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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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寿与韩冈又聊了两句,与韩铉打过招呼,告辞离开。
  终于等到韩冈得空,韩铉忙上前。韩冈把湿漉漉的毛巾丢给亲兵,“四哥,有什么事?”
  韩铉把手上的报纸递上来,肃然道:“大人。你看着这些报纸,对议会的报道越发肆无忌惮了。”
  韩冈只扫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转开脸,“四哥,你怎么看?”
  “此中必有蹊跷。”
  “蹊跷什么自不必说,这时候还想不明白是谁在背后唆使,就不要在京中待了。”
  韩铉自然明白幕后黑手的身份。不是有人故意怂恿,京中何人敢于捋韩冈虎须?
  更何况议会的事,两大报社哪家都没开口,稍次一等的几家也没报道,出头的都是一干小报。这更是明证了。
  京师之中,除了不到十家已经站稳脚跟的报刊之外,剩下的小报,旋开旋闭,此起彼伏,没有一家能开得长久。最耸人听闻的报道出自这些小报,最下流粗鄙的文章出自这些小报,而最肆无忌惮的新闻也是出自这些小报。这些小报发行量都不大,许多都是赚一阵亏一阵,一家广告的得失就能决定报社能否延续下去,但许多小报汇聚起来,覆盖面反而要比一干大报都要强了。
  “那更不能就此放任不理了!”
  “你是议员吗?”韩冈问。
  韩铉一愣,就听韩冈又问:“我是议员吗?”
  “……不是。”
  “那你急什么?又想要我急什么?”韩冈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淡漠地说,“议员是个好差事,自然有人会明白。”
  ……
  新城城东厢汴阳坊,总共只有五百三十户,从十年前第一家报社在坊中租房安家之后,到今日,已经有七十余家报社,在此安家落户。
  有着新城内最便宜的房租,又有着远胜廓城的便捷交通,紧邻的汴水能从城外运来大桶的油墨,大箱的纸张。里坊中三街五巷,每一条中到处飘散着油墨香,土胚墙上石灰斑驳,到处都是黑色的指掌印。
  一匹匹骡马垂着头,拉着满载着报纸的大车,一步步地往前挪去。半日之后,它们背后的报纸,将会散发到京师的每一个角落,并随着列车的开动,送到更远的地方。
  在这里,平均每个月都有几家报社倒闭,同时,也有同样多的报社在此创立。
  一名名记者怀抱着不同的梦想,徜徉在这里的街巷中,包括韩东阳。
  韩东阳兴冲冲地走进编辑部。
  仅仅租用了单进院落一半地面的编辑部,光线通透,而声音也同样通透。每一次他还没有进门,就能听见总编的吼声:“我说过八次了,今天不用《铁路新闻》的刊头,给我换东京日报!”
  这是一家没有自己的刊名,只冒称别家报刊的小报,只有一台手动的印刷机,三套铅字,销售量从来没有超过一千五百份,通常刊载一些会让年轻人气息粗重,面红耳赤,而卫道士破口大骂的文章。或者摘抄其他报纸的文章,然后拼凑在一起。不过还是招了三名记者,去采访当下的热点话题。
  从京西小城出来的韩东阳,读了几年书,却没能考出一个功名,虽然就职在这样的小报里,可他还抱着刚刚离开家乡上京时的梦想——要混出个人样来。
  他不喜欢去街头巷尾采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喜欢去把其他家报纸上的报道摘录誊抄,更不喜欢去向作者约那种下三路的稿件,但韩东阳仍旧以极大的热情和努力去向前辈们学习,去认真地采访家里生了一条两个脑袋的小狗崽的狗主,并为一母鸡雌转雄写出连续三篇精彩报道,去仔细摘录有价值的新闻报道,并将词句段落修改,以保证无人认出原稿出处,只是没有去向作者约稿,不是他不想去学,只是相关的责任编辑比较护食,不容他染指。
  当总编将采访议会的重任交给他的时候,韩东阳觉得自己等候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起步是低了点,但只要努力表现,大报社的位置照样能够争取到。
  他以十二分的热情跑去议院采访新闻,即使没有能够被允许进入议院内部进行采访,可他还是通过自己的才智,将他在议院门外所打听到的,敷衍成一篇篇精彩的文章。
  当韩东阳看见自己的笔墨,在报纸上散发出浓浓的油墨香气,发现同僚们对他另眼相看,就连一直高高在上的主编也对他更热情了一点的时候,韩东阳觉得,他离他的梦想又更近了一步。
  带着最新采访的新闻素材,韩东阳站在了主编的面前。
  “今天议会里面可闹得好大一出,宁德的张议员和许州的张议员都打起来了,前两天还听说他们序了亲的。”
  “扬州的李议员说要禁止海州的棉田用死人骨灰肥田,然后楚州的何议员当场就骂起来了,两人就苏平章被赶了出来,到议院外面大街上厮打起来……”
  韩东阳手上一本小册子,一条条记着真真假假的新闻素材,能够编写出整整一个版面的报道。
  但今天的主编没有前几日的兴奋,听韩东阳说了一阵,搓了搓下颌上的胡子,“唔……阳哥你做得很好,不过你先放一放,廓城天泉坊南秀街有户人家家里生了四胞胎,你去看看。”
  韩东阳一下懵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心浇了下来,好半天才在主编的催促下,从编辑部里出来,踉跄地走到院中,隐约听见身后主编对编辑说话的声音,“我可是够好了,隔壁陈葫芦可是直接把人给辞了。我好歹还留了他一口饭吃。”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韩东阳恍恍惚惚地从报社的小院走出来,却见房东用报纸包着,正提了一块猪肉进门。
  见到韩东阳,房东惊讶,“怎么才回来?知道吗?你们报社刚才给人买了!这条街上八家报社,全都给一人买走了。老汉活到四十五,都没见过一伸手就一百贯金票的大财主,一张两张三张地拍下来,就跟拍叶子牌一样,一开始你们主编还笑,之后就不敢说话了,脸色都跟叶子一样。”
  “换东家了?”韩东阳愣了。
  这一日,汴阳坊中的报社一大半改换了东家。
  五十四家报社的新东主们坐在了一起,正好坐满了一张八仙桌。
  “终于耳根清净了。”
  “闹了这么久,害得我等白花了那么多钱钞,你我图一个耳根清净就甘心了?名声不值钱吗?韩相公都说过,天下间没有比信用更重要的东西了。名声坏了,信用可也就坏了。”
  “你说该如何?”
  “我只懂有来有往,也听孔夫子说以德报德。”
  铛铛的钟声适时响起,打断了几人的对话,一起起身,“又开会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议(十一)
  红色,黑色,蓝色。
  账本上面的颜色,比过去丰富了许多。需要填写的项目,比之过去一直在用的旧管、新收、开除、见在的四柱记账法同样丰富了许多。
  进项出项,收取支用,不同的金钱流向,不同的项目类型,就用着不同的颜色和记号。
  天下商税,一年能收到足足四千万贯。国库开支,一年下来更是一万万贯之多。家中产业,接近朝廷岁入的一成,能够引导的资产,十数倍于此。
  如何把这些资金分配到预定的地方,尽可能防止贪渎的产生,账册就是第一道关卡。如若有人贪墨公私财,想要尽可能容易地检出,同样要依靠有效的账册记录。
  因而在国计和家计收支复杂化的同时,会计也相应地在不断发展。时至如今,会计学已经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了,已经繁杂得让外行人看不清门道。
  满纸的三色数字只用了一刻钟,就让章惇摘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镜。他早就已经无法看明白国计的原账——头脑跟不上了,现在只看总账和统计数字,眼睛却也跟不上了。
  但他拒绝了亲随休息一下的提议,用石决明的药水蒸汽熏了熏眼睛,戴上眼镜继续看起账本来。
  半个时辰之后,章惇合上了账本。
  即使是总账,他看得也是很粗略。不过足以让他对自家产业近半年来的产出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
  而更加明确的是对数据进行整理后绘制出来的图表。横五尺,纵四尺,厚厚一叠十三四张,用架子张挂在章惇的书房中。柱形图准确而清晰地描绘出了北地战争以及南方水患,给福建商会、给章家财团带来的庞大的利益增幅。而饼状图则说明了在各个项目中,章家及福建商会所占的份额。
  救灾救济,从来都是赚钱的买卖。每逢灾异,当地缙绅、庙宇都会千方百计筹集善款,没有一点好处,哪里会有那么多人用心尽力?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小说里面的说法粗俗却准确。为了打赢北地之战,朝廷花钱如江河倾泻,赚到其中一小部分,都是足以让人过上十代富贵日子。
  章家和福建商会,包揽了南北粮草运输的差事,把一千余万石粮食草料运送到朝廷指定的地方去。
  粮草运输对朝廷来说从来都是一桩麻烦事。路中的各项耗损,甚至比运送到地头的数量都多。因而很早以前就有了入中法。朝廷拿盐为报酬,让商人为朝廷运送粮草到边境上。
  如今朝廷有了更多的外包项目,南洋的两季三季稻米虽然口味不如中原所产,但胜在价格低廉,产量巨大。而且比起江南各路州县粮赋,质量稳定、包装统一,易于储存输送。不会出现一袋是颗粒饱满的上等稻谷,另一袋就掺了许多砂砾、秕糠,再旁边一袋,就因为没有翻晒通透而开始霉变生虫。章惇可以坦然的公私两便,而无惧庸人之言。
  去岁一年,四成以上的军粮、救济粮都外购自福建商会,朝廷粮库调拨了剩余部分军粮后产生的缺额也就近从福建商会补足。连运输,只要有海运参与的地方,也交托给拥有三千七百余艘载重量在两千料以上的中型大型在册海船的福建商会。
  这就是在去岁朝廷支出的饼状图上,福建商会能单列一项,而不是归入“其他”中的主因。
  两三步外,章惇对着图纸眯起双眼,这让他看得更加清晰。
  饼状图上,属于私家的单列项,并不是只有福建商会一家。犹如争食的两条狗,当福建商会出现在任何一张朝廷的图表上的时候,雍秦商会总会出现在邻近的位置上。
  发给战区和灾区的防疫避瘟的药品,配发给士兵们的服装、背包、帐篷、睡袋、毛毯等除武器之外的装备器具,以及一部分以肉制品为主的军粮,都是由雍秦商会承包了下来。而关西、河东方向上,很大一部分辎重运输,包括粮食草料同样是由雍秦商会旗下的会社接手。
  雍秦商会在这一过程中,从朝廷手中拿到的数额并不在福建商会之下,盈利甚至犹有过之。
  两大商会,规模化集团化的结果,就是运营成本大幅下降,能以其他商人亏本的低价取得官府外包的项目,还能保证足够多的利润空间。
  寻常商人如果从朝廷那边得到了一个项目,运送一万石粮食去河北边境上的沧州。他先得有一万石的粮食,走铁路要去订下车皮,走官道则要组织车队,打点沿途州县。付出的辛苦和资金都不在少数,还耗时长久,其中万一有变故,更有可能血本无归。
  而福建商会的商人,中标之后,则直接去京师的会所登记付款,得到一张批条,什么都不需要带径直去青州,济水入海口不远的博昌镇,那里有福建商会在北地距离沧州最近的粮库,运输更不用愁,自济水出海,两千料的蒸汽明轮船直航向北,自浮阳河入沧州境,几日工夫就能完成合同。而付出的成本,都是福建商会的内部价,运输时还购买有保险,万一出事更可以得到赔付。
  不论从成本,还是安全性上,普通商人都无法与商会成员竞争。只要是商会内部成员,赚钱是如此轻易,风险是如此的小。也因此,商会内部严禁商会成员自相残杀,如果两名或多名会员同时看上了一个项目,就必须合股竞标,最后按照股本来分享收益。
  河北、京城的商人,以及他们背后的世家,早就看到了商会模式的优势所在,也都在一些高门显贵的组织下,纷纷成立了商会。但这些商会缺乏核心产业,福建商会的海运和种植园,如雍秦商会的织造和机械制造,也没有一个如韩冈、章惇这般拥有巨大权势的核心,其中的组织者,更缺乏一颗均利于众的公心。而更关键的,他们来得太迟,早成长为庞然巨兽的两大商会,不会给竞争对手成长的空间。
  过去,现在,以及可见的未来,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对方。
  章惇没打算现阶段与雍秦商会争食,双方有着良好的互补体系,各自的经营范围内只有很小一部分有着重叠和竞争。
  但章惇很想看到福建商会在收入和盈利两方面,都能压倒雍秦商会,而不是总屈居于雍秦商会之下。
  图表上只有朝廷开支的数额,而从朝廷手上赚到的钱仅仅是两家商会收入的一小部分,两大商会宛如海里的八爪鱼,将触手伸向了每一个可以牟利的民生领域。
  柴米油盐酱醋茶,即使是管制最为森严的盐业,在朝廷重新提起入中法,给付盐票之后,就没有哪一项看不到两家商会的身影。
  北方前线上,也有两家商人出没。战利品的回收服务,军饷、犒赏的委托汇递。曾经朝中有人提议,让网络已经覆盖到大宋全境的邮政总局,开通飞钱服务,这当然在源头上就被否定掉了。飞钱、金票是两家商会的核心产业,更是韩家、章家控制商会的利器,绝不容外界来分上一杯羹。尤其是朝廷,更不可能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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