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4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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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仅仅是西军一家强势,做皇帝的哪会不担心?肯定要掺水掺沙子。现在韩冈把话撂下来了,赵顼当然想让自己的几十万禁军都变成如同西军一般的虎狼之师——他还打算光复灵夏、收复燕云呢!
  韩冈的一番话,也将冯京方才的攻击化解于无形。他在西军中人缘好、与年轻有为的将领们关系好又怎么样,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可是大公无私的态度,为整个大宋考虑,并不仅仅看着西军一家的利益。
  “再说调军南下之事。”韩冈前面的一番话,已经让他控制住了殿中议论方向的主导权,“对于河北军来说,调去南方和调去关西,虽然同样是调动,但区别不小。南方有瘴疠,还要进攻严阵以待的交趾军,而去关西只要守城就可以了,并不用担心疾疫。如果去询问河北军上下,想必绝大多数会选择去关西。此乃上驷、下驷之法。关西守城易,南方攻贼难。以西军南下,再将河北军西调,虽然中间绕了一道,但比起直接调动河北军要更为合适。”
  韩冈一通话说完,露出诚挚的笑容问着吴充:“不知吴枢密觉得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吴充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只是脖子下变得血红的瘤子偷偷泄露了他心中的愤怒。
  但紧跟着开口质疑不是吴充,而是站在吴充下首的王韶:“河北情况难知,不过若是让京营禁军更戍关西,军中或有怨言,甚至会让京畿不稳。”
  王韶的话让众人为之愣然,怎么他突然向韩冈唱起了反调?
  “所以这种风气要加以扭转,既然吃着朝廷俸料,哪有不为朝廷效命的道理?”
  韩冈一句回答,殿中众人这下都看出来了,王韶是在帮韩冈提前堵漏。“配合得可真是好。”吴充眼神冷然。
  只见亲自提拔韩冈的副枢密使又说道:“万一有奸人心怀诡谲,暗中散布谣言,恐致兵乱。此事不可不虑。”
  “副枢此言韩冈不敢苟同。士卒抗命,自有军法绳纠,奸人致乱,也有朝廷律法在。如果担心京中不稳,加上一条也可以,不愿去关西戍守的,可自请降入厢军听候使唤。”韩冈冷笑了一声,“总不能拿着禁军的俸钱,却不做禁军该做的事吧?不知副枢认为韩冈说得对与不对?”
  王韶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他与韩冈一搭一唱,提前一步就堵上了有人心怀鬼胎暗中作祟的可能。
  “若有不从号令或妖言惑众者,自当严惩不贷!”吕惠卿这时问道,“不过从河北调兵至关西便需要一个月,再从关西调兵到岭南,就算后半程一路舟楫,也需要近两个月,那时候就已经是冬月末了。抵达邕州之后,还要再休整半个月。不知是否来得及赶上出兵的时间。”
  “调兵南下,也不是将一路兵马都调空,不过三四十个指挥的事,分摊在关西缘边诸路的城寨之中。即便全数调离,短时间内也不会对关西防线有所影响。如果是分批调动,就更不会有问题。”
  韩冈说着自己的方案,“可先从秦凤、泾原两路,点选五千精锐自宝鸡南下,由嘉陵江可一路乘船直抵广西,只要四十天足矣。等京营河北的援军抵达关西,第二批、第三批则陆续南下。先期抵达的精锐,可以先扫荡交趾边境,待到全师抵达后,便可一举攻向升龙府。”
  韩冈只要能调动西军南下,至于之后的事,他就不管了。反正重行更戍法说到底只是一句口号,为自己的计划做背书而已,成事最好,不成也罢。当初就是钱粮不足、将骄士惰才停下来的。就算只是部分精锐轮戍,没个一两年的准备也是不可能的。
  宰执们都离开了,只有韩冈被留了下来。
  更戍法是否重行于世,当然不会在武英殿的偏殿中就有个结果,但韩冈目标已经达成。赵顼已经严令枢密院在两天内选定南下的第一批人马,并且明说此事由王韶负责。有王韶在,想必秦凤、泾原两路的精锐指挥,都会被点选出来,韩冈也不需要担心会有人给他滥竽充数。
  赵顼绕着刚刚制作完成的南海周边地形图,闷不作声地踱着步子。
  韩冈垂着眼帘,双手交握的收于袖中,等着赵顼的发话。
  “韩卿,”过了不知多久,赵顼终于开口,“邕州之事,多亏了有卿家在,否则不知会让南国群蛮小觑中国多久。”
  “当是陛下的圣德庇佑,又多亏了苏子元为人忠孝,否则如何能一举说服黄金满?若无黄金满的五千兵马,区区八百荆南精兵,对邕州只是杯水车薪而已。而若无黄金满的倒戈,李常杰也不会分兵监视其余三家广源蛮军。”韩冈很认真地说着,“邕州一战,官军都是与自缚手脚的李常杰作战,故而胜得轻易。如果出战的全都换成官军,要想击破入侵的多达八万人的交趾和广源联军,至少要一万精锐方能足用。”
  韩冈的这番话,在他之前的奏疏中也说明过了,现在在天子面前,还是保持同样的态度。
  赵顼很欣赏韩冈的这一点。从不夸大自己的功绩,往往还会推功于他人,甚至视功赏于粪土。也许就是无欲则刚的缘故,这样的韩冈偏偏就能屡立功勋。而有着这样的性格,韩冈也就不需要欺君罔上,凡事都能实话实说。
  走了两步,赵顼又忽然叹了起来,“王雱是可惜了。有才有能,年纪又少,朕还准备日后大用。”
  听到赵顼提起王雱,韩冈便是神色一黯。
  赵顼回头看看韩冈,笑道:“韩卿也是年轻,比朕还要小上两岁。如今已判漕司,日后如韩太师例,刚过而立便身入两府,当也是不难。”
  “臣出身寒门,乃是陛下简拔于草莽。若无陛下不次重用,臣岂有今日。”
  赵顼淡然一笑。能特旨晋韩冈入官,一直都是赵顼心中的得意事。若是让韩冈直接去考进士,说不定现在连举人都难得一榜。而少了韩冈,许多事可就会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韩卿可知朕一生所望?”赵顼按着放着沙盘的台面,俯视着属于他的山峦河流,自问自答,“是观兵兴灵,是收复燕云!二虏窃据中国之地,年年索要钱粮,朕忝为天下之主,却要日日受其羞辱!”
  韩冈在赵顼身后躬身行礼,语调激昂:“臣虽不才,愿随陛下扫平四夷,恢复汉唐旧疆,让天下百姓安享太平盛世!”
  从殿中出来时,已经是日上华灯。赵顼在武英殿的偏殿中,看着属于他的天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雄心壮志。
  收复灵夏,收复燕云,恢复汉唐旧疆,不用再给付岁币,不用再认契丹那门穷亲戚。作为天子,他有这份梦想很正常,至于能不能做得到,那是另一个问题。
  不过眼下国势复振,军力大兴,离着赵顼的梦想的确是近了。
  自幼追求的目标越来越近,赵顼自然不会让人或事去阻挡。所有挡在他富国强兵的梦想之前的障碍,都会被他清除掉。如果吴充在这关头上耽搁的话,他的枢密使也做到头了。
  不过赵顼的话中,也似有另外一番深意。
  韩冈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新月,自己的确是太年轻了。只不过……这又如何?!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七)
  王韶回到家中时,也是二更天了。
  与一行元随骑马进了崇仁坊的时候,坊中的更夫都敲着更鼓绕了达官贵人聚居的厢坊一圈,差点就跟王韶的一行人撞上。
  他是在衙门中为了韩冈的提议和天子的任命,在公文案牍上决定西军南下的部队。尽可能地挑选着各路的精锐,充作进攻交趾的军队。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等一切差不多都敲定的时候,早就过了散值的时辰了。
  进了家门,走入正厅,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一马当先的从内侧小门中跑了出来。穿着锦衣华裳,脚下一对虎头鞋。圆头圆脑,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晶亮有神,看着就讨人喜欢,是王韶最小的儿子王寀。跑到王韶面前,就换做一副大人模样,一本正经地向着王韶行礼,“孩儿拜见爹爹。”
  只有在面对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时候,王韶的表情才会放松下来,弯腰抱起王寀:“十三,今天有没有淘气?”
  王寀摇着小脑袋,“没有!孩儿跟着娘娘和四姐姐习字来着。”
  “谁说没有?把冰桶打翻了,闹得书房都是水的是谁?”王韶的长子王廓笑着跨步入厅。
  跟在王廓身后,王韶的儿女们也都一起出来了。除了一个还在熙河路为官的王厚,还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王韶其他儿女现在都跟在他的身边。十几个子女,聚在一厅之中,站满了王韶面前的地面。子嗣之多,足以让当今的天子羡煞。
  王韶听了王廓的报告,捏着小儿子的脸:“怎么闹得书房都是水?”
  王寀抬着头,理直气壮:“水曰润下,自然之常性也。”
  王韶闻言先是一笑,然后心中的惊讶就难以遏制地涌了上来。不过小孩子的强辩,竟然连《尚书·洪范》里的词都迸出来了。看看几个儿女,都是一脸的讶色,并不是有人事先教着说的。
  王韶的惊讶立时变成欣喜,知道儿子早慧,却不意聪明到这个地步。“只是太聪明了!”王韶随即又患得患失起来,一时都忘了要称赞儿子的聪明。
  长子王廓带着弟妹出来迎接王韶,王寀也从王韶怀里挣扎着下地,重新跟着兄姐们一起行礼。一众行过礼后,王韶的其他子女,就纷纷回去了自己的房间,王寀也被几个姐姐带了回去。只有王廓跟着王韶,随口问道:“大人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迟?”
  “还不是韩玉昆给闹的。”王韶用力地哼了一声,抬脚就往房中走去。
  不过王韶虽说是在抱怨,但王廓听得出,他的父亲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在,倒是开心得很。
  王廓已经好些天没看到父亲心情放松下来,心知必然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随在身后,试探地问着,“是交趾的事吗?白天儿子去王相公府上,听说韩玉昆被天子招入禁中,难道就是为了此事?”
  “还能有别家的事?!”王韶反问了一句,就笑了起来:“冯当世想将攻打交趾的事拖着,吴冲卿就想着让河北军去邕州。这些天他们一直都各自在谋划着,可今天韩冈一上殿,一句重行更戍法,让河北、京营两部禁军可堪一战,就一下变成了西军南下,从河北、京营的禁军中挑选精锐去关西填空!”
  “河北、京营去关西?”王廓闻言便是呆愣住了。只愣了短短的须臾片刻,他砰的一声重重拍了下桌案,“原来就这么简单。”
  “田忌赛马赢得不也是那么简单,为何除了孙膑,一直没人想到?”王韶其实也是感叹,自己身在局中,被蒙了双眼,如果从中跳出来,以自己的才智不当想不到,“这就是韩冈一句话的功劳。”
  “一言兴国、一言丧邦,一言便让朝政改弦更张……”王廓喃喃地说着,神色很是复杂。
  王韶瞥了长子一眼,“韩冈是个异数,你们羡慕不来的。”
  天子的信重与否,与官位高低无关。韩冈已经是一路转运使,话语权远在普通的知州之上,加上凭着过往的功劳在军事上得到的权威,让韩冈能轻而易举地说服天子。不过这也是他的建议一直都有道理的缘故,所以天子才会相信他。
  进屋换下了身上的公服,王韶转过来在放了冰块的书房中坐下。
  书房中的水已经干了,用来降温的冰桶则重新装满了冰块。如王韶这样的宰执官,每年冬夏时节,朝廷都会大批的赐下冰炭。夏日解暑、冬日取暖。同时宰执们所居住的府邸都是周围数百步的大宅院,在京城中,这样大的宅邸没有一座冰窑。
  “韩玉昆我等的确是比不上。”王廓同样在书房中坐下,对父亲笑道:“日后就得看十三的了。”
  “十三也不指望,能安安稳稳地读书做官就够了。”王韶叹了一声,重复着之前的评价,“韩冈是个异数!不要去比,不要去学。”
  对于韩冈,王廓的感觉很复杂。自己的二弟与他是生死之交,而自己的父亲又是韩冈的恩主,关系之密切,可以说日后几十年王韩家都是连在一起,要在朝中互相扶持的。
  可作为王韶的长子,王廓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到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韩冈如今功成名就,连父亲也如此推重,而自家连嫉妒都不够资格,心中免不了百味杂陈:“二十五岁就已经判一路漕司,开国以来的确是无人能及。”
  王韶喝了一口冰镇的酸梅汤,心脾间一阵沁凉。心情一舒畅,就难得的对儿子多了口,“年纪是韩冈的优势,也是劣势。如果他已经是不惑之年,凭借他立下的累累功绩,进入政事堂也是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只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够了。”
  对上王廓惊异的眼神,王韶叹道:“为父是凭着河湟之事入了西府,而韩冈在河湟之前、之后,又立下多少功劳?”
  他摇着头,“想想韩琦,他进入政事堂的时候,他所凭借的功绩又是什么?在陕西的经历!可他在陕西又有何功劳?任福的好水川,还有张元的一句‘韩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耸’。要说韩琦曾在蜀中安抚灾民百万,韩冈也有在京城安置河北流民数十万的成绩,绝不比韩琦稍逊。可韩冈能比韩琦更早入两府吗?”
  “难道不能?”王廓疑惑问道。只要韩冈与章惇顺利地平定交趾,凭此功绩再外任一任经略,资序攒足,再不能晋身两府可就说不过去了。
  “很难!”王韶很肯定地摇头,“三十出头的执政,日后可就有三十年的时间进出于两府之中,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天下官员出于一人门下。天子怎么可能会答应?”
  “韩忠献不也是几十年出入二府吗?还是三朝宰相!”
  “那是因为有富弼、曾公亮、文彦博之辈在。想想韩冈,同一辈中可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王韶感慨着,“而且就算是韩琦,也照样受着忌惮……最后的这几年,韩琦都是在哪里?!看看天子给韩琦墓碑上题的字:‘两朝顾命定策元勋’!韩稚圭的确有大功于国,若无他镇压住朝中、宫中,则嘉祐、治平的那十多年,宋室绝难安稳。但宫中没人会想出再出一个韩琦!”
  “但韩冈的功绩、才干俱全,只要资序够了,日后朝廷要选人入二府,就很难绕得过他。”
  “只要一直让他在外任官就可以了。赢了交趾之战后,韩冈在十年之内,恐怕很难再回京为官……不过话说回来,”王韶的话锋一转,“韩玉昆行事不依常规,思路不落窠臼,往往出人意表,说不定他还真的有能耐让自己很快就回到京城!”
  ……
  不仅仅是王韶,吴充回到家中的时候同样也是很迟。
  不过没有他没有王韶的好心情,回到家中的时候也是板着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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