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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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是由自己把陈举送入地狱,那该有多好?
  烛花闪烁,火焰轻轻摇晃。严素心用剪刀剪去多余的烛芯,烛火重新稳定地燃烧起来。就着烛光,她又拿起缎面,接着飞针走线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烛泪已经流满了烛台,严素心也终于将最后一片叶子绣好。放下花箍,神思从针线中脱身出来,感到了一丝放松。可这时,原本因为聚精会神而忽略掉的声音传入耳中。
  身后的招儿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把严素心吓了一跳。她连忙用手背试了一下招儿额头,微微的有些发热。果然是生病的缘故。严素心轻轻抚着招儿的额头,心情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病闹得胆战心惊。
  “这病,明天能好吗?”
第三十四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上)
  天色有些阴沉,韩冈抬头看了看,看起来要下雪下雨的样子。他不知道鞭牛祭祀在天气上有没有忌讳,看起来多半是没有的样子。只是在野地里举行的祭典,没遮没挡的,下起雨雪来可是会让人很不爽。而他明天就要往东京城去,更是不希望逢着雨雪。
  大清早的时候,韩冈便来到秦州城的南门外一块被清出来的空旷场地上。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人群的中央,李师中带着秦州城内的一众文武官庄严肃立。他们的每只手中都拿根五色丝缠成的彩杖,围着一头披红挂彩的土牛。土牛边上还有泥塑的农夫和农具。
  这头用泥土塑就,与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雕得甚为精致。一个俯首拉犁的动作,连肩胛处鼓起的肌肉都刻画了出来。牛尾轻摆,貌似驱赶蚊蝇,竟然活灵活现。如此雕工,让韩冈很好奇这是谁家手笔。
  在今天的仪式上,这头泥牛便是主角。
  鼓乐声中,李师中带头围着春牛转了一圈,又抽了三鞭。一个个官员依序上前,与李师中一样的举动,转一圈,抽三鞭。旁边还有两名小吏用着秦腔高声吼着劝农歌,是令韩冈叹为观止的标准的原生态唱法。
  这一套仪式,称为鞭春,又称打春,用意是祈求丰年。不但是秦州,天下南北十八路,四百军州,数千郡县,乃至皇宫大内,到了立春的这一天,官吏也好、天子也好,都要走出来,对着土牛屁股抽上三鞭子。天子还有藉田之礼,就是下田推犁,推上九下,以示劝农之义。
  韩冈还没得到官身,不够资格参加鞭牛。但他的身份,让他占据了一个好位子,站在最前面围观。韩冈的高个子让身后的观众们愤怒不已,就听见他们一个劲地在后面蹦跶。
  还有许多行脚商,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声叫卖着一个个泥塑的五色小春牛。小春牛巴掌大小,惟妙惟肖。最高级的小春牛甚至有个精雕细琢的小木笼子装着,笼子上还插着一列泥塑百戏人像。这样的一具春牛,往往价值四五贯之多。
  不理会身后的动静,韩冈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执鞭牛彩杖的官人们身上。能看到秦州城中文武两班的几十名大小官员同时出动,一年中也没有几次机会。
  与官袍划分文武的明清两朝不同,此时参加仪式的文武官员身上所穿的服饰并没什么差别,只能通过身材体魄来分辨。韩冈一个个辨认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多半他只听说过名字,从未见过面。直到现在才是第一次把名字与人对应起来。
  “那么多官人,怎么一个关西人都没有?”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冒出来一句。
  立刻就有好几人一起反驳:“向钤辖就是关西人!”
  得他们提醒,韩冈再仔细观察了一遍。向宝的确是关西人,但向宝之外,在场的几十名文武官中,却真的没有一个陕西出身。若是文官倒也罢了,本就是四方为官,能守乡郡的都是特例。但守边的武臣就不同了,总得有些本路出身、熟悉人情地理的成员。
  韩冈双眼从在场的武官身上一个个扫视过去,忽然发觉他们论年纪都在四十到六十岁左右——二三十岁的青年将佐官品都不高,本就是不够资格参加祭典。发现了这一点后,韩冈便释怀了。一点不奇怪,因为这个问题同样出现在关西的其他几路。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在陕西禁军中有个很明显的断层。
  关西领军的中层将校中,包括诸多城主、寨主和堡主,但凡四十到六十岁之间的,大部分都不是在关西土生土长,或者说不是根正苗红的西军出身。
  比如向宝是镇戎军人,但起家是在东京,并不被视为西军中的一员。郭逵、杨文广、张守约在关西多年,但他们也都不是陕西人。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起兵叛乱后,宋军在三川口、好水川以及定川寨三次会战的接连惨败,以及在其后多年间与西夏交锋中的连续失血。
  这三次会战惨败,论兵力损失,加起来其实也没超过十万,但关西军中的精兵强将几乎被一扫而空,尤其是许多早早就被看好前途的年轻将校,都在三次会战中损失殆尽,使得西军元气大伤。以至于近二十年时间,多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狄青、种世衡这两位西军中的佼佼者,在面对党项人的时候,也是守御的时候居多。到如今,狄青、种世衡接连故去,宿将中郭逵、杨文广硕果仅存,还得靠张守约这等老家伙去边城驻守来撑场面。
  至于刘昌祚,虽然祖籍河北真定,但自父辈起,便移居陕西为将,却是标准的西军一员。刘昌祚虽然四十出头,但还应该算在新生代这个层次,因为他是承父荫而得官,其父刘贺便战死于定川寨一役。
  不过从庆历议和后,成长起来的西军将校如今都处在当打之年,刘昌祚、王君万,再到最近据说很得向宝赏识的刘仲武,莫不是如此。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优秀将校,在关西数不胜数。王韶如要挑选参与拓边河湟的将领,可以选择的余地,便远比当年来关西救急的范仲淹、韩琦要强上了许多。
  回头再看着站在官员队列中的王韶,昨日还纵马奔驰的经略机宜,现在也是手拿彩杖,排着队亦步亦趋地挪着上前。一个个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官员,举着彩杖手舞足蹈,韩冈觉得有些无聊,即便当作娱乐节目,感觉上也不过如此。
  但参加仪式的人众,包括李师中,包括王韶,都是一本正经。农为国本,仪式上出点差错,万一当年收成不佳,可是要受到全州县的百姓怨恨。捅到朝堂上,也是一桩罪名。
  李师中已经站回了主持仪式的主位,端端正正地拢手而立,表情庄严肃穆,仿佛一具雕像,只要是在朝堂上待过两年,多半就会练出这身本事。隶属于秦凤经略司和秦州州衙的属官们,正依着次序上前鞭牛,还有好一阵才会结束。
  李师中脸上维持着庄严肃穆的神情,视线却盯上了周围人群中的一人。吸引住秦凤经略使目光的,是站在人群最前面,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
  “是韩冈吧?”
  虽然王韶、吴衍和张守约的荐章,李师中都细细读过,其中对韩冈的才能、德行推崇备至,但李师中还是第一次看见韩冈本人。
  的确出色!
  李师中不得不承认,韩冈的仪容气质是秦州难得一见的出众,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东京城里,也能排在前列。站在数以千计的围观百姓中,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李师中忽地自嘲而笑,再怎么说韩冈都是文武双全,智计心性皆为一流的士子,若是泯然众人,反而是个笑话了。
  韩冈虽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却一副懒怠困顿的样子,完全没有沾染到半点在周围人群中弥散的狂热或虔诚,这也是为什么李师中只一眼,就把他从千百人中认出来的原因所在。
  ——“毕竟是张横渠的弟子。”李师中不禁感叹。
  张载虽然官位不高,资历也远逊于李师中,却是天下闻名的鸿儒,对礼制自然早已融会贯通。如今的祭春仪式与古制大不相同,还有许多媚俗的改动,难怪承袭张载之教的韩冈,会当作笑话在看,全然不放在心上。
  “难得的俊才啊……”李师中的感叹终于发出了声,引得站在他身边的几人看了过来。李师中眼神一凛,让他们立刻低头避过。
  视线重又投到韩冈的身上。韩冈所修纂的伤病营制度规程,去年腊月初被呈了上来,放到了李师中的案头上。
  李师中猜测韩冈也许是抱着“宁厌之于繁,勿失之于简”的想法。他修纂的制度规程总计有六大项、七十余条细则,共两万多字,厚厚的一摞五六十页,如一卷书一般。那份制度规程中,从外部建筑到内部陈设,从日常饮食到伤患救护,从作息规则到安全保障,与伤病营相关的方方面面的细节都有涉猎。
  李师中只是随手翻了一翻,单是字数就吓了他一跳。北宋与千年之后的时代不同,千字上下的文章才是普遍情况。过了万字,就号称万言书,不是普通读书人能信手写出来的。而韩冈只花了一个多月,便是两万字之多。而韩冈在扉页中还明确说明这只是试行条例,具体的条款要在试行的过程中逐步加以修订。
  尽管这份规程看起来繁琐了一些,但每条每款都自有道理,无一条可删改。能把这些方面都考虑到,李师中只觉得韩冈根本不可能才十八岁,四十八岁的老行吏还差不多——将规程中涉及的各个方面的学问都融会贯通,而且还留有加以修改的余地,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还未有过任何实务经验的少年。
第三十四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中)
  但韩冈却年轻得过分,让人不禁怀疑起这份规程的出处究竟是不是他本人。李师中幕中的一名清客看过之后,便当即摇头道:“此一篇,必是韩冈剽夺无疑!他决然写不出来。”
  正如写诗作赋,不可能跳出作者本人的经历,初出茅庐的韩冈如何能如积年老吏那般面面俱到?
  如果只是靠着臆想作出的诗句,便完全无法与融入真情实感的作品相比。没有亲自走过蜀道,李白也写不出《蜀道难》,不是好酒狂纵的游侠性子,《将进酒》也不会出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是亲历大漠,如何写得出来?
  李师中的那位在王素帐下同样做过幕宾的清客,当时也对他说,“范文正【范仲淹】帅府陕西之时,曾有《渔家傲》多首。皆是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道尽了边镇劳苦。但欧阳六一嘲其为‘穷寨主’之词,也做了首《渔家傲》,送与要入关中的王尚书,自谓是‘真元帅之事’。当日学生也在场,曾听着尚书家的几名家伎按曲而唱,但如今只记了‘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这一句,剩下的早忘得一干二净。而范文正的‘衡阳雁去无留意’,却遍传天下,至今犹唱。”
  李师中来秦州有半年多了,对“白发将军征夫泪”已深有体会。而欧阳修并未在关西任官过,他的“玉阶遥贺南山寿”不过是凑趣敷衍之词,既乏实感,又缺真情,当然无法流传。
  欧阳修再如何自吹自擂,他的这首《渔家傲》也是远远比不过范仲淹的“塞下秋来风景异”,反倒是“叶小未成荫”,“笑问鸳鸯二字怎生书”这两首,由于是真情实景,却是引人之至。当然,正因为欧阳修将十四五岁的少女风情写得入骨三分,世间才有了他帷幕不修,私通侄媳的传闻。
  李师中明白他的清客为何要提到欧阳修和范仲淹的《渔家傲》,就是想说完全没有实务经验的韩冈,不可能写出洋洋两万言的伤病营制度规程来。但李师中只用一句话就问得清客哑口无言:“不知韩冈抄袭是谁人?”
  如果是一个少年写出了有悖于他生平经历的上佳词句,多半就可以确认他是剽窃,但有关军中医疗制度,历朝历代都没有先例,也没有章程可循,韩冈又是从何剽来?
  除非他真的是孙思邈的私淑弟子!——可在李师中翻看过的史书中,孙思邈好像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著述和言论。
  如果此份规程的确是韩冈自出机杼,再加上他一言灭尽土豪满门的手腕,韩冈的才智已足以让李师中感到心惊胆战。他仅有的缺点,也就是差一个进士出身,又早早地出仕,性子太过急切了一些。
  李师中现在很后悔,早知道韩冈才干如此,他根本就不会同意让他来经略司任职,危险的苗子只该早点拔除。可如今天子已下特旨,想再改口就没那么容易。
  远远望着风姿秀挺的韩冈,李师中心中火烧火燎的一阵烦躁。自从王韶把韩冈招致门下后,小动作也当真是越来越多,让他不胜其扰。而且同时举荐韩冈的还有吴衍和张守约,这让本来已经孤立无援的王韶,等于一下又多了两个得力的臂助。
  “至少得把他从王韶身边弄走!如果有机会,栽他一个赃罪那就更好……”
  韩冈忽然间一阵毛骨悚然,方才他转身间无意中对上的眼神阴冷潮湿,让他只觉得有一条冰冷腻滑的毒蛇,在背后蜿蜒盘旋。他貌似不经意地四面张望,但那道眼神却再也没有出现,唯一能确定的,方才盯着自己的是聚集在春牛旁的秦州官员们。
  韩冈向那里望去。李师中四平八稳地站定,只是眼皮半耷拉着,大概是在等着鞭牛仪式结束。紧跟在李师中身后的秦凤路兵马副总管却正好往他这里看来。
  韩冈略略低头,避过那道审视的目光。
  秦凤兵马副总管窦舜卿是个新面孔,就赶在腊月中,他受命来秦州上任,据说是为了顶替了颟顸无用的前任。可窦舜卿须眉花白,腰杆也微驼,看起来比张守约还要老上许多,也完全没有张守约身上百战功成的气势。乍看上去像个文官,而且是庸庸碌碌的文官。
  正如窦舜卿的外表,韩冈也没听说新来的窦副总管有什么出众的战绩。好像就在京东【大体是山东】打过海盗,还有就是在荆湖北路【今湖北】剿过叛乱的蛮瑶。
  韩冈祖籍京东,自他祖父那一辈才因故迁来关西,听到窦舜卿为老家剿灭贼寇的事迹,倒有几分亲切感。但如今的海盗,其实就跟前日死在韩冈手上的过山风差不多,一伙也就十几人、几十人的样子。若是剿灭海盗都能算是战功,那他韩冈手上的战绩,便已经不比窦副总管在京东差了。
  窦舜卿是承继父荫而得官,其父好像升到了横班,是朝中总计不超过三十人的高层将领之一。而窦舜卿本人,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官运亨通,竟是以殿前都虞侯、邕州观察使的身份,来领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一职!
  驻扎在开封府界的十万京营禁军,分属两司三衙统领。两司是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而侍卫亲军司又分为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这两司与殿前司便合称三衙。其中殿前都虞侯便是殿前司排名第三的统兵官,仅次于殿前都指、副都指挥使,统领着京城内外拱卫天子的班直侍卫,以及捧日、天武等上位禁军。
  不过放到窦舜卿这里,殿前都虞侯就不是实领的差遣,而是与向宝“带御器械”的加衔一样,是一个荣誉性的头衔。比起天子身边的宿卫,殿前司统兵官当然要远远高出一大截。向宝能让前任副总管形同虚设,但在窦舜卿面前却根本抬不起头来。
  在关西,名位能与窦舜卿相抗衡的武臣,也就只有宣徽南院使、静难军节度留后、判延州兼鄜延经略使——郭逵一人。
  而观察使一职,同样是武臣中屈指可数的官位,世称为贵官,仅次于节度使和节度留后,排在武臣等级的第三级,其下是防御使,团练使和刺史。
  通常这等贵官,不仅是给武将,更多是封给宗室或是外戚,偶尔也有文臣得以加衔。濮王的第十三子赵曙,也就是英宗皇帝,被仁宗过继来为皇子前,便是个团练使,人称十三团练,比窦舜卿的观察使还低两级。
  以窦舜卿如今的官位品级,已经达到在国史中留下一份传记的资格。一般来说,官阶升到窦舜卿、郭逵这般地步,名位便已做到了顶,天下武臣中也不过三五人的地步。就该喝着热茶,晒着太阳,等待致仕了。
  前任的那位让人印象模糊的秦凤兵马副总管,已算得上老迈无用,而窦舜卿的年纪比他还大上一点。郭逵是在陕西、河北都留下累累功勋的宿将,所以当开拓横山的战略需要一个稳妥的后方时,他便被赵顼钦点去镇守延州。
  可窦舜卿的才具世间并无传说,只是他的籍贯是相州,与两朝顾命的元老大臣韩琦是乡里乡亲,他能得升高位,多得韩琦助力。而韩琦如今是反变法一派的主心骨,纵然离开了京城回到相州,他的阴影依然盘踞在变法一派的头顶上。
  王韶就很担心窦舜卿来秦州后,会与韩琦一呼一应,使得拓边之计沦为空谈。韩冈现在远远地盯着窦舜卿,他已经忘记了追查眼神的主人,而推算着新来的副都总管会给秦州官场带来什么样的变局。
  “玉昆!”
  “嗯?”耳边一声唤,把韩冈从思绪中惊醒,王厚带着王舜臣不知何时挤到了他的身边。被抢去位置的几人嘴里嘟嘟囔囔还在抱怨着,但帮王厚推开人群的王舜臣只一瞪眼,他们便如落水狗一样抖了几下,乖乖地让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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