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5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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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奔波多日后,经过一番梳洗,感觉是神清气爽。天热得厉害,在太阳底下跑了一个多月,怎么也比不上在家里的舒心安适。
  “方城山那里不用再看着吗?”周南问着。家里的妻妾都知道在襄汉漕运上,韩冈更关心哪一段,但她这么问,却是有着几分幽怨。
  “不用担心。”韩冈对自己安排的人选信心十足,“这路是修一段、用一段。修好了一头一尾,就用马车沿着轨道将材料向中间运过去,运上一程,修上一程,再用上一程。为夫回来时,南北两端加起来修了有二十里了,上下都磨合好了,李诫做事也稳当,完全可以放心了。要不是天气暑热,两个月就能完工了……现在也就还差两个月,完工后去验收就够了,还是正经事要紧。”
  “什么正经事?”云娘好奇地问着。
  “当然是陪着你们。”韩冈哈哈开着玩笑。
  周南和云娘同时皱起鼻子,哼哼着表示不信,都做了母亲了,却还有少女般的娇痴。在另一边,王旖头仰着,一对眸子眨也不眨,专注地看着韩冈脸上的笑容。
  严素心看了韩家主母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
  王旖是骄傲的,她有着胜人一筹的出身,有着让人敬仰的父亲。不论王安石的评价在世间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但从品德、到声望,再到才学,都是大宋百年来首屈一指的人物。胸中怀有天下,以世间苍生为念,十年不到,便改变了这个国家。熙河、荆南、广西、西南、横山,军事上的节节胜利,根源都在王安石的身上,韩冈的功劳都是建筑在新法带来的变化上的,可谓是因人成事。
  严素心过去每次听王旖说起王安石,都能看得出王旖对自己父亲的崇拜。韩冈虽然在年轻一辈中已经可以算是当世第一人,王旖也是亲眼看着韩冈于白马县救了几十万的流民,在熙河、在广西,更是军功赫赫,文治武略皆有所长,但在她的心中总是比王安石差了一截。
  但最近从她们的丈夫那里稍稍透露出来的目标和愿景,却绝不下于王安石改变了整个国家的手笔。那并不是幻想,而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现实。这些年来的事实证明,只要韩冈想做的,便一定能成功。
  同样是胸怀天下,眼界目标绝不逊色分毫,绝不是庸浅俗吏可与之相提并论。加上在家里又体贴温柔,在外又从不耽于声色,有这样的丈夫,世间女子又哪有不愿倾心相许的?
  自从南下京西之后,严素心看着王旖,发现她很明显地对韩冈的态度,在夫妻间的亲昵中,又多了几分崇敬。
  韩冈眼下想做的事当然不可能全然瞒着枕边人,将终极目标隐而不露,只是能透露出来的一些事,就已经足够有震撼力了。虽然在学术上有别于王安石,但王旖对韩冈决心承袭张载遗志,并对自己所学加以推广,也并无二话。
  襄汉漕运只要将人事安排好了,财务控制住了,完全可以放手。但韩冈现在要做的事,必须他亲自来掌控,能流传千古,同时也能将气学和格物之说发扬光大,这件事怎么可能放在他人手里去完成?
  这件事做起来不难,也就是写起来太麻烦。韩冈的行囊里有着厚厚一叠稿纸。要想宣讲气学,就必须立文字,贴合上格物致知四个字,但要完成这项工程,韩冈推算着,至少还有一年半载。
  吃过了饭,问过了儿女的功课,韩冈先进了书房中,离开襄州一个多月,公事就不必说了,私事上也有许多要处理。
  烛火下,韩冈一封封翻着信。他在汝州、唐州、邓州到处跑,转运司的公文追着他都不方便,更不用说私信了,积了有好几十封。
  来自父母的信,韩冈一向先看。二老一切都安好,家里的情况也一切都好,庄上粮食的收成很不错,就是想念儿孙。
  冯从义也来了信,说了些顺丰行中的近况,无论陕西还是交州,都是在稳定的发展中。第一批白糖顺利出产,而棉布、菜油、蜂蜜之类特产,规模也在扩大。顺丰行与当地部族的联络十分密切,皮毛、药材之类的自不必说,甚至在叮当作响的铜钱引诱下,湟水和青海畔的部落将宗教上的忌讳丢到一边,都开始捕鱼了。来自于河湟的咸鱼和腌湟鱼卵在关西都很受欢迎,让当地的几个部族由此发家,贯彻了韩冈立足当地、开发特产、以利诱之的方略,在经济上成为一个稳定的附庸。
  写给关学同门的信,全都有了回音。游师雄和种建中,对吕大临的行文愤怒异常。而苏昞、范育则是稳重了一点,给韩冈的信中就加以规劝,并说吕大临已经对行状修改过了,不复之前扬程贬张的说辞。
  韩冈看着连连冷笑,吕大临在自己面前脾气甚硬,回过头来悔改的倒也不慢。要不是自己的名位已高,说不定吕大临这一手,还能落一个恶意诽谤的罪名——好吧,这个猜测,有点过于阴谋论了,吕大临或许并没有这么想。
  不过程颐已经入关中去了,在气学缺乏核心的时候,不顾吕大临在行状中做文章,许多弟子都很有可能转投程门。
  而种建中的信里并不只是说张载的行状。更多的还是希望得到韩冈的支持——对他叔父种谔攻略西夏的支持。韩冈看了种家十九哥的信,摇头叹着,种谔还真是不消停。
  不过以韩冈的看法,对西夏的战略应该是蚕食,而不是鲸吞,若是打算直取兴灵,七百里的瀚海对这个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是一个灾难。如果主力走兰州,那倒是不用穿越瀚海,而且熙河路这两年积蓄的库存,也能支撑三万到五万的大军出征。
  但想来种家也不会同意,鄜延、环庆、泾原路攻打银夏吸引西夏的注意力,而秦凤、熙河的军队乘机夺占兴灵的战略——而且这同样要冒风险,需要翻山越岭的千里跃进,绝不是一次轻松愉快的行程,粮秣的来源大半得放在缴获上。
  游师雄的看法与韩冈类似,现任的秦州通判觉得种家最近似乎太活跃了,甚至跟庆州知州起了龃龉,很有可能是准备对西夏开启战事。游师雄担心这一次很可能会因为将帅贪功而冒险激进。
  对照种建中的信,游师雄的直觉自然没有错。庆州知州范纯仁责授知信阳军的公函,韩冈已经收到了,范仲淹的次子应该很快就会到京西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王安石的信。现在王安石已经辞了江宁知府的差事,做了一任类似于后世政协养老的宫观使,什么差事都没有。就住在修于城外谢公墩上的宅子里,离城七里、离山七里,号为半山园。每天不论风雨都跨驴去蒋山【钟山】,天晴上山,雨雪就在山脚下转一转,累了就随便找间小庙或是小店休息,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在王安石的信上半点也不提政事。除了问候外,就只是说他最近在撰写《字说》,专注于训诂小学。此外还说了江南的风景好,信里附了好几首描写江南风土的诗词。大概也是看得出来,韩冈几年内没机会回到京城,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能到南方做几年知州,也能顺便见见外孙和女儿。
  王韶和章惇的信则很有趣。王韶在信中尽管说得豁达,但到了最后还是没忍住讽刺了几句章惇费尽心思、却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愚行。而章惇的信中,则是隐晦地为自己分辩了一下,说王韶去职,并不关他的事,元绛做了参知政事,正好为他证明了清白。
  孰是孰非韩冈是弄不清,但两边跟他都是关系密切,要选择站在哪一边都让人头疼。只能日后设法调解了。
  剩下的信,比如王舜臣、赵隆他们的,基本上都是问候而已。倒是不见李信的来信,上一封还是三个月前收到的。
  韩冈很快就把给父母和冯从义的回函写好了,打算明天让老大老二和大丫头去给祖父祖母写两句问候的话。又拿起苏昞的来信,正推敲着该如何措词,将自己的想法传达过去,就听见房门被轻轻敲了两声,严素心的声音随即在外面响了起来。
  韩冈将信放了下,应了一声,严素心这位美厨娘端着只要韩冈在家便雷打不动的滋补药汤进来。
  见到韩冈笔墨纸砚在桌案上铺了一摊,严素心嗔怪着:“回来后也不知先歇一歇,给爹娘的信先回了,其他隔两天写也不算晚。就知道忙,也没见其他人跟官人你一般辛苦。当初借住在王相公府里的时候,宰相都比官人你清闲。”
  韩冈自嘲地笑道:“谁让为夫有私心呢,要心思都放在公事上,也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王安石已经是看得开了,在京城不到十年,已经将他一辈子的心力都耗尽了,无心再谈政事,无萦于外物。但韩冈精神年龄虽与实际有所区别,但他的雄心壮志可不会输给任何人。许多事不必争,但有些事则必须争。
  纷争都是官场上的,韩冈的目标甚至比王安石都要高,更不用说那些狗苟蝇营的官员,并不用放在心上。
  但在学术上却是两样。比如王学,那是得到官方认可的学派,不去钻研,就别想考上进士。王安石可以高枕无忧,但韩冈则必须去为他的气学去鼓吹,去联络。在程颐已经的抵达关西开始讲学的时候,一刻也耽搁不得。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四)
  严素心服侍着韩冈将汤药饮子喝光,正收拾了准备回去,却被韩冈硬拉着说些体己话。
  “最近家里可有什么大事?”韩冈拉过严素心,搂住后问道。
  家里面的事,除了子女教育,韩冈基本上都放手,交给王旖统管。但作为一家之主,该了解的还是得了解。
  “官人不在家,哪里会有什么事。就是招儿前两天来信,说是已经有了身孕。”靠在韩冈宽厚的胸膛出,严素心半闭着眼睛,轻声地说着。
  招儿是严素心带着离开陈家的唯一一人,当时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在陈家彻头彻尾地完蛋之后,招儿跟了严素心一个姓。不过她毕竟是陈家的女儿,严素心就是想要留在身边,韩千六、韩阿李和王旖也不会点头。稍长大了一点就被留在了庄子上,到了去年,长到十三岁,韩冈的老娘就给她挑了个好人家嫁了过去,还送了十几个箱笼做嫁妆,当成女儿出嫁一般。
  “年纪还太小,十三四虽说能嫁人,但怀孕生子却是要冒不小的风险。”韩冈摇摇头,只能盼严招儿吉人天相了。
  “前几天,奴家看到了表兄,就在衙门里,是奴家姑姑家的儿子。”严素心轻声说着。
  韩冈身子一震,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少了,“家里还有人能联络啊。”
  “奴家只跟着官人。奴家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是官人出手,又不是他们。”
  严素心的父亲是一名进士,不过在秦州为官的时候,开罪了陈举。被一番陷害,便被押去了岭南。
  而在其父坏事,被发配道南海后,其母为陈举所凌迫,甚至归乡不得,最后被收进陈家的宅院中。这也因为是严家只是寒门素户,严素心的父亲是鲤鱼跃龙门的幸运儿。要是严素心的父母随便哪一个是官宦人家出身,靠着亲戚早就翻身了。
  但进士总归是进士,是被士大夫承认的一分子。韩冈纳士大夫之女为妾,不免遭别人看作是挟恩图报,而且也是一桩忌讳。若是闹起来,她在韩家也就待不住了。
  周南是天子赐予韩冈,背后是皇帝,而云娘与韩冈更是亲近,韩父韩母也是她的靠山。就是严素心身后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儿子。
  作为一名小妾,并不是生了儿子就能安心的。变法之初,被反变法派群起而攻的御史李定,他的生母就是生下他后,被赶出了家门。
  后来李定被人攻击为不孝,就是说他在生母去世后,没有丁忧守制三年。不过李定则辩称他并不确定生母就是仇氏,仅是隐隐有怀疑,不敢询问父亲,所以在仇氏病逝之后,就以归养老父为名辞了官职,虽然没有报请丁忧,但那两年也的确没有出来做官。
  只是反变法派可不管这么多,名不正则言不顺,照样咬着李定不放,这件事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连着有三名知制诰封还了词头,驳了天子对他的任命。当时毫不相干的苏轼,则主动跳了进来,写了首赞美孝子的诗来嘲讽李定。
  此外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与苏轼诗文往来频繁的高僧佛印,正是李定的同母异父的兄长,仇氏是在生下佛印之后,被李定之父李问纳为妾室。
  所以李定不为生母守制的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第一个弹劾李定的御史陈荐爆出来,在世人的议论中还当真有些疑问。韩冈曾听王雱提起过李定,据说他一向善待宗族,分财赈赡,以至于家无余财。在王雱口中,其为人不恶,就是对苏轼衔之入骨,就不知道是为了苏轼的那首诗,还是别的原因。
  而李定、佛印的生母仇氏生下的不仅仅是两个声名远播的儿子,据说开封教坊司中的名妓蔡奴也是她的骨肉。蔡奴本姓郜,行六,是仇氏自李家被逐出后,再嫁所生。
  蔡奴如今在京中艳名高炽,可比周南当年闯下的名头还要大。韩冈自广西回京后,留京不过月余,就听了不少提起了蔡奴。
  儒臣、高僧以及名妓,乃是同产兄妹,在遗传上应该受到了母系方面影响,至少从学问上来看,当时如此。
  李定、佛印的学问就不用说了,而蔡奴也绝不会如何逊色。但凡能成为名妓,才学在女子中都是顶儿尖的,大家闺秀很多都难以企及,要不然她们也不能与士大夫们相唱和。
  就如周南,琴棋书画以及歌舞方面的水准都是一流的,就是作诗作词,在韩家也能排在第二——第一当然不是韩冈,而是深受王安石熏陶的王旖。
  尽管职业不同,佛印、李定、蔡奴兄妹三人在各自的领域都能冒出头来,这一点的确很有意思,成为世人的话题也不足为奇。但若是从三人之母仇氏的角度来说,想必她更愿意过着相夫教子、从一而终的生活。
  严素心潜藏在心中的忧虑恐怕就有这个因素。加上她又是士人家的女儿,如果身份暴露出来,以其为妾的韩冈,就算不会受到律法上的惩治,也会被世人所责难。到最后,说不定就会被请出韩家家门。
  “都这么些年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为夫的心?”韩冈也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子,只要不是正妻,往往都缺乏安全感,只是他没想到平常在自己面前都是笑语盈盈的严素心,竟然在她的心中,有着这么大的不安,“你们哪一个我韩冈能放下?再说,我可不会让我的儿子,连亲娘都见不到!”
  “官人!”韩冈坚定异常的承诺,让美厨娘的声音颤抖着,鼻翼翕动,带着浓重的鼻音。
  韩冈搂着严素心,“不过为夫还有条件。”
  “什么条件?”严素心仰头问着。
  韩冈低下头去,咬着耳朵说了几句。素心的娇颜,瞬息间红到了耳朵上,含羞带嗔,“你去找云娘和南娘去!不管官人你说什么,她们都会点头……”声音又低了下来,“上次离开前,南娘不是服侍过了吗,轻车熟路的,怎么不找她去?”
  韩冈探手揉捏着严素心罗裙下修长笔直的双腿,笑道:“好菜要隔着顿来吃才好,这样才有新鲜感。素心你做菜不是这样吗?”
  “……就一次!”严素心在狠狠瞪了韩冈一阵后,终于松了口,但立刻就补充道,“但今天不行,该由姐姐陪着。”
  “那就明天好了。”韩冈像是很急的样子,一点也不给严素心逃避,又笑道:“其实现在在这里也可以。”
  素心掐着韩冈的腰间软肉,用力拧了一下,赌着气不理韩冈了。过了半晌,她却又低声问道:“官人,当真不要紧?”
  “就算被人挑出来,也就是名声坏点罢了。”韩冈哪里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严素心的担忧落在他的眼里,倒是让人觉得傻得可爱了,周南的事都担待下来,难道严素心的这点小事他还担待不了,“到了为夫这一步,难道还怕坏了名声?就是犯了弃土的大罪,也不会受多重的责罚的。襄州辖下有个光化县,几年前叫做光化军。襄州不算大,长舌的到不少,在襄州多少日子了,你应该听说过曾经知光化军的另一位韩纲吧?”
  “是韩子华相公的长兄?”严素心明显听说过与韩冈同音不同字的前光化军知军的“光辉事迹”,只是不能确定。
  “自然是那一位弃城而逃的韩纲。”韩冈语带不屑。
  襄州辖下的光化县,熙宁五年之前还叫做是光化军。韩绛、韩维和韩缜这三位出身自灵寿韩家的高官显宦的长兄,前朝参政韩亿八个儿子中的长子,正做过一任知光化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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