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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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沙盘最终成型,城市、军寨一个个标定,韩冈给予了肯定地确认之后,田计退了下去。
  韩冈站在沙盘下首,拿起作为小棍,解说的同时在上面比画着:“此前交趾来犯,是水陆并进。陆路过永平寨后,就沿一路北上,直抵邕州。而李常杰在永安州上船渡海,攻下钦州廉州之后,也同样转往邕州。所以官军攻打交趾,也当是同样的手段。以陆路为正,以水路为奇,水陆两路相辅相成。广西、交趾在十月至二月时,雨水最少,瘴疠、疫病也同样稀少,如要用兵交趾,当选在冬月出阵,约期百日而还。”
  “陆路好说,韩卿你之前已经以三十六峒蛮部打前站了。但水路是从廉州出兵,还是从广州出兵?”
  “广州出兵?”韩冈怔了一下,然后点头道,“的确是要从广州招募船只和水手,用来运送兵员。”
  在场的君臣知道韩冈误会了。王韶出来为他解释道:“不是仅从广州招募船只、兵将,而是直接由广州出兵。广南东路驻泊都监杨从先日前上本,如果是水陆并进,陆不过自邕州至左右江、横山寨等路,由甲峒、广源进兵,水不过自钦、廉等州发船,诸州邻近交趾,若有动作,其国中必然设备。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方可指日克捷。”
  “广州并无水师,需要临时招募。水手从未经过训练,猝然上阵,必然难以获胜,只能用来运兵。”
  吴充摇了摇头,他终于等到了韩冈的错处:“陛下,韩冈此言大误。海上多贼,但凡海上营生,没有不擅长厮杀的。臣在乡里,时常得见水手跨刀持弓而过,其中骄悍者,往往杀贼过数以十计。”转眼一瞪韩冈,斥责道:“韩冈,臆测须知当不得准,军国重事,不可妄言之!”
  他是福建人,海上之事,殿中除了同样出身福建的吕惠卿,没人比他更清楚,生长在关西的韩冈更不可能——他见过海吗?
  赵顼的视线投向韩冈,吴充的话提醒了他,韩冈生长在内陆,甚至都没有见过海。那他之前所说的……
  韩冈这时抿了抿嘴,吴充是不是已经自暴自弃了。过去得罪狠了,如今也不在乎了?一边想着,一边很快的接上去:“若是真能招来远洋商船的水手,的确正如吴枢密所说。可泛海一载的所得,远比兵饷为多。吴枢密既然出身福建,应该知道水军和水手的差别何在——水手可是能在船上带货的!”
  “海贸风险之大,岂是水师可比?”
  “远涉鲸波是拼命,但上阵临敌不一样是拼命?难道这一次招募来的水兵,是为了在广州港中养着他们吗?同样都是要拼了性命,收益高下却有别,试问如何能招到堪战的水兵?……如果当真招募的话,被招来的只会是吃够了捕鱼、采珠苦的疍民。”
  疍民在福建、广东、广西为多,常年生活在船上,所用的船只如同蛋浮水面,故名疍民。
  韩冈对赵顼道:“疍民水性虽好,可只会捕鱼、采珠,根本无法上阵。一生皆在小船上过活,也不会操作高达数千石的海船。就是如此,所以臣才会说,广州所募水军只能用于运兵运粮,不能让他们在水上厮杀。不过就算只是在富良江口设立一座营寨,做出让船只进入富良江的姿态,也能让交趾人不得不分兵防守。如此,足矣。”
  当日韩冈与苏子元商议时,苏子元还想要让水师深入富良江。可不知富良江中的水文地理,一个运气不好,船只说不定就会搁浅在沙洲上。与其冒那个风险,水路的用处还是用来分割交趾水师的兵力,让主力打到富良江边后,可以依靠木筏、小舟顺利渡江。
  “昨日广东转运副使陈倩上本,广州去真腊、占城的商船谊舶,都要避过九月至十二月的飓风,需要正月初的北风乃可过洋。韩卿你意欲在冬月兴兵,水陆两路可能配合得上?”
  赵顼这话问得就没水平了,宰执们都不约而同地双眉微皱。陈倩的那篇奏章吴充也看过了,当时就丢到了一边去。真当人没记性,去年李常杰是何时登陆攻打钦州、廉州?不过吴充现在倒是想看一看,韩冈会如何说,才能不伤到天子的自尊心。
  “南海夏秋飓风多,往往至十月方止,偶尔也有一直延续到十一月。”韩冈并没有提醒赵顼他的记性有多差,“只是到了冬月、腊月,北风早起,又无飓风之患,完全可以漂洋过海。不过时近年关,商旅都会过了年后再出发。所以趋往真腊、占城的船舶,是正月而不是腊月。可若是兴兵,又何须在意节庆?其实如果去查一下广州过往有没有腊月上报风灾的记录,应该会比臣说得更明白。”
  “原来如此。”身在九重之中,对广南风土只能从臣子的奏报听来,但韩冈一加点破,赵顼倒也能判断哪边更合情理,“韩卿所言甚是。”
  水陆并进的方略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具体的行军安排,要到兵将抵达后再行筹划。另一方面,赵顼也确认了韩冈对讨伐交趾所做的功课,不论文事、武事都是准备充分,让赵顼对剿平交趾增添了许多信心。
  所以现在最后的一个问题,“不知韩卿打算选用那一路的兵马?”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五)
  “果然还是在这里出问题了。”听到赵顼的问题,韩冈想着。
  只要对禁军稍有了解,都应该知道,大宋禁军之中,唯有西军常年历战,作战经验丰富。每逢大战,最适合上阵的当然唯有西军。眼下要讨伐交趾,不论是从实力上,还是战绩上,甚至在算进当初狄青率西军南下平叛的旧事,都必须动用西军。
  这时候还要问自己究竟是打算用哪一路兵马,明显的就是朝堂上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调动西军,甚至连赵顼本身都在犹豫中。
  吴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北方的重要性远在南方之上,天子和朝堂都不会答应削减关西的防守能力,再从西军中调兵南下。他倒要看看韩冈会如何开口,说服天子,压制宰辅中的反对意见。
  “丰州落入贼手几近一载,州中生民罹难,渴望官军如久旱盼甘霖,不可再拖延须臾。臣亦闻郭逵在太原已经准备妥当,自当速速发兵收复丰州。”
  韩冈的话一出口,连赵顼都有些发愣,韩冈怎么帮起河东说话了?甚至连发言都跟之前宰执们争执时,吴充、王珪等人的发言没有多少区别。
  “与此同时,为防西贼以丰州为饵,趁机攻打横山或是其余要地,缘边诸路都必须做好防备,甚至在必要时抽调一部兵马,攻入西夏境内,作为牵制。所以关西必须保持眼下的数量。另外熙河路为了平定茂州之叛,已调兵南下,现如今也不能再减少熙河路的兵力。”
  韩冈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审视着在场的宰辅们的表情,果然都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在关西战事上的发言权,自己也绝不输于任何一名臣僚,哪有不利用的道理。
  不打无备之仗,这是他一直以来遵行不悖的信条。
  “难道韩卿不打算使用西军?”赵顼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惊讶,照韩冈这么说来,关西的兵根本就不能动。
  “交趾远在南荒,粮饷转运不易,是故用兵不可多。南方有多瘴疠,待雨季一至,则疾疫大起,故而用兵不可久。兵即不可多,又不可久,便必得拈选精锐,以期速胜。”韩冈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没有关西军中的精锐,他绝不会参加平定交趾的战争,“他处臣不甚了了,惟西军久历战阵,良将辈出。陛下如从关西调遣强兵良将,交趾当能一战而定。”
  赵顼现在是一头雾水,韩冈的话算是自相矛盾,先是说关西的兵力不能减少,现在又说想要平定交趾,就必须使用西军。在天子面前说话自相反复,一旦传出去,御史们基本上就会争相上书,质疑韩冈担任现在职位的资格。
  不过在场的君臣不会去怀疑韩冈的智商,只会是认为韩冈是话中藏话,别有一番谋划。
  “可是打算调用在茂州平叛的兵马?”蔡挺以为自己想到了,“从蜀中去邕州,基本上都能走水路,如果从茂州调兵,倒是方便。”
  几个宰辅都暗自摇头,吴充更是没掩饰脸上的讪笑,茂州的兵马岂是现在能调动的?韩冈若是如此打算,少不得要批得他灰头土脸。
  韩冈看了看副枢密使,蔡挺这番话看起来就像是在给自己设陷阱——调兵方便不代表茂州方便——不过他并不会踩上去,“并非如此。茂州初定,但当地蛮部仍未彻底降顺,贸然调兵离开,恐怕蛮部就会揭竿复叛。”
  “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关西军?”吴充摇了摇头,不论韩冈是不是糊涂,但西军肯定是没多余的兵力调给广西,“陛下!河北禁军兵甲俱足,校阅训练也是逐日而行,虽不如西军精锐,但交趾更是远远不及西北二虏。若以河北禁军攻打交趾,只要指挥得当,粮秣备足,不贪功冒进,当可一举平复。且有韩冈在,当不用担心北人不服水土。”
  王韶觉得吴充似乎是铁了心要派河北军上阵,但章惇韩冈在河北军中素无威信,统领大军的时候,如何能让下面的将校士卒俯首听命?如果败了,先被追究的可是领军的韩冈章惇,吴充这个推荐人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韩冈当然也不会去要河北兵:“河北禁军兵甲俱足,日常校阅亦多,然久不习战,贸然上阵,恐多有折损。即便交趾再弱,河北军与其对阵时,数以千计的伤亡也是免不了的。”
  吴充立刻闭口不言,韩冈的话本来就是兵家正论。不过韩冈东否定西否定,西军调不了,河北军又不肯要,难道要用京营,那样可就真的是个笑话了。天子都不可能答应的。
  赵顼此时正在想着韩冈的话。精兵只出于战阵之上,这一点就算是他都明白。几十年不上阵的河北军,如何能与关西禁军相提并论?
  可旧年曾让契丹铁骑也得绕道而行的河朔精兵,现如今却落到了要上阵的时候,统军的将帅连要都不想要的地步。眼前的韩冈,还有之前要领军去茂州的王中正,都是如此。
  韩冈出自关西,只相信西军的实力,而王中正也是在鄜延路和熙河路亲眼见证过西军的战斗力的,他们的态度也许不足为奇,但在场的宰辅们,都没有一个出来质疑韩冈的言辞,甚至连反对最力的吴充也一样。
  也就是说,河北军不堪一战,已经成了朝堂上的共识。
  赵顼的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如今在南方横扫蛮夷的荆南军,说起来也是以西军为核心,算得上是西军的一支。难道日后南征北战,都要靠西军不成?
  “兵不习战便不可大用,韩冈所言甚是。”冯京这时站了出来,“且用兵贵在严号令,要做到能如臂使指。邕州大捷,是因为荆南军常在章惇麾下,而李信又是韩冈的表兄,无论兵将,都能掌握得住,不会自行其是。如果换做是河北、京营,章、韩二人,又能让宿将骄卒们信服?不如少待时日,等到鄜延、熙河两路可以调动,王舜臣、赵隆等良将从阵前抽身,再进兵交趾。”
  冯京一番话,王韶在旁听得都是脸色大变,李信、赵隆、王舜臣如今赫赫有名的少壮将领,都是与韩冈交好,从年龄和战绩上,日后都是要坐镇一方的主帅,甚至有望晋身三衙。但现在特意点出来,根本是居心叵测,更是让韩冈和他王韶一起陷入困境。
  韩冈冷淡地瞥了冯京一眼,哂笑一声,“冯相公所言韩冈不敢苟同,既然明知河北军不堪使用,为何不加以习练?如今可以避战,日后难道还继续避战?”
  韩冈的话毫不客气,冯京很有风度笑了一笑,反问:“西军不成,河北亦不成,不知韩冈你打算请调哪路兵马?”
  “韩卿!”赵顼望着韩冈,说了半天,他的确是一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韩冈抬眼面对天子:“陛下,攻与守,自然是进攻更难,损伤也会更大。不过如果是守御,就算是以邕州几千从未上阵不堪一战的老弱,不也挡住了交趾的十万大军?”
  吕惠卿闻言便是眉眼一挑,王韶也一拍沙盘的边缘,“竟还有这一招!”
  在场的宰辅们都明白了,赵顼也明白了,“韩卿的意思是……”
  “调河北军入河东、关西助守!而西军南下!”韩冈朗声说着,“西军如今天南地北皆是战绩赫赫,这是从皇佑之后,用了三十年的守御之功,慢慢历练出来的。河北军底蕴深厚,想必只要多历烽烟,循序渐进,数载之后,必然不下西军。不仅河北军,京营禁军也当上阵历练。日后也能派上大用!”
  韩冈双目一扫殿中诸宰辅,想将西军拖在关西?他韩冈还打算将河北、京营两部一起都拖下水!
  冯京、吴充等人一个劲地说关西不能再减少兵力,又建议调动河北军,那就让他们如愿以偿好了!
  韩冈心底冷笑不已,这样的说法的确会拖住西军南下的脚步,但与此同时,难道不是也会让天子担忧起其他地方禁军的战斗力来?
  禁军五十六万,陕西也不过是占了其中三分之一多一点。难道剩下三十多万就让他们继续烂下去?!
  “祖宗之时讲究着内外相制,禁军更是要逐年更戍。边军常年作战,而拱卫京师的京营亦是战功赫赫之军,使京中不至受之于外。只是现如今,禁军多已驻泊,更戍之法多年不再施行。京营、河北久不习战,而西军偏重一方,何谈相制!?”韩冈厉声质问,轻轻一转,就将冯京栽过来的罪名全都卸到一边。
  赵顼沉吟着,点着头,“韩卿所言甚是!”
  韩冈瞥眼看了吴充一下:“方才吴枢密欲以河北军南下,以练兵论,并不为错。不过正如欲起沉疴,先得以温补的方子来滋养元气,哪里能遽然施以虎狼之药?以西军南下攻打交趾,而河北军填充过来,守御缘边寨堡。而京营也当同样拣选精锐,调动去前线临战待敌。”
  武英殿中现在只有韩冈一人的声音,为官数年的他,不向殿中宰辅们这般会受到思维定势的无形约束,能跳到圈外来思考:“相比起军制之重,南北贼虏,不过是癣癞之疾。臣请陛下再行更戍之法,使诸军得历战火!如此,五十六万禁军方能名副其实,而不是仅仅一西军而已!”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六)
  韩冈的声音渐渐在梁柱间消没不见。
  没人能想到韩冈只是为了从关西调兵,就要将更戍法提上台面。
  所谓更戍,就是禁军逐年更换驻军的地点,一般都是从京城至边州轮戍。这是太祖皇帝赵匡胤定下来的规矩。
  五代之时,节度使执掌地方军政大权,大股小股的军队各自占据一块地盘,收取税赋供养自己。财权自有,当然也就可以不听朝堂的命令。有鉴于此,赵匡胤做出来的应对就是两个方法,一个是将不私军,另一个就是更戍。让将领与军队脱离关系,同时让军队与地方再无瓜葛。
  自此之后,天下再不复五代时的混乱。只是随着承平的时间越来越长,两条祖宗之法的带来的负面效果也越来越大。
  将不私军,让领军的将领放在如何为自己找一个好职位,而不是努力训练士卒。
  更戍法则随着禁军数量的急剧膨胀,让国家财力无法再支撑下去,逐渐的,以驻泊、就食为名目的禁军就越来越多。到了如今,早就不复实行多年——就算一直喊着复祖宗之法的旧党,也不见几人要恢复更戍法。
  “若行更戍,钱粮哪里来,更戍禁军一年就有半年在路上。又有多少时间在边州营寨中守御?”吴充质问着。
  “没说要全部轮戍,在河北四路中,各选一将或两将出来。京营之中,也选取万五到两万上下的兵员,去陕西戍守两年。这样的调动,钱粮消耗并不大,又可以为京营、河北训练出可堪一战的军力。”
  韩冈对赵顼道,“臣之前亦曾建言,将军中因战事而伤残的将校士卒集结起来,用来整训士卒。一部在关西以战代练,一部则留在驻地,由老卒教之以战,双管齐下,数年之间便能在河北和京营中,为陛下训练出一批能克敌制胜的精兵强将来。”
  赵顼轻轻点头,就算更戍法短时间内不可能复行于世,韩冈给出的变通之法,却是可以快速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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