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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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丰楼的两个台柱子,都是不到二十的佳丽,自幼在教坊司中得人教导,琵琶铮铮,歌喉悠扬,端的是色艺俱全。从桌的王舜臣等人已为声色所迷,看得如痴如醉,王厚家教严谨,只偷眼看了两眼,便不敢再看。只有韩冈,他与刘希奭推杯换盏,谈笑正欢,半点也没有把两位歌妓的表演放在心上,眼神投过去也只当是山石流水,连眼皮都不带动弹一下。
  蹬蹬蹬,又是一阵楼梯响。
  “我说惠丰楼的两个台柱子去了哪里?原来是在这里给人唱曲儿。”随着一句有些做作的声音,从楼下呼啦啦的上来了七八个人。打头的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面皮粉白,双唇鲜红,仔细看去,他脸上当真是涂脂抹粉,好生打扮了一番。
  韩冈的眼皮子终于跳了一下,刘希奭这个没下面的阉人,看起来还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子,但眼前的这位,却是不折不扣的人妖。男人涂脂抹粉不知是哪里的风俗,至少韩冈在秦凤可没见过。
  刘希奭站起身来。韩冈停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能让秦凤走马起身相迎,来人必然是有官身的。但看来人的模样,不是正经官员,而应该是荫补。
  “是窦家的哪一位?”
  李师中的家庭情况,韩冈已经清楚,没有这等货色。而秦州城里,够资格荫补子孙的官员,除了李师中,就只有窦舜卿。韩冈正想着,刘希奭已经给了他答案:“原来是窦七衙内。”
  “窦解。”王厚在韩冈耳边轻声道。秦州官场内的消息,他一向打听得一清二楚,“窦舜卿的亲孙,出自长房,家中排行第七。但窦舜卿的前六个孙子都夭折了,所以算起来,他还是长房嫡孙,荫补了个正九品的右侍禁。”
  王厚说到荫补,不经意地哼了一声,声音很轻,但落在了韩冈的耳中,却不禁了然一笑。
  王厚当然不喜欢荫补这两个字,因为他不是王韶的长子。王韶可以推荐韩冈,却不能推荐自己的儿子,而王厚又不是读书的材料,正常情况下肯定是要等荫补入官。不过论荫补顺位,王厚比他的大哥王廓来得要低。自来荫补子孙,都是长子长孙居前。虽然王廓在家乡悠闲度日,而王厚却是在西北边陲风吹雨淋,但规矩就是规矩,礼法纲常不容违逆,而王厚,就只有等待另外的机会。
  注1:看过水浒的朋友都知道,花和尚鲁智深在出家之前,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所谓廉访使,其实就是走马承受,只不过是在徽宗时改了名字而已。
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二)
  一旦正式对河湟吐蕃开战,王韶军权独立,必然会有一个缘边安抚使的头衔下来。到时在王韶幕中,王厚理所当然的会得到一个名为“书写机宜文字”的职位——不是“管勾”,是“书写”——这是安抚使的权利,可以任命家人、仆役为书写机宜文字,也就是私人秘书。
  只要王韶本人做得好,便可以正式授官,这是王厚仅有的机会。要不然,必须等到王韶功德圆满,收复河湟后,立下的功劳足以让几个儿子一起沾光,才能获得官职荫封。
  窦解一个油头粉面的衙内,来秦州后又沉湎于酒色,不费气力却得到了正九品的官身,对荫补之事耿耿于怀的王厚当然看他不顺眼。
  刘希奭与窦解互相见过礼,又引来与韩冈、王厚相见。
  窦解则随意地向韩冈和王厚拱了拱手,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一拍桌子,对两名歌妓道:“怎么不唱了?我窦七可是特地来捧场的。”
  “是砸场,还是捧场?”
  韩冈看了看刘希奭,秦凤走马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作为主人都还没有说话,窦解却喧宾夺主。当真以为凭着他祖父的权势,就能在秦凤路上横着走了?
  韩冈自从转生以来,在这个时代接触了很多人和事。地位高到李师中、向宝、王韶,地位低到黄大瘤、李癞子,心机都不少。年纪轻的,如王厚、王舜臣,也都有些城府,或者说都是一些聪明人。如窦解这般浅薄的纨绔子弟,韩冈还是第一次见到,“该不会是装出来的样子吧?”韩冈总是习惯性的将人往聪明里去想。
  王厚向韩冈使了个眼色,眼神中有着几分喜色。这是好事啊,窦七可是把刘希奭强往王韶这里推。
  刘希奭脸上的不快只是一闪而过,笑意又堆了出来,招呼着韩冈和王厚重新坐下。琵琶弦动,牙板轻敲,两位歌妓又唱了起来,还是柳屯田的曲子词。
  曲乐声中,几人随意地说着话,可窦解只理会刘希奭,却对韩冈、王厚全不答理。而韩冈、王厚也不自找没趣,也只跟刘希奭说话。
  窦解上桌,方才吃的旧菜便撤了下去,惠丰楼又换了一桌菜上来。刘希奭和王厚对前面吃得一盘鲜嫩的酿豆腐赞不绝口,细嫩弹滑,洁白如玉,又没有咸苦味,口感远远超过他们过去吃过的任何一次豆腐。现在又端了上来。掌柜亲自来介绍,说是城内天宁寺的特产,过去只用在寺内素斋上,只是最近香火少了,才开始提供给惠丰楼等秦州城内地几家大酒楼。
  “这是用石膏点的,而不是卤水。”韩冈随口把底细揭穿。虽然此时还是天宁寺意欲掩藏的秘密,但后世豆腐种类花样繁多,本质上却还是盐卤豆腐和石膏豆腐两种,这点小常识他也还是有的。
  “石膏?”王厚、刘希奭一起问出声来。
  韩冈解释道:“寻常都是用卤水点豆腐,故而有股子咸苦味,如果用的是石膏,便是如现在的这一道般鲜嫩。”
  王厚摇头赞叹着:“早知玉昆博学,不意连庖肆之事亦能通晓,到底还有什么是玉昆你不知道的?”
  “不愧是韩玉昆。”刘希奭随手又敬了韩冈一杯酒。
  “若是说起种菜施粪,抚勾应该也是一样熟悉。”可能是韩冈得了两人的赞,让窦解心里不痛快。他的话里带着刺,却透着浅薄。连刘希奭都听着不舒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更别提王厚,差点要拍案而起。邻桌也是一阵响声,却是李信和杨英两人一个拉着一个,硬是把双眼怒火熊熊的王舜臣和赵隆压在交椅上。
  韩冈没有理会窦解,笑着说:“也不是韩某博通,而是恰巧知道天宁寺每月都要买上一批石膏……”
  “看来韩官人的确不是博通,而是包打听啊……”窦解歪着嘴笑着,说话越发的刻薄。
  王厚和刘希奭都不禁皱起眉头,窦舜卿的这个孙子怎么这般说话?连做人都不会,真不知窦家的家教是怎么教的?窦舜卿一贯地喜文厌武,曾经有传言说他想将自己的武官身份改成文官,只看他连孙子都训不好,转了文官也是丢脸。
  凡事总想图个嘴上便宜,喜欢打压别人来抬高自己,这样的浅薄小人韩冈倒见得多了。如今韩冈地位不同了,在走马承受面前与窦七衙内争起闲气,反而会毁了自己辛苦打造的形象。
  但给人欺上门来也不合他的脾气,韩冈偏头看了看王厚,又对刘希奭笑道:“处道兄应该是清楚的,如今医治骨伤,总少不了一味石膏。在下很快就要提举路中伤病事宜,在情在理都得要打听一下秦州各种药材的行情……”
  韩冈没说下去,但王厚和刘希奭却已经听明白了。韩冈因为要打听药材的行情,从而得知了天宁寺在争购石膏,又从中推断出天宁寺做豆腐的诀窍。这一层层的推理,便体现出了韩冈的头脑明锐,闻一知十。
  “这些年来,天宁寺每隔三月就要进个四五十斤石膏,若说是有人热毒缠身,非用石膏这等大寒之物不可,也不至于一用十几年,当成饭在吃。”
  韩冈的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刘希奭暗暗点头,又暗自给了他一个心细如发的评价。
  自从被推荐入官以来,韩冈以尚未授官为由,对路中各处伤病营不闻不问,连他亲自起名的甘谷疗养院也没再涉足半步。刘希奭本以为韩冈是那种得了官后便无心政事的一类人,但从他暗中打听药材行情的一事来看,韩冈对他自己要负责的事务还是很上心的,也难怪王韶那般看重他。
  “见微知著,王、张、吴三位果然有眼光。玉昆当真是大才。”刘希奭举杯又向韩冈敬了一杯酒。
  “哪里,走马过奖了。”韩冈回敬刘希奭,王厚也端起杯子凑个热闹,不经意间,窦解已经被晾在了一边。
  对窦解这样的人来说,无视便是最大的侮辱。偏激的性子,根本容不得人小觑半点。一个灌园小儿,一个阉人,还有一个幸进之徒的儿子,竟然都当他不存在,在那里自说自话。窦解的心中顿时浸透了屈辱,熊熊怒火燃起。
  而韩冈还在跟刘希奭谈笑着,毫无拘束,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王厚对此并不惊讶,只要与韩冈打过交道,只要与他没有仇怨,都是很容易便跟他亲近起来,他本人不也是这样的?
  刘希奭与韩冈有说有笑,觥筹交错,不是官场上的应酬,也不是一开始别有用心的刻意结交,刘希奭是真的觉得与韩冈喝酒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甚至不知不觉中,话题转移到河湟拓边上之后,刘希奭也浑忘了要避忌一点。
  与君子交,不觉自醉。
  韩冈前世毕竟有过长达十六年的正规的学习经历,虽然所学到的知识,与如今世间流传的学问有所冲突,无法有效运用。但学习方法却能贯彻古今,将之运用到儒家学术的攻读上来,同样无往而不利。科学知识姑且不论,十六年正规化的教育培养出来的逻辑思考能力,就已经让刻苦钻研的他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就算没有留在身体里的记忆,只要有充分的时间用来学习和交流,他照样能在面对这个时代的饱学之士时,丝毫不露半点怯意——这是韩冈的自信。
  而且从精神年龄上说,韩冈比他的外在要年长得多,早早有了稳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性格、为人都已经成形,又是冷静现实的性子,几乎不会为身外之事所干扰。同时他还有有足够的社会经验,与人交往起来得心应手。
  北宋与千年后的时代,社会、风俗、人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性依旧,使得韩冈混迹在北宋的社会中依然如鱼得水。
  这就是韩冈的优势所在。也是依仗着自己的经验,韩冈正小心地准备着从窦解这里探一下窦舜卿的老底。
  “……再过一年半载,等王机宜在古渭和渭源将根基打好,到那时,立功的时候便到了。”韩冈抬眼像是在对刘希奭说话,但眼角却是在关注着窦解的神色。
  不出意料,窦解冷笑一声:“富相公、文相公这些元老重臣,没一个喜欢妄起干戈。”
  “别忘了韩相公。”韩冈第一次接过窦解的话头,出言反驳,“相三帝、扶二主,富、文可比得上?!他可是支持拓边河湟的!”
  “谁说的?!”窦解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事,“韩相公怎么可能支持王韶!?他可是骂了也不知多少次了。”
  “蠢材!”韩冈眼中藏着嘲笑。
  窦解的脾气性格,韩冈一眼便看个透底。自高自大,心胸比针尖还小,又乏城府,浅薄无知。这样的人总以为是众人的中心,最受不得轻视。把握到窦解的性格,设个陷阱让他自己跳进去,也不需费多少力气。窦解这么轻易便上了当,让韩冈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窦解脸色也变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
  刘希奭面沉如水,双眼透出的寒意能把人冻结。他当然明白,赵顼把窦舜卿派来秦凤,不是为了给王韶拆台。可从窦解的话中,窦舜卿的偏向已经展露无遗,而且谁是幕后,也已经清楚明了。秦凤走马头痛欲裂,这件事他是上报好,还是不上报的好。
  窦解脸色阵青阵白,让王厚看了很解气。而韩冈却站起身,对刘希奭行礼道:“今日一会,多承走马盛情。只是天色不早,明日韩冈便要启程,还是先告辞了。”
  刘希奭愣了一下,又苦笑着点头:“也罢……就到这里吧。”
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三)
  好好一场饯行宴给个厌物搅和得不欢而散,刘希奭送他们出来时,也只能苦笑着说等日后有机会再聚。只是这可能性不大了——韩冈自京中回来后,就是正式的秦州官员,走马承受碍于身份,便不可能再邀他一起小聚。自然,韩冈和王厚并不会在意刘希奭的宴请,只要秦凤走马在心底里给窦舜卿记上一笔账那也就够了。
  别过刘希奭,韩冈、王厚、王舜臣等几人自惠丰楼一起往普修寺走去。还在年节中,又刚刚结束了春牛祭典,城中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穿着新衣的孩童在路边笑闹着,而走亲访友的人们更是络绎不绝。
  王厚左顾右盼,呵呵笑道:“都在扎彩灯了,再过几日便是上元。届时城中照例的放灯三日,只可惜玉昆你今年是看不到了。”
  韩冈轻巧地避过一个差点撞上自己的小孩子,也笑道:“算下行程,上元的那一天,小弟恰好能赶到京兆府。长安的上元灯会,只会在秦州之上,不会在秦州之下,我可不会羡慕你们。”
  “要是玉昆你能在上元夜赶到东京才叫好!”王厚放声说着,“天下上元放灯皆三日,唯有京城五日。从元月十四到十八,城中夜夜光焰冲霄,星光皆隐。御街之上溢彩流光,星汉银河如坠城中。那样的景色,天下四百军州,数千城池,也只有人口百万的东京城中才得一见!”
  王厚沉醉于记忆之中,韩冈听着也是心向往之。百万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城,虽然跟人口膨胀的后世没法儿比,但在韩冈心中,却自有一番魅力。
  “那不是刘仲武吗?”转过一条街,赵隆突然叫了起来。
  王厚、韩冈一起望去。只见赵隆手指之处,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军官被七八名军汉簇拥着,正往街旁的一家酒楼中走去。
  “他就是刘仲武啊……”
  刘仲武因为受到向宝的青眼,在秦州已经有了点小名气。被一路都钤辖关注提拔的新进,总是会受到多方的关注。
  王厚一直目送着刘仲武走进酒楼中,这才转头对韩冈道:“刘仲武今次也要到东京去,与玉昆你一样都是明天启程。”
  “向宝荐了他任官?!”
  “不是!”王厚摇头,“刘仲武不是直接为官,他的功绩还不够。如果军功够多的话,就可以像甘谷城的王君万那样连转三官,一跃入了流品,做了一名从九品的三班借职。但刘仲武不够资格,他是去京中三班院参加试射殿廷。”
  试射殿廷,顾名思义就是在天子面前考试射术。只要考绩优异,也可录名为品官。不用王厚解释,韩冈也清楚这条武官晋升流品的捷径,无他,王舜臣和赵隆过去没少在他耳边念叨。
  韩冈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不是直接荐官,但向宝为刘仲武争来的机会已经够难得了。王兄弟没捞到的机会,这刘仲武却是平白无功的便到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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