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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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阿李和云娘一边收拾着韩冈和李信带回来的包裹,一边不停地抱怨着:“王官人也真是,年节都不让人过好。”
  韩冈打着哈哈:“事前谁想到会下那么大的雪……不然除夕前肯定能回来。”
  从两人带回的包袱里,翻出来一堆零零碎碎的杂物。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书卷外,剩下的都是蕃部送的节礼。王韶到得巧,既然蕃部的礼物有刘昌祚一份,当然也得有王韶的一份,连同韩冈、王厚都沾了光。
  礼物贵重倒是不贵重——贵重的王韶和韩冈不会要,蕃部也送不起——并非金银财货,都是西北常见的土产,几张上等兽皮,几块打磨得极粗糙的玉石,还有刀、匕之类的短兵,十几个部族送来的礼物都差不多的类型。
  韩冈把收到的礼物送出去大半,都是给了王韶身边的亲兵,最后留下的是四张完整的硝制过的羊皮,其中有两张说是自纳木错边野羊群中捕来的上品,由逻些城【今拉萨】的商队带来河湟。
  可这两张羊皮都不是山羊皮,韩冈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应是藏羚羊。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他可谓是为灭绝藏羚羊的事业又出了一份力。若是哪天有人送给他一张花熊皮,韩冈可是一点都不会意外——如今的秦岭,正有大熊猫满山乱跑。
  另外几件礼物就不如藏羚羊皮那般珍惜,一串像石头多过像玉的杂色玉佛珠串,一对分量比工艺更有价值的银镯,三把装饰朴素的尺半短刀,如此而已。
  韩冈把玉佛珠串递给韩阿李,最好的一柄短刀给了他老爹,银镯则留给韩云娘。又道:“剩下里面有一半是给表哥的,云娘你记得给表哥缝一套跟我身上一样的衬里内褂,剩下的给爹娘缝个靴筒。”
  韩云娘低着头应了,自韩冈回来后,她一直都默不作声,低着头做事。韩冈看着她的样子,微微一笑,小女孩子的心思还真不难猜。
  李信这时又出去了,他喝了热汤,烤暖和了身子,便到院中照料他和韩冈骑回来的两匹马。韩家的院落一角,搭了一间牲口棚,原来养着驴牛各一头,后来都卖了给韩冈换药钱。现在里面空着,安顿两匹坐骑正合适。
  韩阿李拿起几张皮子,一张张对着灯光比画来比画去,似是在计算着该怎么做才能最省料子。突然又放了下来:“对了,三哥儿。你舅舅过年前托人送了礼来,谢你荐了信哥儿进了经略司衙门……”
  “都是自家人,还谢什么?而且也是表哥武艺高强,孩儿只不过是在机宜面前提了一句罢了。”
  “信哥儿的事,你要多多上心。你上次不是说王家的小哥比你还小一岁,可再升一级就是官人了。信哥儿哪点比他差了?!性子比他稳重得多,长得还没他那般老态,身手跟你外公年轻时也差不离了,如何做不得个官人?”
  “是,是,孩儿明白,孩儿明白。”韩冈头点得小鸡啄米一般,不停地应承着,反正他知道这些事跟老娘是有理说不清的。
  听出儿子是在随口应付,韩阿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今次你二姨也一并托人送了信过来,她家还有你的两个表弟。你二姨夫也是个吃兵粮的,教出的两个儿子都不差。听说你现在做了官,信哥儿也有了出身,便想着一起过来。都是自家人,能照顾就照顾一二。你如今是官人了,身边也得跟着些知根知底的。”
  “娘说的是。等孩儿从京城回来,肯定会给二姨家的两个表弟找个上进的门路。”
  韩冈本身并不太喜欢一人登天、鸡犬飞升。但在家族观念浓郁的古代,不睦亲族都是罪名,亲亲相隐是法律提倡的行为——如果亲人犯法,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他们隐瞒,也不会因此而得罪——提携一下亲友,只要他们足够称职,无人能说不是。
  当然,前提是称职。如果没有什么本事,那也别怪他不讲人情。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本质也是以举贤为重。李信武技了得,性格寡言可信,所以得了王韶青眼。如果李信庸庸碌碌,又怎么入秦凤机宜的眼界。
  听韩阿李说,他二姨家的两个表弟也是打算在军中混个出身的武夫,韩冈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他一直都很希望有个商业头脑出色的亲戚。宋代并不歧视商人,不像唐朝,商人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三元及第的金毛鼠冯京,便是商家出身。而且官宦人家做生意的情况也多得是,自来都是官商一家亲。
  世风如此,韩冈当然也想有个可信的亲族帮忙打理产业,也省得他手头总是缺钱花。王韶正管着与蕃部有关的营田和市易工作,其中不需要歪门邪道便能够发家的机会多不胜数。但韩冈搜遍身边,还是找不到一个有用且可信的帮手。
  “若是亲戚再多点就好了。”韩冈很自然的就有了这方面的想法。
  韩家是从韩冈祖父辈时才从京东密州【今青岛】老家迁来秦州。韩千六是独苗,韩冈如今也成了独苗,两代单传,使得韩家在关西别无亲族。韩冈若想得到亲族支援,眼下也只有靠韩阿李那边的亲戚。要不然,韩冈就得给自己找门好亲事。
  这不是为了少奋斗三十年的做法,而是此时的通例。通过血缘和婚姻联系起来的士大夫,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一张张网,形成了庞大的官僚士绅阶层,覆盖了大宋的四百军州。
  王韶的两任妻子,皆是德安大族的女儿,王厚未过门的聘妻也一样是江州士族之女。韩冈的老师张载,他的两个表侄便是鼎鼎有名的二程。晏殊的女婿是富弼,富弼的女婿是冯京。晏殊、富弼翁婿两任宰相,而冯京已经做到了有计相之称的三司使,离宰相之位也是一步之遥。
  韩冈若是能攀门好亲,对他的前途发展,助力匪浅。只是韩冈对此兴趣缺缺,自家已经有了官身,并不着急娶妻。平常人多有想靠着裙带关系升上去的念头,而韩冈并不觉得有此必要。这个时代讲究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韩冈并不会奢望去谈什么自由恋爱,只盼能找个贤淑的浑家。
  韩阿李已经将几块皮子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皮子的质量没有话说,能让人拿出来送礼,也不可能有缺憾,这些都是自己儿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儿子为她在兄弟姊妹中挣了光,韩阿李其实恨不得将所有亲戚都通知一遍,告诉他们自己的儿子做官了。而提携自家兄妹,韩阿李心里也做得很畅快。
  放下手中的皮子,她又一次叮嘱着儿子:“三哥儿,你答应了就千万别忘掉,等过几日娘就托人给你二姨带信去。”
  “娘尽管放心,孩儿绝不会忘记。”
  “还有你四姨,等他收到你为官的消息,肯定也会来的。她家好像也有个儿子,也别忘了。”
  “是……是……”
  韩冈连声应诺。韩阿李并没有其他兄弟,韩冈的舅舅只有一个,但还有两名姨妈。两人都在凤翔府,一个嫁了个小军官,另一个据说是攀了一门好亲,嫁给了一个姓冯的豪绅做续弦。但出嫁后便与兄弟姐妹没了往来,最后只听说后来生了个儿子。
  韩冈对他的四姨根本没有什么印象,而且因为秦州和凤翔间隔数百里的关系,就是舅舅和二姨旧时也是托人带信寄物往来,十几年来也就见过两三次。
  门帘一动,李信把马安顿好后,又走了进来。韩冈问着他道:“表哥,四姨嫁的冯家的表弟,你可曾见过?”
  李信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就十年前外公过世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就没见了,只跟二姨家的两个走得多。”
  “是吗?”韩冈想了一下,决定不去想冯家表弟的事,反正他也不一定会来,来了也不一定有用。他站起来,“算了,不说这么多。夜也深了,爹爹,娘娘,你们早点睡。表哥,你也累了几天,早点休息吧。”
  李信点了点头,起身回房。韩阿李和韩千六也站了起来,道了一句:“三哥儿你也早点睡。”也回房去了。
  房中就只剩两人。小丫头低头拨弄着火盆里的木炭。韩冈看着她,突地咳嗽了一声,道:“我先洗个澡再睡。”
  韩冈喜净,在路上奔波了三天,回来后肯定要洗个澡才去睡。韩云娘当然知道韩冈的这个习惯,按说现在就该烧水去了。但她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韩冈笑了,看起来是没有及时回来惹得祸,虽然有充足的理由,但女孩子要闹起别扭可不管什么理由不理由,不论千年前后,皆是一般。
  韩冈做事直截了当,一把将小丫头强拉过来,紧紧抱住,贴着她耳边道:“想我没有?”
  可小丫头在怀里用力挣扎,不是过去那种欲拒还迎地推拒,而是真的生气了。
第三十三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下)
  “啊!”在小丫头的挣扎中,韩冈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嘴里咝咝抽着凉气。
  韩云娘立刻不赌气了,回首看着韩冈紧皱起的眉头,还有脑门上冒起的汗水,她一脸紧张地问着:“三哥哥,怎么了?”
  韩冈没回答,他右手按着腰部,脸上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痛楚。
  “三哥哥,你没事吧?”韩冈的反应,让韩云娘的声音里都带了哭音。
  “前两天从马上摔下来,扭了筋……”韩冈说起谎从来都不带眨眼,一颗芳心都系在自己身上的小女孩更是好哄骗,他眯起眼,很享受的任由韩云娘柔嫩的小手在自己的腰上揉着。只是渐渐的,从小丫头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将韩冈藏在心底的火焰渐渐引起,呼吸不由得粗重了起来。
  “好一点了吗?”韩云娘抬起头,关切地看着韩冈的神色,浑然不知自己的动作,有多大的吸引力。
  韩冈如今是个身强体壮的青年,正常的生理需要也是有的。可是小丫头的年纪摆在这里。韩冈并非道学先生,但虚岁才十三的小女孩子,怎么也难下得了手。而且也要担心着没有安全措施,万一让小丫头有了身子,身子还没发育完全的她,根本不可能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一尸两命是板上钉钉的。
  韩冈能舍得吗?想都不用想。
  身边连个出火的地方都没有,韩冈现在想着是不是真的要去惠民桥后的私窠子里走走?但万一得了病怎么办?虽然不会有据说是由猩猩传给人类的绝症,但其他病症应该不会缺。而韩冈,一向很爱惜自己的健康。
  当然喽,千年之后世间流传的花样繁多,即便不走正途也有许多旁门手段,韩冈于此,理论和实践都不缺。只是他看着韩云娘犹带着稚气的小脸,还有认真地为自己按摩伤处的专注,便下不去手。韩冈欲哭无泪,太亲近了其实也不好,他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有变成“禽兽不如”的一天。
  韩冈暗叹了一口气,自我安慰着,美味要慢慢吃下肚,猪八戒吃人参果那般可不行。他用力捶了下自己的脑袋,引得怀中的少女不解地抬起头来。算了,算了,还是多洗两遍冷水澡吧!
  他抬起头,望着被火光映红的房梁,明天就是立春,比起正月初一的元旦,这才是真正的一年之始,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节日。后天便要上路东行,往东京城报到去了,明天正好有空,去参观一下这个时代的节日祭典也是件乐事。
  ……
  烛花爆了又爆,晕黄的火苗仿佛在跳着拓枝舞,在半截红烛上闪动得厉害。
  严素心用力闭紧酸涩的双眼,眼珠子胀痛得厉害。在晃动的烛光下,要盯着手上正在绣着的鞋面,实在很耗眼力。不用等到明天早上,她现在眼皮下缘上的青黑色,都已经是用粉也遮不住了。
  放下手上绷着缎面的花箍,将针线别在了绸子的一角。宝蓝色的缎面上,一朵缠丝夹黄的牡丹花已经绣到了底下的两片叶子,洛阳重瓣牡丹中最为有名的金带围,好似就生长在这块手掌大小的绸缎之上。
  再有一天工夫,这双寿鞋就该绣完了,可家里取暖用的炭薪今天却已经烧完。严素心苦恼着,手指揉着眉心,她现在身无余财,只能靠着刺绣的手艺养活自己和招儿,但吃饱肚子已经不容易,哪里还能找出钱来再去买炭。
  “六姐姐?”身后床榻上,一个粉雕玉镯的小女孩儿从被褥中撑起身,坐在床上很困地揉着眼睛。
  听到声音,严素心忙转过身,又把她塞回到被子中去,“招儿,你继续睡吧……别起来。”
  “六姐姐不睡吗?”抓着被角,招儿的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六姐姐一会儿就睡。招儿乖,听六姐姐的话,快点睡。”
  小女孩儿很老实地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才七岁的招儿跟严素心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的娘亲同样是陈家的婢女,一直都很照顾严素心。前两年招儿的娘亲病死后,严素心便把她留在身边照看。
  招儿应该是陈家的女儿,却不知是陈家的哪一位留得种,并没有被承认身份。今次陈家覆灭也就幸运的逃脱了落入教坊司的境地。同样幸运的还有严素心,她只是陈举的侍婢,而不是在宗谱上录了名的妾室。也便没有与陈举的几房妻妾一样,被送进教坊司中接客。
  当陈举阖族覆灭之后,参与盛宴的一众官吏只留了一小部分陈举和其党羽的家产归入官中,剩下总计价值五六十多万贯的资财,便坐下来各自分赃。
  其中田宅地产最受欢迎,尤其是陈举家的产业,更是人人争夺。陈家在秦州扎根近百年,拥有的田地多是良田,宅邸店铺也是位置优越。百年的积累,家世单薄一点的官宦家庭都比不上陈家这样深深扎根于地方上的土豪。
  太平宰相晏殊在世时家中显贵无比,一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从骨子里透着富贵气派。但到了他儿子晏几道这一辈,尽管还有富弼这位宰相姐夫在,晏家就已经有了几分衰败的气象。富弼如今已年过六十,再得几年,等他过世,晏家定然会破落下去——晏几道那等富贵公子,小词写得是好,却没有保守家业的本事。
  太宗朝的宰相向敏中,他在世时权势煊赫无比,但在他儿子的那一辈就已经败落了,孙子被更是可怜,若不是幸运的出了个当上了太子妃、如今又成了皇后的曾孙女,家势哪有重振的机会?
  隋唐时的崔家、裴家那样代代高官显宦的山东世家,在晚唐五代的藩镇内乱中,早已灰飞烟灭。宋代的官宦家族,富贵容易,败落也容易。田宅地产流转不定,俗语道“千年田换八百主”,说的便是此时的世情。真正能长久富贵的,反倒是稳守家乡的地方土豪,才能长保家族百年平安富贵。
  陈家便是这样的百年家族,故而在陈举家中奔走的仆役婢女,兴高采烈地分享着陈家家产的秦州众官便没人愿意收下他们。他们都会是陈家的家产,而且是很值钱的一部分,但就是没人肯去要。
  因为这些陈家的仆役婢女大部分都是家生子,服侍陈家几代人,谁也说不准里面有没有想为陈举报仇雪恨的。要找忠心可靠的仆佣,世上有的是,任用乡里不比把仇人放在身边安心?最后全都遣散了了事。
  严素心也趁机带着招儿逃出生天。自陈家出来后,她就在城南租了间屋子。事前小心藏起的一点积蓄,再加上她出色的针线活,让她们度过了年关。
  就在这段时间里,陈举在菜市口挨上了千刀万剐,当年祸害了她全家的仇人就这么被片成了一堆碎肉。而陈举的帮凶们,也不是被斩首,就是被流放。
  严素心其实很开心,不共戴天的仇人受了世上最惨毒的刑罚而死,她不可能不开心。但当李师中掷下一根令牌,刽子手举起了手中的短刀,开始碎割着陈举,从菜市口传来的看客们的欢呼声不断传入耳中时,严素心一时间变得茫然失措起来。
  她犹记得十年前,同样是在冬日。娘亲一边哭着,一边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泪水不住滴在脸上,滚烫滚烫。出身世家的娘亲,自幼娇生惯养,比锅铲重的东西都没拿过。但那一天,娘亲的手力气很大,大到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大到她很快昏死了过去。当她再醒来时,娘亲已经变成了挂在房梁上的一具尸体。而在此前一天,她爹爹的死讯正从南方传了回来。
  严素心本以为要用上十几年时间,才能收集到足够的证据,为父母报仇,让陈家与自家一样家破人亡。但没想到才十年的工夫,好不容易取得了陈举的信任,就有人帮自己完成了夙愿。失去了宁愿以生命为代价也要实现的目标,她的心中仿佛突然间多了一个洞,空空落落,走起路来都如同幽魂。但又轻松了许多,连呼吸也轻快了,仿佛沉甸甸的一块巨石被撬掉了一般。
  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在心中纠缠不清,几乎让严素心疯掉。她感激着王韶、韩冈这些把陈家一举毁灭的恩人,但同时,她又恨着自己不能亲手为父母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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