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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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这些天来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东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韩冈心中总忍不住一阵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后,夜色能比得上东京城的,也不过是一些一线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为繁华的几条街道。
  抬起头。天顶上,已经看厌了的天狼星还在闪烁着,只是被周围的灯火压得若隐若现。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还不如,完全消失无踪。
  天文地理都是连在一起说的,依照此时的理论,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对应着地上的九州。想学习天文,必须了解地理。可韩冈地理学的水平极为出色,但天文学却是连星星的名字都说不清。
  这主要还是韩冈受到后世的影响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边上的猎户座,却想不起来那颗红色的亮星究竟是参宿二还是参宿四。仅仅是隐约记得,猎户座中央三颗星组成的腰带,被称为福禄寿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国的星图传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腊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韩冈抬头望着被灯火遮掩住的无尽苍穹,这样想着。
  低下头来,韩冈又回到现实中。自己的官身已经确定,但王韶那边又出了问题,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两千里外的秦凤经略和兵马副总管。
  不过这事倒不难!
  窦舜卿、李师中是疯了,韩冈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对于秦凤经略司对河湟战略下的绊子,韩冈虽早有所料,但也没想到理由会如此荒谬。窦舜卿的做法实在太不聪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顷四十七亩的荒地,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王韶口中的万顷荒田其实只有一顷,李师中的无耻和窦舜卿的愚蠢所编就的谎言,危言耸听,骇人听闻,欺君欺到这分上,王韶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但这样的谎言根本骗不过明眼人,其实很容易戳穿,韩冈乐得看他们发疯。
  可韩冈也明白,谎言重复千遍也许成不了真理,但重复个三五遍就能给人洗脑了,关键是看谁在说。他这可是经验之谈,无论前世今生,皆是有过。若是赵顼身边的人异口同声都这么说,就别想大宋天子能洞烛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赵顼真的信了,王韶绝没有好下场,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不过只要赵顼耳边的大合唱中有了一点杂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赵顼亲自提拔起来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递到赵顼面前,赵顼看好此策,才交给王安石的。赵顼本身,也是期待着王韶能够成功。
  从人性来讲,皇帝不可能喜欢听到有人说开拓河湟这项战略的坏话。人总是听到自己想听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击王韶的声音中,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出现,那么赵顼就会犹豫,便不会立刻作出决断,肯定会再派亲信去秦州确认。
  这样一来王韶便有了缓冲的时间,对于窦舜卿和李师中的谎言,他就可以从容地上章自辩。身为天子耳目,秦凤走马承受刘希奭必然被征询意见,不出意外应该也会为王韶说句话。一旦两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吵出个结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来视事,此番风波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看程颢和张戬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超越派系之争,为王韶争取一下时间。韩冈轻轻敲着马鞍,指尖弹在皮革上,发出嗒嗒的声响。租马人识趣地住了嘴,知道租他马的小官人正在想事情。轻抖马缰,走到前面去领路。
  韩冈对程颢和张戬的人品还算放心。以他这些天来对两人性格的了解,相信他们不会昧着良心去附和窦舜卿的说法。即便他们不会支持王韶,但秉着公心、执中而论却没有问题,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测量田地,让事实可以说话。
  说起来,反变法派虽然对均输、青苗都是众口一词的反对。但实际上王安石的反对者们却是分作两类,一类是利益之争,一类则是理念之争,并不能混而一谈。
  利益之争,来自于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阶层,主要是拥有大量产业的士大夫、宗室还有京中豪商。青苗贷伤了他们放贷的收入,又影响到他们兼并土地,均输法让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会的行首——无法再通过垄断入京商路来谋利,所以他们对青苗法和均输法皆深恶痛绝。
  而理念之争,就是那些真心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儒生们。他们认为与民争利有失朝廷体面,青苗贷应该贷,可不该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这类人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有甚有名望。张戬和程颢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张载也是这般想的。
  对于此,韩冈并不惊讶。张载是儒学宗师,又精通兵事,天文地理并有涉猎,但不代表他精于财计和治国。当年张载和众弟子们还正儿八经地讨论要如何恢复周时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韩冈的前身当时也在场,还听得眉飞色舞。而程颢程颐虽然与张载学派有别,观点相异,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顶礼膜拜,同样想着要恢复井田。
  韩冈几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代了。虽然复古制、从周礼,是每一个真正的儒门子弟毕生的心愿——所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时代毕竟不同了,上古时一里之地九百亩,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无,平均分给八户或九户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势,哪里有那么多地皮再划分给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隐田,平均赋税已经很不错了。
  两个派别虽然反对变法的理由不同,但针对的目标却是一样,故而同气连枝,一起唱响反变法的大合唱。如张戬、程颢这般的理想主义者,看不透潜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纷争,只知道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冲杀在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为人甚正,没人会怀疑他们是为自己的利益争斗,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们的话。而利益阶层则是乘势而为,站在后面掀起冲击变法的一波波巨浪。
  对韩冈来说,利益之争是没法调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彦博、吕公弼他们会为王安石所赞赏的河湟拓边说好话,因为这件事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利益,反而会让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稳固。相反的,张戬、程颢却能用道理加以说服。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韩冈轻笑了起来,这个道理,圣人说得还真没错。
  没在路上耽搁,韩冈和李小六主仆二人很快就回到驿馆。
  刚进门,驿丞迎了上来,一阵点头哈腰,堆成一朵花的讨好笑容:“韩官人回来啦?可吃过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吩咐厨房一声?”
  韩冈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位城南驿中的主事,几天来对自己虽然是恭谨没错,但从无今夜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从流内铨回来,正式得了官身,也不见他有何异样。而看看周围,坐在厅中的一众官人们投过来的眼神,也是又羡又妒。
  “可有人来访?”韩冈只想到这个理由。
  驿丞点点头,递过两张名帖,“一个是王大参的,一个则是一位章老员外亲自送来的。”
  王大参?!韩冈心中一动,接过名帖一看,头一张的书款果然是王安石。参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难怪城南驿的驿丞一脸的恭敬,左右赔着小心。
  另一张则是章俞,看来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车队终于到了东京。进京的官员多是住在城南驿,章俞能找过来也是理所当然。
第四十四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四)
  “我的那两个同伴呢?”韩冈问着,虽然他已经可以确定刘仲武和路明的去向。
  果不其然,驿丞回道:“刘官人和路学究,方才被章老员外一股脑儿请了去。章老员外还留下话,请官人回来后,往状元楼去,他已备下薄酒数杯,正翘首以待。而王大参也使人留了话,请官人今晚去他府中一叙。”
  想不到自己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韩冈自嘲地笑笑,低头看着手上的两份名帖。今晚要去哪里并不用想,虽然章俞儿子章惇的名声,韩冈在东京的这些天已经听了不少,可王安石的亲信比起王安石本人来,还是差了太多了。
  王安石称病期间,为了表明自己强硬的态度,杜门不出,完全不见外客,据说连吕惠卿、曾布这几个得力助手也不例外。王安石现在请自己过去,肯定是已经接下了诏书,准备复出理事了。
  这是好事啊,韩冈暗暗欣喜。有王安石出来支持,至少王韶那里的压力可以减小不少。
  韩冈回房很快地换了身衣服,放好了章俞的名帖。同时把王安石的名帖收在袖中,准备到王府上时退回去——参知政事的名帖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下,地位不够,拿到手上就要退回。如韩冈这样的从九品选人,根本不够资格拿,照礼节肯定是要退还的。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出了驿馆,韩冈当先遣了李小六去状元楼,对盛情相邀的章俞说上一声抱歉。这小子生性伶俐,状元楼又离城南驿不远,韩冈也不怕他走丢。看着李小六走远,韩冈转身在街口找了一名租马人:“去左军第一厢的太平坊。”
  租马人看到韩冈,当即赔上笑脸:“官人是去王大参的府上吧?”
  “你怎么知道的?”韩冈微感惊讶,内城的太平坊是达官显贵们的聚居地,有好几十户人家,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去找王安石?京城出租车司机的头脑聪明到这等地步?
  租马人则笑道:“小的就在城南驿边上做买卖,虽然没运气让官人照顾到生意,还是听到了不少关于官人的消息。”
  “原来如此。”韩冈点了点头,自感好笑,凡事说破就一点不出奇了。他跳上马,便挥鞭向王安石府赶去。
  ……
  兴冲冲地入宫谢恩,却被赵顼拒之门外,王安石此时的心情当然好不了。但他并无空闲发怒,赵顼会做如此转变,理由不问可知——御史中丞吕公著午后赶着入宫奏事并不是个秘密。但他到底跟赵顼说了什么话,却让人颇费思量。
  吕公著入宫后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天子心情变得这么快?聚在王安石书房中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同一个问题。
  吕惠卿想了一阵,便不去再猜测,放弃似的自嘲地哼了一声。他虽然还是有些在意,不过并不是如曾布那样紧锁眉头的忧心。富国强兵的规划才开始,天子离不开王安石,这一点吕惠卿看得很清楚。而且他的举主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不可能再称病逼着皇帝表态。
  章惇也是很快就放弃了去想那两个让人头痛的问题。皇城里面从来都是有谣言没秘密,明天就能知道的事,何必赶在今晚苦思冥想?
  只有曾布眉头紧皱。王安石刚刚称过病,用离职来要挟天子,这一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用,到了明天,也只能照常上朝理事。但他被拒之于宫门外的模样,怕是已经传遍了东京,曾布不难想象,明天去中书,政事堂中的几位宰执,会是什么样的眼神。
  “别想那么多!说说最近有什么事?”
  王安石敲了敲桌案,把三名助手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他不是那种能在短时间内转换心情,变得气定神闲的人。但执拗的脾气,却让王安石越受压迫便会越发的强硬。坚定的意志和自信,是每一个政治家和改革者都必需的性格,王安石也是从不缺乏这两点。
  王安石相问,章惇先开口:“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在参政称病的这些天里,陈旸叔【陈升之】多次上奏要废去三司条例司。同时还反对设立中书条例司,但言两司无故事、无先例,以撤去为宜。”
  曾布一声冷笑:“若不是当初陈旸叔一力支持参政和新法,又怎会让他先登上相位。想不到他当了宰相,反过身来就变了一张脸。”
  章惇也笑了一下,笑容中夹着讽刺:“得鱼而忘荃。陈相公可谓是荃相。”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荃就是竹笼,用竹笼捕鱼,捕到鱼后却忘了竹笼的功劳。章惇引用出自《庄子》的这句话,就是在讽刺陈升之过河拆桥,王安石听得也是一笑,心道,这章子厚还是口舌不饶人。
  “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日后也免不了受到最多的攻击。青苗贷和农田利害条约皆是与农有关,可不可以将两事归入司农寺?”吕惠卿提议道,又笑着加了一句,“陈旸叔总不能说把司农寺也撤去吧?”
  “……吉甫这个建议很好。”王安石考虑了一下,便点头赞许,“六部九寺如今都是空有名头,却无实职。所有的事务,全都给中书门下管了。但只要名头在,重新运作起来也没人能说二话。就这么办……”王安石突然笑了笑,“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上!”
  变法派的四名核心人物就这么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讨论着,王安石闭门不出,耽误下来的政事实在不少。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灯油已经添过了两次。
  王安石继续问着章惇关于三司条例司的事情,曾布则是专心致志地凑过去听着。吕惠卿比章惇还要了解三司条例司,也没心思听他说。坐了许久,他也累了,直了下腰,松松已经僵硬的腰骨,不经意间,却见到王安石家的一个老家人在书房外探头探脑。
  吕惠卿看着暗叹,王安石御下太宽,哪有这么不懂规矩的。回头看看听得聚精会神地王安石,吕惠卿招招手,把王家的老家人唤过来轻声问道:“有什么事?”
  老仆知道吕惠卿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不瞒他,回道:“相公找的韩官人来了,三郎正在偏厅陪着他。”
  “韩官人……是韩冈?”说起“韩”姓,吕惠卿第一个想起的是韩琦,接下来是韩绛、韩维、韩缜三兄弟。但会被王安石赶在夜中找来,又只够资格被王旁陪的,最近就只有一个从秦州来的韩冈。
  老仆点了点头:“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让他再等一等。”吕惠卿吩咐道。秦州之事虽然重要,但也重要不过皇城内外的争斗。比起韩琦、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这些老奸巨猾的对手,能报出一顷四十七亩这个数字的窦舜卿,实在蠢得可爱了。王韶若是连他也斗不过,还是干脆收拾行装回乡去养老好了。
  听到王家老仆转述的话,韩冈便坐下来静心等着。王安石府的偏厅空荡荡的,还有不知从何处来的诡异风声呼呼作响,火盆和油灯发出来的光跳得厉害,幸好身边有人作陪,才不显得鬼气森森。
  韩冈与王旁隔着一张几案,同坐在一张长榻上。王家的下人端了茶水进来,韩冈看了他一眼,却发现还是方才的老仆。难得王家就没其他仆役了?想想方才进来的时候,韩冈也的确发现王安石府的宅院不小,但府中人气不足,许多地方都没有打理,看起来有些破败。
  若是王韶那样离家在外为官的八品官倒也罢了,王安石这样的一国参政竟然只养了几个家仆,这简朴实在是难得一见,比之有名的包青天,世称的阎罗包老,也差不多。
  韩冈一向尊敬清正廉洁的官员。王安石不尚奢华,不纳妾室,不好钱财,再加上他本身的才学,每一条都让韩冈肃然起敬。但这不代表他乐于与清官打交道。
  但凡清官,都是些极度自信的人物,把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视比天高,而强求他人与他一般遵守,说难听点,就是所谓的偏执狂。律己严,待人也一样严,韩冈了解到的包拯便是这样的人物,后世传说的海瑞也是一般,而王安石又是有名的执拗,所以他心中免不了有些忐忑,与王旁寒暄起来,就有了些顾忌。
  不同于他父亲那张著名的黑脸,王旁长得并不黑,反而是皮肤白皙,而且看上去少了点血色,大概身体不太好,有些瘦弱。相对于王韶家的二郎,王安石家的二公子乍看起来并不讨人喜欢,显得很阴沉,没有少年人的神采。而且论名气,王旁也远远比不上他那位早慧的兄长。
  王雱的獐旁是鹿,鹿旁是獐的轶事,与司马光砸缸,还有文彦博树洞捞球,同样是韩冈在童年时就听过的历史故事,在此时也是广为流传。而且韩冈还从王厚那里听说过,王雱十三岁时,听到一名老兵提及河湟之事,当即便说“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强而边患博矣。”论见识,王雱也是一等一的,他的弟弟肯定比不了。
  说了一阵久仰大名天气真好之类的套话,王旁喝了两口茶,问道:“听韩兄口音来自关西,不知是哪一路州县?”
  韩冈一听,心中生疑,“怎么王安石一点公事都不与儿子讨论?”同时顺口答着:“在下来自秦州。蒙相公青眼,得任秦凤经略司勾当公事。今次入京,便是往流内铨递家状的。”
  “秦凤?是熙河?!王韶?!”王旁声音冷不丁地尖锐了起来。
  韩冈觉得王旁的口气有些不对,再想起王雱少年时便倡导熙河之役,心中便有了点猜测。他故意笑着:“还要多谢尊兄。若无尊兄首倡开拓熙河,此事也难得到相公的支持。”
  不出所料,韩冈就看着王旁的脸色一路阴沉下去。韩冈暗地里为之叹息,有个太过出色的兄长,做弟弟的也免不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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