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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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梓明自从加入了齐云报社,时不时就会有人向他爆料,也曾为自己的朋友出头,去官府找个公道。
  有着长年累月的宣传,如今的记者,是布衣御史,是员外风谏,是保护民众的坚盾,是曝光罪恶的明灯,是直刺贪腐的匕首,是打击恶棍的投枪。
  有名有地位的记者,他们的一份内参就能直送中枢,放在宰辅案头。没什么名气的记者,只要能够上报,一样能够让衙门里的官吏瑟瑟发抖。
  唐梓明从业时间虽不长,却也在前些日子用接连三篇长达万字的追踪报道,扳倒了两家数代盘踞京府县衙的胥吏世家,让十一个长年累月盘剥百姓、残害良民、欺瞒上官、贪污军备的滑吏上了法场,把多达三百余名从犯和犯属送去了边疆,顺便还使得两名官员被罢官问罪,追夺出身文字,十七人受到贬官、调职、申饬、罚铜的处罚,这其中还包括一名后补议政,这直接导致了这位后补议政,断绝了几年之内晋身正任的希望。
  经此一役,唐梓明一夜之间名震京城,在京府业界中打响了名号,更轻而易举地被录用为议会记者团的成员。可以第一时间接触到议会发布的新闻,旁听议会的会议,并因此与众多议员搭上了线,能够打探到更深更私密的内幕消息。
  成功给了唐梓明更多直面黑暗的勇气,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让他决心跟他的同伴站在一起,对抗即将到来的风暴。
  唐梓明很清楚,只要他不掺和此事,在社中按部就班,可以安安稳稳做他的名记者。可一旦涉足阻挠议案一事,卷入不可预测的风波中,甚至可能会断送他未来的光辉前途。
  京师有名的记者,贪腐官吏闻之色变,与议员们谈笑风生,如此地位,多少人梦寐以求?还有齐云总社的一名副会首,对他很看好,已经托了媒人上门,要招他做孙女婿,如果前途尽毁,婚事自也会告吹,好人家的闺秀,数千贯的嫁妆都要离他远去,但唐梓明根本无所顾忌了。
  之前三更天刚过,家门被人敲响,听到了紧急传话,唐梓明立刻换上衣服,飞奔而出。赶到社中,就听到了这个令人发指的消息。
  这一天之前,唐梓明和他的同事还对议员与小报互怼的事件,抱着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心态。被宰相放弃的议会不过是个逗趣的玩笑,小报联合起来,老鼠依然是老鼠,还是得在水沟里打滚。身在天下顶尖的大报社,后台硬扎,朋友遍天下,名声遍及天下万邦,自可笑看风云变幻。
  孰料有议员丧心病狂,竟然要提出新闻审查法案。只是为了要堵上那些小报的嘴,就要把所有报社都牵累进去。自家报社已经顾及议员们的名声,顾及韩相公的脸面,尽量不去报道那些难堪的新闻。那几个议员竟然还不感念恩德,收购多家小报报社图谋封口不成,又出新招,竟然要将天下报社一同封口。
  “若有此法,我们费尽心血写下的报道,审查官一句话就在印刷机前拦住。若有此法,贪官污吏、佞人贼子,只要收买了审查官就能把对他们不利的新闻给挡下来。若有此法,我们发一篇文章都得看审查官的脸色。”
  主编重重地吐了口气,怨愤充溢,他指着人群一个个问过去,“若有此法,刘七,你还能为那被奸夫淫妇杀死的杨磨坊伸冤吗?子绪,你还能为陈家的孤儿寡母保住家业吗?何老,你还能在那姐夫做县丞的泼皮欺上门的时候,一篇文章就解决吗?唐五,你还能扳倒李狗一伙,让包庇他们的李知州、武通判被追究前责吗?”
  唐梓明摇头,此事决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唐梓明不想忍。
  “若此法通过,那么大势去矣!”主编咬牙切齿地看了一下墙边的座钟,短针指着三点钟的位置,“时间不多了,可能明天上午就会提案投票。”
  “来得及吗?”有人不安地问道。
  “你们知道议会投票实施的流程吗?”主编环顾众人,“按照大议会的法度,一个涉及国是根本的议案,需议员额定总数百分之五以上联名提案,五分之四参与投票,投票数三分之二同意才能通过,而不涉及国是根本的议案,一人提案,投票者过三分之二,赞同票过半就够了。”
  “那依苗公之意?……”
  “阻止法案,最好能先一步阻止法案被提案,再次一等是投票时阻止法案通过,最次则是让法案无法安然实施。就算法案通过,也是有办法让其名存实亡……”主编嘴角冷冷地扯了一下,“议案形成决议之后,可是要下达都堂的。”
  下达,通过这个词,承认了大议会的地位是在都堂之上,都堂是接受大议会的任命来管理国家,甚至皇帝,也将由代表天下亿万生民的大议会来授予其帝位,可实际上——“皇帝的诏谕,太后的懿旨,都要宰辅们签书,过不了都堂一关,就是一张废纸。大议会的决议何能独外?人所共知,任何议案,至少都得有一位执政背书。但这项议案,如果有哪位相公的支持,肯定早就宣扬开了。你们谁听说了章相公支持新闻审查?韩相公支持新闻审查?这可是关乎朝局的议案!”
  宰辅擅国,君臣失伦,主编却说得毫不避忌。众人无人惊异,这位主编,本就是韩冈的幕僚,而且还是韩冈的同门。
  “不过……”他沉声,“最好的办法还是阻止在议会中。新闻审查法案,我虽还没看到其内容,但依常理,设立新闻审查的衙门,至少得增加一个议政的位置。官视民听,非同小可。既然如此,那自是事关国是根本的议案。”
  “如果不是呢?”唐梓明忍不住问,“提案的议员要走普通议案的流程怎么办?”
  “是与不是,那是要大议会来决定的。”苗主编髭须微微翘起,“为了确认这个议案,到底属不属于国是根本,先投一次票再说。”
  一阵轻笑声响起,主编再次换上凝重的神色,“虽说最后也能让这议案成废纸,但我要拿到最好的结果。只有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了,都不要再耽搁。我这就去找两位相公,李副主编已经去联络其他几家了。”他拍了拍手,“你们全都给我跑起来!有什么关系全都发动起来,让那些山野里妄自尊大的土货,尝一尝我们报社的能耐!可不是那一干破落荒货能比得上的。”
  被主编鼓动着,一群记者立刻行动起来。
  唐梓明边走边翻着自己的联络簿,出了门,骑上马,就奔走在东京的街巷中,天亮前的两个时辰过来,他找了议员、官员、有门路的掮客,甚至还设法去章惇门下一名得力幕僚见了一面。
  “竟有此事?”
  “等我天明去问问。”
  “这件事啊,可不好办,真的不容易……”
  “我家主人不在,请郎君明日再来。”
  “这都什么时候,哪里有大半夜上门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此事非我宜言,抱歉了。”
  “事关重大,不敢掺和。”
  唐梓明奔走在联络簿上的门户之间,得到的回音要么是故作不知,要么就是再三推脱,没有一个说要站在报社这一边。被主编鼓动起来的锐气,一振二衰三竭,从一名相熟的中书省堂后官家中离开,他昏昏沉沉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胯下坐骑都显得没精打采,马蹄的声音不复初始时的清脆响亮。
  刺耳的铁哨声猝然响起,唐梓明茫然抬头,只见两名巡警一手提灯一手警棍地跑过来,稍远处,还有一名巡警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唐梓明见状,哪里还不明白,一声叹,下马举手,“我是齐云快报记者,腰牌在怀里。”
  “又是记者?”巡警闻言放松了警戒,都笑了起来,拿过唐梓明的腰牌辨认真伪,“今晚尽拦记者了。出大事了?”
  唐梓明摇摇头,随口敷衍,甚至不关心有多少同行在今夜奔走。
  “没问题,走吧。”递回腰牌,巡警放行,唐梓明拱了拱手,翻身上马。
  接下来的行程依然不顺,等到他失望地来到议会大楼中,消息已经散布开来。人们三五成群,尽在谈论此事。
  “唐兄,新闻审查法案,是真是假?”唐梓明刚进门,就一把被几位熟人抓住,把他拉到角落里。
  唐梓明抬眼向外张望,找到了两个同事,却不见主编的身影,看起来还没有好消息。对上几人期待的眼神,一个荒谬甚至戏谑的念头窜了上来,他突然笑起,“自然不假。我这边有可靠消息,相州李议员,德顺军陈议员都准备提出这一议案呢。”
  “这可不妙了。”
  “麻烦了。”
  “真是贼子。”
  唐梓明面前,几人的立场都是站在报社一边。唐梓明笑了一下,“有什么麻烦、不妙的?现在这项议案才得到了几个议员支持?超过重要议案的提案线没有?”他信心满满,“也不想想,要通过这项议案,至少需要四百四十位议员举手。有那么多人吗?要堵上两大报社的嘴,问过两位相公没?”
  做作的声音一下没了,“章相韩相真的不会支持?”有人犹疑地问着,其他人紧张地望着唐梓明。
  宰相的态度决定一切,只要两位宰相不是打算放弃两大报社,就不可能会去支持这桩自找麻烦的案子。可反过来,几位议员敢于提出这一议案,是不是已经从哪位宰相那边得到了首肯。
  “要支持早支持了。章相公和韩相公两人,但凡有一个要维护议会,就不会任由大议会沦落到现在这幅田地。”唐梓明信心十足地说,“不过是寥寥数人,因一己之私而行狂悖之事。若让我说,此事可笑亦复可叹。”他长声而叹,“可笑其愚不可及,不知自量,竟欲与万民喉舌为敌,可叹一州英杰皆沦落,竟容此辈横行,为一州之表率。”
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议(十七)
  隔着一重并不厚重的帷幕,外面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对话停了。
  议会大楼的门厅高有五丈,八根石柱矗立,两侧有楼梯直通大会议堂的二楼坐席。楼梯下的狭窄空间改造成的小憩厅中,田腴将布帘拉开了一点,外面慷慨激昂的声音立刻变得更加清晰。
  “这年轻人有前途。”田腴望着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唐梓明,在许多人面前,罔顾事实地胡说八道,寻常人可没这么厚的脸皮,也没这么强大的心脏,“不做官太可惜了。”
  几位神情严肃的中老年人以沉默应对。京师排名前五的报社的总编、副总编,此刻脸上都不见一丝笑容,他们齐集于此,不是来听田腴胡说八道的。小报姑且不论,京师中的大报与都堂与官府与议会都有一份默契在,如此才有了衙门里的常驻记者和记者团,在此之前攻击议会的风潮中,几家大报社都保持沉默,还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局势则变得让他们无法再沉默下去。本是准备寻找一个解决方案,至少不要殃及池鱼,可会商对象的态度,却是让人无话可说。
  田腴不把他们沉默的抗议放在心上,回过头来,“庐翁,是你们家的吗?”
  被田腴点名的老者瞥了一眼邻座,苦笑道,“不,我家的小子都没这么好的口才,一个比一个木讷,真想让他们来好好学一学。是李兄家的。”
  “哦,原来是齐云社的。”田腴再次向唐梓明望过去,依稀眼熟,“似乎打过照面,是议会记者团里的人?”
  齐云快报社的副主编没搭腔,脸都是黑的,心中把外面那个胡说八道的小记者开革了一遍又一遍,却不妨身旁一根手指伸过来,冷不丁地戳了一下他的腰眼:“啊!……咳咳……”他本欲发作,却见田腴已转身过来,就低声说,“唐梓明,入行没多久,不过在社中挺受看重。前日青州知州受责的那桩案子,就是他先查出来的。”
  “哦?是他?”田腴一副惊讶的模样,又大笑,“只那三篇报道,李简之少说得耽搁五年,布衣御史不辱其名!”
  “诫伯先生。”齐云社的李副主编愤然作色,他自从成为天下顶尖大报的副主编,从来都是贵人家的座上宾,即使是权贵如议政,对他说话时也会和颜悦色,而田腴对他们的态度,念及今日的处境,一时间声线竟有几分嘶哑,“记者若有此番能耐,也不至于今日求到先生座前。”
  国会议员总计八百二十人。有来自于东西京府,千万人中拔萃而出,权倾一方,名重当代,至交无数,家世煊赫;也有来自边陲荒州,籍籍无名之辈,琐琐凡庸之徒;更有来自普通郡州,小有名望,略有声气。有贵胄,有世家,有寒门,有归化之民,将门之子,商贾之徒。
  尽管皆仅只一票,表决时举不出能算票数的第二只手,但声望、影响,都截然不同,权力也自迥然有别,从直通都堂,与宰辅对谈亦不落下风,到连在京百司的司阍都使唤不动,再到被报纸当成了笑料,议员之中,自有着三六九等的区别。而田腴不管用什么标准,都是八百议员中地位最高的那几人之一。
  如今被天下蒙学用为识字课本的三字经,便是出自田腴手。每本三字经的封面和书脊上,都印着田腴二字。真要计较起来,天下数百万莘莘学子,都与他有几分受业之谊。
  所以田腴一说要在京兆府参选,长安城中世家大族全都让他一头,没有谁敢跟争上一争。
  而到了大议会中,田腴也因其声望、身份,以及韩冈的信任,成为了韩冈一系的首脑。
  以韩冈门下、气学门徒为核心的小团体,在议会中占了五分之一还多。关西、河东的议员为主,南疆次之,还有零零散散出于其他地界。这一百七十八名议员,是摆明车马支持韩冈,打了铁券的韩党。自大议会召开至今,议案五六十份,这些议员在田腴的统领下共进共退,一否俱否,一同俱同,在议会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还有畏于韩冈权势,或认同韩冈治政,或立场偏近韩冈的议员,又有一两百人,他们对于韩冈一系的立场,要么附和,要么弃权,极少有敢于反对的例子。
  加上大部分时候跟韩冈同进退的章惇门下的议员,总计已经占据了议员总数的一半以上。
  占据了议会中的多数席位,普通议案轻易就能够得到解决,而重点议案,虽然说要三分之二才能通过,但那剩下的不到一半的议员,只是一盘散沙,缺乏一个足够坚强的核心来统括,同样是会依照韩、章的心意而决定结果。
  决定议案命运的力量,就掌握在田腴的手中。各大报社所关注和畏惧的新闻审查法案,也毫不例外地掌握在田腴手中。
  但田腴的态度呢?
  “其实叫我说呢,我们这些议员啊,受你们欺负也够了。放个屁都能给你们说成是京中雾霾又多了三五分。”
  尽管面前的这几位报社大佬都是京中民间数得着的人物,有两位还是早年就在士林中闯出名堂,常年与士大夫们交往唱和,为贵人家遮掩过不少丢人现眼的新闻,留下的偌大的人情,两大快报社更是与韩冈、章惇有着几位紧密的联系,但田腴丝毫不顾及一干他们的脸面。
  田腴受韩冈所托,与人合著《三字经》,又著《童蒙训》,并主编《幼学千问》,在蒙学教育上是泰斗一级的人物,但世人所称到的安丘先生田诫伯却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他对小孩子耐心有加,对成年人却往往眼中揉不得沙子。
  田腴的脾气,几人还是只能忍耐。齐云社的李副主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耐下性子说,“诫伯先生,你可是冤枉我们了,别的不敢说,我们这几家可是一点都没有报道议会的反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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