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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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却是安安定定地继续说下去:“但这事你得先与我商量才是。你我虽无媒妁之言,但已有三生之约。你人都是我的,想自伤,也得先问过我,让我这做官人的点头吧?”
  韩冈说得霸道,周南勉力笑了一笑,笑容中掩不住酸楚和绝望。无暇如玉的俏脸上写满悲伤,却反添了她一分脱离尘世的美态。
  “不用担心。”韩冈亲昵地捏了捏周南细白如凝乳的脸颊,充满自信地笑着,“相信你家官人好了。男主外、女主内。外面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
  韩冈话声中的坚定,给周南惶恐的心中平添了几分安全感,她仰头望着韩冈坚毅的双眼,泪眼汪汪的呢喃问道:“官人?”
  “放心吧!”韩冈回了周南一个更加自信的笑容,站起身,“这两天就让你风风光光的离开这个鬼地方。”
  韩冈转身而去,宽厚而坚定的背影,让周南眼神迷离起来,一时忘记了悲伤。
  ……
  周南脱籍的这一桩公案,事关皇家,又跟一位薄有微名的士子脱不了关系,加之还有让人痛心的结果,整个一个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是个绝好的八卦话题。才一天的工夫,就传遍东京内外城中,大大小小的酒楼茶社、衙门官邸,都能有人在说这桩新闻。自然,其中不值苏轼所为的为数众多,正好跟因为矫矫不群而得到士林赞许的蔡确成了鲜明对比。
  连曾布也不能免俗,在王安石这里说起了此事。
  “苏子瞻也是糊涂了,看这事闹得……”
  曾布惋惜的声调中充满了幸灾乐祸。主管新法施行的司农寺,在年前的时候变得比较轻松,只有到了明天二月,将兵法开始施行,而免役法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到那时,才会重新忙碌起来。所以,这一天的午后,才有在汇报工作之余,与王安石聊起天来的闲空。
  “不过他现在当是后悔了,没问明内情便乱下判词。苏子瞻的名声,从此以后怕是在风月场中就是有些不好听了。”
  王安石沉稳得很,没有曾布那等露骨的幸灾乐祸。只是时不时地点点头,算是对曾布的回应。
  没办法,谁让曾布前些时候在跟苏轼廷辩的时候,吃了一个闷亏。要不是天子拉偏架,王安石又拿出宰相的身份压人,说不得就会灰头土脸的败下阵来。
  论口才,能跟苏轼一较高下的,寻遍朝中也没几人。吕惠卿能算一个,他曾经在朝堂上把司马光驳得说不出话来,也曾拿着韩琦的奏章一条条批驳回去,正所谓“面折马光于讲筵,廷辩韩琦之奏疏”,但吕惠卿已经回乡守制,两年之内都不可能出现在东京城中。
  章惇勉强也能算一个,堵得文彦博气急难耐的情况也有过。但他和苏轼两人交情深厚,即便政见不同,可在公事上的分歧,倒也不会闹到面红耳赤的地步。
  而曾布的口才就差得远了,他本就不是以舌辨著称,遇上了苏轼,就只有被其肆意欺凌的份。心里一口气,堵了几个月了,一直堵到了现在。
  “苏子瞻这判词一下,其实是把雍王推到了风尖浪口。人人都道是他得了雍王的授意。现在都有人说他附会亲王,德行堪忧。”曾布眼中闪烁着喜色。原本对韩冈很有些看法的他,现在倒是想请韩冈好好喝上一顿。
  王安石终于叹了口气,曾布的心情他也能理解,是给苏轼欺负惨了,但总说这些话,也有失大臣体面。
  “‘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宦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敝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注1】’还记得这一段吗?”王安石忽然问起曾布。
  曾布皱眉想了想,反问道:“是苏子瞻前日反对免役法的奏疏中的一段?!”
  王安石点了点头。那段话就是苏轼的本心。
  士大夫离乡出来做官,虽是为了天子出力,但也是为了能因此而取乐,否则何必告别亲戚,远离乡土,出来走遍四方?
  如今朝廷废掉差役法,改收免役钱来雇佣百姓来做事。原本在衙门中卖力之余,还要在官员家中做牛做马的免费劳力,现在变成了必须花钱来雇的佣夫。驱用衙前在自家门下做点事没问题,但用公家的钱来雇佣仆役,却是会被弹劾的。
  所以当免役法推行后,官员家中的人力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苏轼才会在奏章中抱怨说,官员家中“凋敝太甚,厨传萧然”,就像危亡小国的情形,不是如今太平盛世该有的景象。
  王安石把苏轼的为人看得很透,如今大部分士大夫想法也都是如此。他们所谓的仁,是得由他们高高在上地赐予百姓,并不是视民如伤的感同身受,以己推人。
  “不知苏子瞻他现在,是因让一洁身自好的女子无法脱离教坊司而自责,还是因为毁了自己名声而后悔?”
  王安石的话犀利透骨,曾布觉得有些尴尬,其实他也是为苏轼的名声大损而幸灾乐祸,却没有去想周南那里的事。
  曾布跟随王安石日久,知道他的性格。王安石虽然很欣赏苏轼的文采,但对其放达而不顾于下的言行却是颇有微词。从学术上说,王安石推崇孟子,对“民”是很看重的,而苏轼以及其父其弟的学术,在王安石等人看来,却是近于纵横苏张一流。
  干咳了一声,曾布提议道:“不管怎么说,苏子瞻挡回了周南的脱籍申状。韩玉昆肯定是失望不小。他那里是不是要安抚一下。”
  “周南就让她脱籍好了,教坊司不缺她一个。不过现在此事闹得太大,不宜有所动作。过几个月风声小一点再说。”王安石笑了笑,“天子其实也知道这一桩公案,当是有成人之美的想法,届时让韩玉昆自己上表请了天子恩典就是。至于安抚,章子厚会做的,子宣你就别管了。”
  “是!”曾布点头应承下来。“对了,”他又向王安石问道,“元泽应该快到了吧?”
  说起最得意的长子,王安石的脸上就添了点笑意:“应该就在这几日!”
  注1:这一段出自苏轼熙宁四年二月的奏章。因为本书中,免役法已经提前实施,所以这份奏章也便提前出台。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二)
  当天夜里,在一家僻静的酒楼里,韩冈和章惇又坐在了一起。
  章惇刚刚落座,却又站了起来。向着韩冈一揖到底:“玉昆,今次之事,愚兄实在对不住你!”
  韩冈没敢受章惇的大礼,很仓促地闪到一边。但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快,言辞便锋锐了一点:“蔡确毁诺,非是检正之过。检正何须越俎代庖!”
  “不,愚兄是待苏子瞻来道歉的。”章惇摇了摇头,正色对韩冈道,“昨天去审教坊司的那个小吏的时候,苏子瞻就知道他自己做岔了。但判状已经发出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只能徒唤奈何。”
  韩冈神色不动。章惇继续说道:“本来你和周小娘子的事,也是一桩佳话。若是子瞻事先听说了,真的会成全了玉昆你。只是阴差阳错啊……”
  章惇其实也挺替他的老友感到无奈的。苏轼的性格,结交数十年的章惇很清楚,若是周南贸然申请脱籍,身后又没有什么奢遮人物,苏轼肯定不会同意,所以他前日提醒了韩冈,千万不要把申状递到推官厅去。
  只是当韩冈和周南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士林清议倒向韩玉昆的时候,以苏轼的聪明,就不可能站到反派位置上去。而且以他爱凑热闹的性子,从中推波助澜,帮着韩冈把事情闹大,才是苏子瞻会做的事情!
  但他的这位老友聪明归聪明,偏偏是又个行事疏阔的人,判状前也不是先打听一下,周南申请脱籍是为了什么原因。但凡多问一句,也没今次的事了。可叹现在判状一出,在士林中,苏子瞻可算是丢了大脸。
  章惇为苏轼低头,光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韩冈都不能再继续计较。章惇胸中一股任侠之气,为友两肋插刀的做事,也让韩冈甚有好感。
  “不知者无罪。既然是检正为苏子瞻说合,韩冈哪能再纠缠不休。”
  韩冈的话,虽不代表已经冰释前嫌,但也是无意继续下去的表示,章惇挺高兴地替苏轼谢了。
  “……还有蔡持正,方才与他碰面时,他说是过两日要向玉昆你摆酒致歉。”
  章惇说起蔡确,就不如提到苏轼时那么诚挚。说起来,蔡确其实也是阴了他一下,让他在韩冈面前丢了脸。章惇心中理所当然的不痛快,也有几分看不起言而无信的蔡确。可是现在的形势,让他必须帮蔡确说话。
  韩冈默不作声端起茶盏,慢慢地啜着杯中的茶水。
  蔡确这等人,总是会为选择对自己能带来最大利益的一条路,毁信背诺之事虽不会刻意去做,但与利益相冲时,该如何选择他们都绝不会犹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蔡确当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而且要向韩冈这个并非进士的小小选人示好,恐怕蔡确心中也觉得憋屈。
  而章惇对蔡确的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了,疏远,但不会针锋相对。
  章惇等着韩冈的回答,房中一时静了下来。一杯茶,一口口地慢慢喝光,掌中温热的瓷盏渐渐冷了下去,韩冈突然单刀直入地沉声问道:“相公要荐蔡确为何官?!”
  “三班主簿。”章惇脱口而出,说出来后才“啊”了一声,摇头苦笑,自觉失言。
  “三班主簿啊……”
  这是主管低阶武臣的三班院中的文职,不算低了。蔡确的确是阴了韩冈、章惇,但因此而得到了王安石的看重,从结果上看,他的选择是没有错的。巴结王安石的亲信,当然不如直接示好王安石本人。
  而王安石现在正愁手上人才匮乏,连个半疯癫、爱乱说话的唐坰都启用——那可是上书说要斩韩琦、文彦博脑袋、以便推行新法的狠人;王安石想着千金市骨,所以便提拔了他——可见他手上究竟是多么缺乏人才。如蔡确这样旗帜鲜明的进士,王安石有不重用的道理。至于蔡确毁诺一事,就算韩冈和章惇说出来,王安石也不会太计较。就像章惇,名声也不算好,还不是照样被重用?
  韩冈沉吟了一下,蔡确有王安石的看重,加之自己再来两天就要离京,周南那里还要处置,没时间找蔡确麻烦。想了想,帐要慢慢算,先把利息拿笔回来再说,便道:“最近家表兄在三班院那里颇不得意,也许今次试射殿廷可能会有人从中作梗……”
  章惇先是一愣,然后就放松地笑了起来,韩冈肯提条件,便是与蔡确和解的表示。他虽然不值蔡确为人,但王安石现在要用蔡确,韩冈与其过不去,不会得到王安石的支持,反会让自己从中为难。
  “这是小事而已,三班主簿品位虽不算高,但在三班院中,也能说得上话。不过蔡持正要去三班院上任,还需要一阵子。今次试射殿廷最好让李信称病,等到年后的下一科。”章惇为韩冈想着主意。
  韩冈皱眉问道:“称病误考,可会有什么挂碍?”
  章惇摇头笑着:“玉昆你多虑了。入京的文官武官,水土不服的情况多得是,三灾八难谁也避免不了,何独令表兄能例外?”
  “那就要多劳检正了。”
  韩冈不提蔡确,只拜托自己,看起来还是心中有着芥蒂。当然,章惇心中也有芥蒂,蔡确的确是落了他脸面,“玉昆你放心,这次决不会让人打扰了。”
  “至于周小娘子之事……”提及周南,章惇则是犹豫了一下。本来能顺利玉成的好事,却被苏轼和蔡确联手给坏了。一个是他的挚友,一个则是他荐给韩冈的助力,说实话,这让章惇这个中间人觉得很有些对不起韩冈,“王相公已经答应帮你,不过眼下风高浪急,想脱籍却是要等到两个月后。”
  “两个月?!”
  韩冈听了后,就皱起眉头。他哪里能放心?才一天就捅了娄子,还要几个月?!韩冈可不会把信心放在王安石的承诺上,变数实在太大了。
  他不答章惇的话,却岔开话说道:“天子仁德,雍王孝悌,宫中如今倒是平和得很!”
  “……”章惇眼睛越瞪越大,以他的才智,韩冈话中隐义当然是一听便明。
  常常逛教坊的成年亲王,竟然还能住在宫里,难道是嫌天子戴得长脚幞头颜色不正,要抹些绿漆上去吗?正常情况下,当然是要将其赶出宫去!
  而且已经不是第一个有人上书要请雍王赵颢、高密郡王赵頵离开宫中。一年多前,曾有一名小官章辟光就上书天子。但在高太后的反对下,赵颢、赵頵都留了下来,反倒是章辟光被赶去了南方。
  天家无私情,赵顼对两个弟弟被太后强留住在宫中,心中若能高兴那就有鬼了。如果能趁此机会把赵颢请出宫去,赵顼难道还会怪罪不成?
  不过事情有这么容易吗?高太后那里边绕不过去。而且韩冈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赵颢已经不可能再出头与他争夺周南了,突然继承大宝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如果官家能下旨放周南的话……”
  “官家下旨……玉昆你是这要让雍王自己请辞?!”章惇已经越来越明白韩冈的行事作风,他的想法对章惇来说很是新鲜,但可以正确推测。
  韩冈点了点头。如今事情越闹越大,已经大到必须处理的时候了。如果是为了天家名声而选择帮赵颢遮掩,那么周南就会被遣出京城,而让天子来决定,事情可就不一样了,顺利的话,就能留下一段天子为人结缘的佳话。
  章惇都佩服起韩冈,也亏他能想到,驱逐雍王,卖好天子这一手段。对付眼下的情况,一个是不加理会,将风潮拖下去,拖到有人在来处置,这对赵颢的名声是最好的。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特旨将周南赐于韩冈,这等于是明着承认雍王犯了错。实际上,这么做了后,赵颢只能申请避居宫外。
  为什么赵颢出宫来必须要隐姓埋名,从这一条想过来就很容易明白,并不需要多少才智,只是需要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胆量罢了。
  对……是胆量,而不是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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