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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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看见他们,韩冈同样是又惊又喜,竟是他的父母韩千六和韩阿李。连忙在车前下马跪下,“孩儿拜见爹娘!”
  跟着韩冈的伴当们看见是家里的老爷和老夫人,也一个个都连忙滚身下马,就在大道上拜了下来。
  居移气、养移体,几年过来,韩千六和韩阿李气象迥然一新,就是穿着朴素的常服,也是一对官宦人家老夫妻的模样。旁边的行人虽多,也都是猜测着这一队是哪家的贵人,没人能猜到只是普通的农官入京。
  “怎么瘦了这么多?!”韩阿李下了车,一把拉起儿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黑瘦了不少的韩冈,让她心疼得不得了,“辛苦得都不要命了,是才从广西回来的吧?天南地北地来回跑,亲家公也不照看一下,哪有这样使唤人的!”
  “三哥儿是瘦了,不过精神还好。”听着妻子的抱怨,“别在路上,往前面走,不能挡着后面人的道。”
  韩冈看看身后,这么一停下来,后面已经给堵起来了。回过头,“爹、娘,还是先上车。这天热得很,在太阳底下晒着不好。”
  两边并作一路,韩冈骑着马,跟在父母的车边:“爹、娘,你们怎么这时候上京来了?”
  “在陇西做了几年的官,审官东院下了文书,说是任满了,要入京一趟。”
  这件事韩冈的确听说了,“不过孩儿听说的是六月啊?”韩冈记得当时他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骂出口,对审官东院的判院恨得直咬牙。韩千六都五十了,竟然让他在天气最热的时候入京城,推迟一两个月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赵隆那小子,还有苗家的大哥要去领军南方,经略司里面急着要准备粮秣,转运司又要保着仓里的存粮,两边来来回回的,最后用新粮抵数,中间多少事,整整耽搁了一个月。”
  几年不见,韩冈的父亲也算是有了一点官员的气派,连说话用词也有了些改变。
  “原来如此。”韩冈皱起眉,什么时候熙河经略司和秦凤转运司开始扯皮了。摇摇头,放下这桩心事,“不知茂州赢了没有。”
  “赢了啊,过洛阳的时候就听说了。一接战就赢了,斩首有三千多,平了几十个蕃部,一路飞捷进京。”韩千六道,“当初也见过领军的王押班,好像帮了三哥你不少。这一次也见功了,果然还是有本事的。”
  又是一个让韩冈发愣的消息。有赵隆、苗履在,加上熙河路的精锐,的确想输都难。不过赢得如此干脆,王中正的运气还真是好到了极点。
  把这些事放在一边,韩冈陪着父母一起说着话,“怎么爹爹你上京,绕到了这条路上?”
  “是你娘要去嵩山烧香。到了洛阳后就往南走了,绕了个圈子,本来是在密县坐船直接进京,不过到了卢馆镇,正好惠民河前面一段风浪沉了十几条船,堵了起来了,只能上岸换了车子。”
  原来是烧香。韩冈正点头,就听韩阿李抱怨着,“你爹死板得很,到了洛阳绕路后,就不肯在用官车官船。其他做官的为娘的也见过,哪有那么多规矩?绕路的钱照付,不会沾官府半点的便宜,偏偏你爹不干。”
  “瓜田李下也是麻烦,官船私船只要做得安稳,其实都一样的。”韩刚笑着劝道。韩千六不肯官船私用,韩阿李也知道用了还要付账。而许多官员则占尽了官府的便宜,甚至借用官船来贩运商货,以避免途中的商税,这等操守还不如自己没读过圣贤书的父母。
  韩阿李则狠狠地剜了韩冈一眼,“就偏着你爹。”
  韩冈赔着笑:“娘是去了少林寺烧香的?”
  “少林寺?你娘又不信禅宗,是嵩山大法王寺!”韩千六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三哥儿你还记得慧信和尚?”
  韩冈皱皱眉头,他对佛教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如今的僧人更是奢侈糜烂得让人恨不得再来一次灭佛,除了智缘等少数几个僧人,与和尚们根本不来往:“那是谁啊?”
  “就是普修寺道安师傅的徒弟啊,矮矮的、胖胖的那一个。”韩千六似乎是很奇怪儿子竟然不记得当年经常买家里蔬菜的和尚,但韩冈的确是记不得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和尚的印象都有些模糊了,谁还记得个小和尚?
  看见韩冈还是想不起来的样子,韩千六摇摇头放弃了,道:“这两年慧信正好在大法王寺中挂单。他俗家的哥哥就在陇西衙门里做事,寄信回来说了寺中法华院烧香灵验,你娘就记下来了。”
  “那娘是上京就是为了烧香喽?”韩冈最奇怪的是这一点,父亲上京是有审官东院的命令,母亲怎么跟着一起上京。
  “为娘是来见孙子的!”韩阿李在车里瞪了韩冈一眼,“听说旖姐儿和南娘又怀上了,还有云娘也有了身子,都等了多少年。正好你爹要上京,就跟着一起来了。虽说衙门里面只要你爹上京,没说不能夫妻两个一起进京城的。托三哥你的福,娘现在怎么说也是个郡太君,要上京谁能拦着?”
  韩冈神色有些黯然。老夫妻两个留在陇西,唯一的儿子带着妻儿在京城为官。虽然是因为韩千六本人有官职、加上家业都在陇西不便离开的缘故,但韩冈几年也不见父母,的确做得不对:“是孩儿不孝。”
  “三哥儿你做官在外,也是没办法的。”韩千六笑着宽慰。
  车马一起向前,一家三口就在大路上聊着。
  “路中现在怎么样了?”韩冈问起了乡里的情况。
  “熙河路哪有什么可说的。”韩阿李摇着头,“户口一年比一年多,田也是越种越多,粮食早不用外路运了。棉田也到处都是,连董毡那边都开始种棉花。也有种油菜的,还有种苜蓿的,用来养马、肥田。加上路中本来就产盐,岷州又有铁。现如今吃穿用什么都不缺。”
  “平日里闲下来,市井里面也有百戏、说书消遣,全都是各家从京里请来的。不过最多的还是去看蹴鞠。”韩千六接口说着,“去年巩州联赛是青唐部赢了,顺丰行只是第四。而东街和巡城两队降了级,升上来的都是刚成立才两年。不过今年我们的顺丰行里面来个新人,脚法着实了得,能把头名再抢回来。听义哥儿说,如今京城里面也有蹴鞠联赛了,就跟熙河与秦州一模一样。”韩千六笑道,“过去什么都是学着京城,现在总算有一桩是京城学着我们关西了。”
  “蹴鞠联赛,京城?”韩冈再一次感到惊讶,他离京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啊!
  “也是今年才开始。”冯从义回头笑道,“早前几年一直都被京中的齐云社一直拦着,好不容易才疏通了关系——也是靠着三哥你的名头。现在我们的棉行是一家,马行也是一家,还有骡马行、茶行、铁器行、金银交引行,再有就是朱家桥、保康门两家瓦子,都是有生意往来的,总共八家各建一支球队,一起参与联赛。各自的球场都备好了,赛程也定下来了,就待过了秋分后开始。”
  蹴鞠联赛是韩冈当年在熙河路推行的比赛,如今也是在熙河路最为盛行。就韩冈了解到的消息,熙河路的几个州都成立了类似于后世足协的齐云社。由齐云社主持联赛,汉人、蕃部都组队参加。参赛球队数量最多的巩州联赛,如今都已经分成甲级、乙级,连升降级制度都有了。而这两年秦州也因为参加棉行的豪族发力推广,规则一如韩冈所制定,而不是现在在京中流行的往立在球场中心的风流眼中踢球的形式。就是京城,因为民风的问题,韩冈还以为要好些年才能在开封传播开来。
  “关西的蹴鞠见血的时候多,到了京城就怕没人看。”韩冈笑着。
  “就是见血才好。软绵绵的都没人看了。”冯从义哈哈笑了起来,“京城里面哪一场相扑不是围着人山人海,越是厮杀得狠了,叫好的人就越多。”
  韩冈自重身份,以两府为目标的他,在京城的时候,哪里会去逛街市,更别说去看相扑了。不过相扑受欢迎他是知道的。
  这个时代的体育娱乐活动都是太过温和了,就连在两汉,属于练兵之法的蹴鞠,到了宋代之后,就变成比试准头和花哨技巧的游戏,就像踢毽子一样,哪个踢得漂亮,哪个得到的欢呼声就越高。哪里像熙河路,谁敢玩花活,直接一脚就连球带人一起踹飞了。且几年下来,已经自发的形成了战术理论,各队比赛起来都有了章法。
  这样的蹴鞠联赛,若是能在京城推广起来,多少能改变一下民风,韩冈很是乐于见到。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一)
  因为要与父母随行,韩冈没有走得太快。当一行人抵达开封城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将临。
  在此之前,韩冈已事先遣人提前一步去通知了王安石府上,到了开封西南的戴楼门时,王旁带着两名身穿红衣、腰扎金带的相府元随就在那里等着了。
  “仲元,怎么劳动你出来相迎?”
  韩冈笑着下马,心中略感惊讶,王旁应该还是在开封府界提点司中,没听说他调任,平日都是该留在提点司如今的治所白马县,没事不该回京城的。
  “玉昆你携胜而归,哪能不出城相迎?”王旁虽是在笑着,但笑容很是勉强。
  见到王旁强颜欢笑的表情,韩冈心中一惊,忙问道:“元泽情况怎么样了?!”
  王旁默然摇了摇头,韩冈脸色一黯,叹了一口气。让过身子,将王旁介绍给父母。
  王旁连忙上前向韩千六和韩阿李行礼,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失礼数的地方。两边见礼之后,便是验了关文进城。
  外任的官员入京,照规矩还是得先去城南驿报到,另外韩冈更是入京陛见,还得去一趟宣德门登记姓名。
  韩冈领着父母先顺道去了驿战,留下了姓名之后,一行车马直接回到了他在京城的住所。
  尽管之前王旖她们已经搬去了相府,但这间院落还是留了五六个人看守,日常洒扫内外,整理得干干净净。听到韩冈遣人传回来的消息之后,王旖四女也都带着儿女,匆匆从相府中赶回家来。
  新妇拜见舅姑,加上孙子孙女拜见祖父母,光是行礼问安,就是忙活了一通。韩千六夫妇见到了活泼可爱的孙子孙女,喜得合不拢嘴。韩冈的四名妻妾,有三人大着肚子,韩家这一脉人丁兴旺可期,更是让韩千六韩阿李心花怒放。而在院子外面,还有冯从义指挥下人,安置车马货物。寂静了许久的韩家宅院,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王旁在一边赔着笑脸,只是微蹙的眉头,不停挪动的脚尖,显得他是心急如焚。
  韩阿李见惯人情,催着韩冈道:“三哥儿,既然你已经到了京城,哪有不去拜望岳父岳母道理?今天你先去一趟,代你爹和为娘问候一二。等这边安顿下来,亲家得空,我们夫妻两个就去登门拜会。”
  韩冈点了点头,匆匆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就带了伴当离家外出。先去了宣德门登了名,便匆匆与王旁一起去了相府。
  进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寻常寂静的相府却依然喧闹,尤其是位于相府一角的王雱夫妇所居宅院,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韩冈和王旁脸色一变,都知道事情不好了,也不去正厅,直接快步往王雱的小院走过去。
  进了院子,却见到了方才还在家中的王旖,眼睛红红地站在院子里,身边还有王安国家的女儿陪着,她的夫婿就是当初与韩冈分列第九第十的叶涛。
  看见丈夫脸上带着些讶异,王旖解释道:“官人走后,是姑姑催了奴家过来,说家里没什么事,而这边事急,要奴家安心地在这里多留几日。”
  韩冈轻叹一声,点点头,这个时候做妹妹应该来的。王旖是直接坐车过来,自己去宣德门饶了一趟,则是耽搁了不少时间,慢上一步也不奇怪。
  也不与王旖多说,韩冈直接进屋。王安石夫妇都在外屋坐着,王安国、王安上等王家的亲戚都在。王安石腰背佝偻,显得老态龙钟,而吴氏拿着手绢擦着眼睛,身旁还有了两名妇人在低声劝慰着。
  韩冈和王旁的到来,让厅中瞬间静了下来。韩冈两步跨上前,拜倒行礼:“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看见了女婿,王安石凄苦的脸上,勉强挤出两份笑容,“玉昆,这半年你在广西可是辛苦了。将千五之军,败十万之敌,俘斩万余的大功,立国以来,更是从未一见。”
  “不敢,此功得来侥幸。”韩冈转头看了一下通往里间的小门,问道:“不知元泽现在如何……”
  韩冈只是这一问,吴氏就又立刻用手绢捂着眼睛,哭了出来。旁边不知是哪一家的女眷,连忙将她搀扶了起来。
  王安石看着老妻被扶着进了偏厢,不生悲怆地叹了口气,对韩冈道:“玉昆你进去探视一下吧,大哥儿一向与你交好,最后也要见上一面才是。”
  掀开帐帘,韩冈往里屋走了进去。就在房内的一众女眷忙避让到一边,只有萧氏抱着儿子在旁抹着眼泪。
  “玉昆你来了!”见到韩冈进来,首先出声的竟是躺在床上的王雱,这时候的他精神却好了不少,声音也是响亮的很,“愚兄这副模样,不能下来与你见礼了,还望勿怪!”
  王雱的脸上此时泛着红润的光泽,只是早就瘦脱了形,高高凸起的颧骨在陷下去的双颊上留下深深的阴影,眼睛都是。韩冈没想到才半年的时间憔悴成了这副样子。哪有半分当年韩冈与其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气度依然不减当年,言辞也依旧洒脱。
  韩冈心中黯然,王雱现在明显就是回光返照的样子,已经只有最后的短暂时光了。他走到床边,就在一张方凳上坐下,勉强笑道:“你我兄弟,何须在意这等俗礼。”
  “说得也是。”王雱呵呵笑着:“玉昆你若是回京再迟一点,我们兄弟可就见不到了。”
  “这话怎么说的。”韩冈摇头道,“元泽今日气色不差,安心调养,想必很快就能康复了。”
  “玉昆你这话说得就不实诚了。你我皆非凡俗之辈,何必说这些虚言。”王雱神情中有着看破一切的平静,“愚兄这身子是不成了,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听见王雱这么一说,萧氏在旁就抱着儿子,低声呜咽了起来。
  韩冈一听之下,鼻中也免不了有些酸涩。
  王雱哈哈一笑:“人事有终始之序,有死生之变,此物理之常也。存没皆是常事,何必做小儿女态。”
  韩冈知道王安石父子皆习《老子》,王安石的《老子注》韩冈拜读过,王雱本人在《道德经》上同样是钻研精深。旧时与韩冈辩经,王雱曾拿着《道德经》上的文字来做论据。以儒家思想来诠释道家章句,韩冈没少摇头。只是眼下到了生死之际,王雱依然故往,而韩冈已经没了争辩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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