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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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惇已经听明白了韩冈的用心,问题是他到底敢不敢上书提醒天子呢?
  章惇当然敢。
  富贵险中求,蔡确如今的加官晋爵就是个好例子。而示好天子的机会更是难得,章惇当然不会放过。当然,有章辟光的例子在,章惇也会把文章写的隐晦一点。但这份功劳,他却要生受。
  至于韩冈,一句话就撬动了内宫局势,因势利导的手法当真是无双无对。
  章惇暗骂自己前面是糊涂了,周南之事竟然要让韩冈等上两个月,他怎么可能会等,两个月中的变数实在让人无法安心。一般来说有人只会无奈地等下去,而韩冈却直截了当地把天子都拉出来帮忙。
  章惇看着韩冈,目光中不无敬佩之意,但也有几分感叹,“难怪吕吉甫要说他是贾文和!”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三)
  关西大战在即,而京城中却被争风吃醋的绯闻闹得沸反盈天。韩冈、周南还有自己弟弟之间的纠葛,赵顼本是当作趣闻轶事在听。但这两天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士大夫中甚至开始有了指责赵颢的声音——要知道,赵颢无事去逛教坊司,之前都是被朝官们视而不见的。
  这让赵顼心中有些烦闷。因为他很清楚,再过不久,御史台就要蹦出来说话了,然后朝堂就是一片乱,各派借机攻击政敌——要引经据典地将毫无关系的两件事拉扯在一起,正是文人的特长。而赵顼真正在意的横山战事,反而没人去在意了。
  从御桌桌面堆得老高的文山顶上,赵顼拿过一本奏章。先看了看姓名,是中书章惇的文字。王安石手下的得力之人,赵顼想着,这人该是能说些正事。可他展开了只看了两眼,脸上怒容顿起,甩手就把章惇的奏章丢飞了出去。忙得今日轮值而随侍在殿上的王中正,蹑手蹑脚地跑过去把奏章捡回来。
  “乱来!”赵顼很少发火骂人,现在的语气已经够重了。
  章惇竟是奏请他下旨将周南赐给韩冈,以息众论。“还嫌不够乱吗?!”赵顼也不笨,一旦他照着章惇的话来做,可就是变成他亲自出面,证实韩冈和赵颢的争风吃醋是确有其事。
  姑且不论这样做,必然会让朝臣对赵颢群起而攻,根本做不到息事宁人。那章惇他可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正事不理,反而在这等事上做文章,政事堂中的公事有这么清闲吗?
  但气了一阵,赵顼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平素里见章惇的时候虽少,其少年时的无行之举也听说过,但不论从他自己的观察,还是他人的评论中,章惇都绝不是如此愚蠢之辈。
  赵顼冲王中正伸手示意,让他把章惇的奏章再拿过来。重新从头到尾细细一读,顿时恍然。章惇写得实在有些隐晦,但分明是撺掇着赵顼,趁着如今的大好时机,把他的两个弟弟请出宫中。
  章惇的提议,让赵顼心中五味杂陈。他对自己的弟妹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出生时,父亲赵曙也不过是个郡王家的第十三个儿子,不能继承亲王的封爵,而继承皇位更是遥不可及。因而他赵顼也只是普通的宗室子弟,一母同胞的几个兄妹,一起读书、游戏,与普通的平民没有两样。直到赵顼过了十岁之后,才开始渐渐有传言说,仁宗皇帝要立他的爹爹为皇储,从那时起,他才被人看重起来。
  如今赵顼由偏远宗室成为了天子,情况已不同于以往。幼年时的情谊仍在,兄弟姊妹之间关系还是不差。可是作为皇帝,赵顼对自己皇位的看重,也是天然存在。
  赵顼到现在还没有儿子,而两个弟弟就住在宫中。从好处想,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空出来的位子立马就有人能填补上,不会坏了国事。但往坏处想呢?未必没有人惦记他现在统御亿兆万民的权柄。
  两个弟弟,就在背后紧紧逼着,让赵顼有时候都觉得背心发凉。尤其是最得母亲疼爱的二弟,赵顼更是心中暗带了几分提防。
  当初章辟光上书说,两名皇弟已经成年,理应建邸出宫。当这番话传入宫中后,四弟赵覠当即就请求离宫,但二弟赵颢却没有说过半句。而接下来就是母亲大怒,逼着他将章辟光贬到偏远小郡去做官。
  二弟的心思,赵顼隐隐地有些察觉。赵颢处在现在的位置上,离九五尊位只有一步之遥,有这个心思也不足为奇。
  但赵顼现在拿着章惇的奏疏,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再次丢到了一边去。再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弟弟,赵顼还是不想做得太过分。
  “官家!”王中正叫了赵顼一声,“陈衍求见。”
  赵顼放弃了拿取新的奏章,道:“……让他进来。”
  高太后身边的亲信内侍陈衍闻声便进了殿中。
  等陈衍行过礼后,赵顼便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请官家不要太过操劳,保重御体。另外,若是官家有闲,还请至保慈宫一行。”
  陈衍的转述,当不是自己母亲的原话,天下重孝,母亲对儿子也用不着说请,再生疏也是一样。
  赵顼的确是与他的生母有些疏离,反倒是跟他的名义上的祖母感情不差。当初过继来的英宗皇帝为了追赠生父濮王,而跟要维护仁宗地位的曹太皇针锋相对,朝堂上分裂成两派互相攻击,几乎闹到要废立天子的地步。那时就是时任颖王的赵顼到曹太皇面前晨昏定省,弥合两边的关系。
  而赵顼登基后,曾经有一次身穿金甲,跑到曹太皇那里,问自己穿这套甲胄好不好。只看他去问太皇太后,而不是到自己母亲那里去展示,就可见赵顼心中的亲疏关系。
  不过一点疏离感,并没有影响到赵顼对母亲的孝心。随即放下手上国事,由陈衍、王中正一起陪同,前往高太后所居的保慈宫。
  不同于赵顼理事的崇政殿的老旧,去年刚刚修起的保慈宫,无论外墙内壁,上瓦下梁,皆是簇新光鲜。赵顼自登基以来,只为曹太皇、高太后两人分别修造了庆寿宫和保慈宫,而自奉甚简,并没有整修自己所使用的宫室。
  进了殿中,赵顼就看见他的二弟赵颢,陪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兄弟两人相貌有五六分相似,都可算是俊秀。就是赵顼稍显瘦弱,而赵颢则是身体强健了的一点。而两兄弟在轮廓和五官上,也都能看到高太后的影子。
  对高太后行过礼,赵顼起身问道:“娘娘,唤臣过来,可有甚事?”
  对儿子,高太后没必要绕着圈子说话,就是算儿子是皇帝也一样。“听说最近外面有些传言涉及天家,是不是有此事?”
  赵顼有些不快地瞥了赵颢一眼,“已经告了状了吗?”
  随即点了点头,“是有此事。不过是市井谣言而已,日久自散。”
  高太后不让儿子这么容易脱身:“听说已有人。王安石多用新进,祸乱朝纲。想那韩冈才做官没多久,仅仅是个选人,便沉溺女色之中,还闹得京城内外乱起。”
  高太后说得几乎没一句对,赵顼也知道,宫中的传言要有三分准头就了不得了。但她对韩冈的不满却清楚明白地传递出来。
  赵顼对韩冈本就觉得有些亏欠,又看重他的才能,却是要保着他:“韩冈实有大功于国,周南节烈也甚得人敬,如今并非二人之过,难以论罪。士论也尽数偏向两人,若是将之惩办,反而会伤了二哥的名声。”
  “那就任由外面传言败坏二哥的名声?!”
  “亲王而已,在乎什么名声?换作别人,自污还来不及。”赵顼腹诽不已。但他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硬起来的时候,连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的太皇太后都不搭理。自己若是不能让其满意,可是有得头疼。光是为了坚持新法,就已经闹得母子不快,现在再驳了她的面子,日后肯定会更麻烦。
  赵顼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不知二哥想要如何处置韩冈、周南?”
  赵颢低头:“全凭大哥处断!”
  叹了口气,赵顼眼神冷了下来。真要全凭他的处断,偏偏到这边来告御状,难道他的崇政殿会不见客。“既然娘娘要保住二哥的名声,臣便下旨将周南赐予韩冈。安抚下士论,好还二哥清白。二哥,你的看法如何?”
  “……”赵颢沉默了一阵,无奈地点了点头。赵顼的处理结果不能让人满意,但赵颢的名声是第一重要的。就算不甘心,也只能相信赵顼的处理结果。
  而半日后,赵顼的处断传到了庆寿宫中。大宋朝的太皇太后听了后,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地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也该出去了。”
  ……
  口舌之过,算不得大罪,最重也不过杖二十。而且甘穆也不是污蔑宗亲,说的都是实话。正常时候,一般人都会一笑了之,不过遇到现在的情况,却会让人不由得注意了起来。
  眼下,苏轼在明知前面错判了周南申状的情况下,并没有穷治甘穆之罪,好用这等手段来表示自己并不是畏惧雍王的权势。仅仅是斥责了两句,便将甘穆放了出来。
  从周南口中听说了此事,苏轼能秉公直断,不受他事干扰,倒让韩冈更正了一点对他的初步印象。但士林中对苏轼的评判越来越严苛。韩冈也终于知道什么叫文人相轻。苏轼虽然名声广布,但得罪的人可真是不少!
  “韩官人!韩官人!”一迭声地叫喊和奔跑声由远及近,一名驿卒气喘吁吁地冲进韩冈的小院,“天使……宫中派天使来了,说是传天子口谕,要官人你快点去接旨!”
  “果然来了!”韩冈微笑。
  而周南则紧张得攥紧了拳头,问着韩冈,“官人,他们真的是为了脱籍而来?”
  “放心!”韩冈大步出门,向前院走去。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四)
  在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韩冈叩首谢恩,再拜起身。这一拜一起,周南便已是他韩家的人了。有天子口谕为凭,再没人能从中作梗。
  传过圣谕,王中正也不再摆出肃穆严重的架子,转而笑着向韩冈道喜:“恭喜韩机宜。”
  以他御药院勾当、带御器械的身份来给一个选人传递口谕,可以说是屈尊了,正常来说,一个小黄门足以。不过能跟韩冈这个正得圣眷的年轻官员结交,他这位宫中屈指可数的大貂珰倒也乐意跑一趟腿。
  何况王中正还想着出外博一个军功。就算今次韩绛功成而夺占横山,以他对赵顼的了解,河湟那边照样有立功的机会——韩冈能得赐美人,明面上的理由,也是因为他在河湟上的功绩。
  “多谢王都知。”韩冈回礼虽是谦抑,但姿态也是不卑不亢,“前次在秦州,韩冈已经承了王都知的人情,不成想今次又是王都知送来天子恩泽。”
  说着他回头示意李小六把刚刚准备好的谢礼拿过来,承到王中正的眼前。
  王中正倒也不客气,让随行的小黄门把韩冈的谢礼接下——中使就算到宰相家传谕,也照样拿好处的,也算是约定成俗的规矩——接着不无遗憾地说着:“今次还要赶回宫去缴旨,不能久留了。日后若有机会,当与韩机宜你多多亲近。”
  韩冈送了王中正出去,回来后,原本因为王中正来传旨,而不得不远远避开的众多官员,便纷纷上来恭贺。能得天子亲口褒奖和赏赐,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宠遇。
  韩冈虽然也是不停口地感谢天恩,心底却是在冷笑,这哪里是天子的恩宠?这是回报!是交换!
  是他韩冈借助了时势,用对天子有利的条件,交换了周南回来。相对于天子赵顼的得利,周南其实无足轻重。不过换在韩冈的心中,周南的分量也抵得过赵颢离宫对赵顼的价值了。
  这是等价交换,韩冈不觉得自己欠任何人的人情。就算是章惇在中间帮着出了死力,但他这一次率先上奏,在天子面前可是立了大功,日后的好处绝不会少。
  靠着莫名的恩宠而得来的地位,从来都不会稳固,但通过利益交换而建立起来的关系,便很难动摇。看看章惇,以他今次可以想见的丰厚回报,两人的交情自当水涨船高。而韩冈一路过来,能得到赵顼、王安石还有王韶的看重,不是因为他所立下的累累功勋,为三人带来了庞大的收获,还会有什么理由。
  向着韩冈说了许多恭喜的话,驿馆中的众多官吏们也都知情识趣地不再叨扰他。都知道,后面还有一个绝色佳人等着韩冈。
  前面韩冈接旨的时候,早就有人把喜讯通报给周南。等韩冈回到小院的时候,就看见周南站在门内候着。就是流着眼泪,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连墨文也是泪满双颊,一边给周南递着手巾,一边则拿着另一块手巾擦着自己的泪眼。
  韩冈怜意大起,走过去,轻轻搂住艳冠群芳的花魁。接过墨文递过来的手巾,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今天可是你我大喜的日子,要是给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说不定还会以为你不愿意。”
  周南仰着脸,任由韩冈擦净泪水。充溢在她心中,满是喜悦。就像一阵狂风,吹散心头的阴霾,阳光洒落,让她不由自主地喜极而泣。
  早已是处在绝望中的周南,怎么也想不到情郎进京也不过数日时间,竟然轻轻松松地就将自己救出苦海。虽是像物品一般,被天子赐于韩冈。可就是有了这道御赐的金身,就更是让她安心。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使得周南对韩冈的感情中,又添了许多崇拜。
  模糊的泪眼中,韩冈英气勃勃的相貌,越发得显得坚毅。周南痴痴地望着。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毕生所托的良人,能够顶天立地,为自己挡风遮雨。她从小就看着教坊司中的那些姐姐,虽然在韶华正茂时被万众追捧,但最后能有好结果的却十中无一。始终萦绕在胸口的那种不知今生所托何方的茫然,直在韩冈身边时,才烟消云散。
  韩冈搂着周南往里走,“如今得了天子亲许,南娘你就是我韩家的人了。不过现在京师,我又要赶着去延州,不能风风光光地纳你进门。若是不嫌仓促的话,今天就把好事办了。南娘你看如何?”
  能早一点成为韩家的人,周南哪有什么不愿,自是千肯万肯。点着头,泪水又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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