进最多也不会超过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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