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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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兄旧日也不过随口一说,早就忘了。家严用事,皆自有主张,亲族从不得预。不论是支持开拓河湟,还是提拔韩兄,都是家严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韩冈都要多谢相公的支持和提拔,才能一展胸中抱负。”
  “也是韩兄才华卓异,家严才会另眼相看。”
第四十四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五)
  王旁冷淡地说着客套话,韩冈开始后悔方才的试探,多说了两句话就把王旁得罪了,现在他说话都是冷冰冰的,与自己交换着没有诚意的恭维。这样的气氛,化解起来难度不小,让韩冈说起话来感觉很累。吃力的与王旁继续说着没意义的废话,却一眼瞥到了摆在坐榻一角的一个带脚棋盘,就放在手边,显然是经常使用。
  韩冈顿时有了主意,刻意把视线逗留在王旁身后的地方。王旁心有所觉,回头一看,却见是自己常用的棋盘。大概同样是因为跟韩冈说话太累,王旁回头看到棋盘后,立刻如释重负,提议与韩冈手谈一局。
  “不知韩兄会不会下棋?”
  围棋韩冈当然会下,不过就是个半吊子,无论前世今生。而且宋代的围棋规则与千年之后差别很大,韩冈也只是凭着前身的记忆,以及后来跟王厚等人下过的几局,粗略地了解到一点。王旁如己愿提议下棋,韩冈当然不会拒绝,心想干脆趁机输个几盘,缓和一下跟王旁的关系也好。
  这么想着,韩冈便拱了拱手:“在下棋艺疏浅,还望王兄手下留情。”
  “哪里,在下的棋艺也不高。”王旁谦虚着,让人撤去了榻上的茶几,又亲自把棋盘和两个装棋的木盒子搬过来。
  棋盘和棋盒都有些破旧,面子上有不少划痕,看起来颇有点年头了。放好棋盘,打开盖子,里面的棋子是陶瓷烧制而成,底部露胎,只有上半部才有釉面。虽然有些陈旧,甚至一眼看过去,发现有好几颗都崩了口子,但材质优良,摸上去温润光滑,应该出自于定州或磁州的名窑。
  坐到棋盘边,王旁神色便是一变,庄重肃穆,全神贯注,精气神简直是换了一个人。王旁能主动提议下棋,水平当然不会差,但看他现在的模样,韩冈便是心中微微一惊,莫不是碰上了个国手吧?
  韩冈过去跟王厚下过几盘,但王厚的棋艺差劲得可笑,先是乘着韩冈规则不熟赢了两局,接下来,便一路败下去,毫无还手之力。跟韩冈下不赢,王厚又转过去找王舜臣他们下。
  谁知道王舜臣和赵隆虽然连棋盘十九路都数不全,但李信却是高手,跟王厚赌了一子十文的彩头,一局就从王厚那里赢了四百个大钱。李信赢了钱不敢要,王厚倒是赌品甚好,老老实实地把赌账给清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他老子知道。不过自此之后,就不敢跟李信再赌棋。
  韩冈也跟自家表兄下过,每次都是在中盘就输得一塌糊涂,从没有拖进官子过。现在看着王旁的模样,比起李信下棋时还要更有高手风范,韩冈此时已经不是想着输个几盘,缓和一下关系了。而是要争取表现好一点,不至于输得太惨,免得丢人现眼。
  韩冈远来是客,便执白先行。两人在棋盘的四个星位各自放下两子,这四个子称为座子,在开局前就放下,也是此时围棋的规则之一。
  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韩冈右手落下,啪的一声响,一颗白子就摆在了棋盘上。王旁摆子相应,方寸之间的战场上,顿时燃起了战火。
  韩冈喜欢下快棋,很少长考,没想到王旁同样爱下快棋。在棋盘上两人落子如飞,只听得啪啪的放下棋子的声音。几步下来,韩冈就发现王旁也不比自己强到哪里,都是半桶水的水平。韩冈的棋风一直以攻为主,全凭蛮力,这也是半桶水的通病,而王旁竟然也是一样,在棋盘上,两人杀得难解难分,一时间甚至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棋形。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到了收官的盘终。
  宋时围棋规则并没有“目”这个说法,只算地盘,占了多少实地,就算多少。空也好,子也好,一股脑儿都算进去,只是不计眼位。最后两人一算,韩冈在盘面上差了王旁一个子,但韩冈的棋型分作四块,比王旁琐碎的六块棋要少上两块。照规则王旁得还回两颗子,这叫还棋头。如此一算,韩冈反而赢了一子。
  “承让!”韩冈拱手笑道。
  王旁与韩冈一般的烂水平,正好旗鼓相当。厮杀得痛快无比,下得兴致高昂,即便输了也不计较。他等不及地叫着:“再来!”
  两人换了先后手,这次由王旁先落子。方才韩冈饶了先,却只赢了一子,轮到王旁先手,他便是信心十足。一番酣战,这次倒真是让王旁赢了韩冈三子。
  一胜一败,连下两局之后,王旁兴致尤高,他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下过了。找的棋友几乎都是因为王安石的关系,对局时都让着他。这样赢了王旁都觉得没趣。只能闲暇时跟自家妹妹下几手。现在碰到跟自家水平相当、棋风相似、又肯全力厮杀的韩冈,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但韩冈却不想下了,他过来又不是来下棋的。听着外面的更鼓,都要往三更走了,王安石那里还没个消息,想来今天是见不到了。韩冈不打算傻乎乎地等下去,那样反而会降低自己在王安石那里的评价。
  “难得下得这般痛快,真想再多下几盘。”韩冈笑着站起身,“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在下得告辞了。”
  王旁惊讶地陪着站起:“韩兄不是来见家严的吗?怎么现在就要走?!”
  “现下已近三更。相公今日刚刚病愈复归,明日又要早朝,韩冈再不晓事,也知不能耽搁相公休息。左右在下最近还要留在京中一段时日,好等官诰下来。等过几日相公有闲,使人往城南驿传话,韩冈必会再来求见……哦,对了,”韩冈从袖中抽出王安石的名帖,“相公的名帖韩冈实在担不起。”
  韩冈作风强势,而王旁虽然是执政的亲子,但生活在光芒四射的父兄长辈的阴影下,他的性格中其实有些软弱。被韩冈先声夺人,王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却糊里糊涂地送了韩冈离开。
  而王安石这边才刚刚说完,吕、曾、章三人分别把自己衙门中最近的一些要事向王安石做了汇报,又商议了一下接下来的对策。等到一切抵定,吕惠卿才道:“参政,韩冈方才到了,由仲正陪着,要不要见他?”
  “韩冈?!”王安石还没说话,章惇却先一步问道,“是哪里人氏?”
  “是秦州来的。由王韶所荐,河湟的事都得向他问个清楚。”
  吕惠卿说着顺带看了章惇一眼,却见他面有讶色。吕惠卿有些奇怪,这章子厚不是会大惊小怪的脾气,过去他跟苏轼一起游山,走到一座独木桥边,苏轼胆小不敢过,而章惇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还在山壁上题了名。怎么听个名字就这么吃惊?
  “他的表字是不是玉昆?”章惇继续追问。
  “当然,玉出昆冈嘛。”
  王安石也看出章惇的神色有些不对,“子厚,你认识韩冈?”
  “是家严认识。”章惇收起惊讶,回复了从容淡定,正容道:“家严昨日刚刚自关中访友而回,听他说起了韩冈。前日家严在官道上不幸碰上了狼群,车子被上百条狼围在中央,几乎性命不保。若不是韩冈和另一位唤作刘仲武,准备试射殿廷的军汉,一起杀退了群狼,家严怕是要葬身狼腹,这是救命之恩。”
  “竟有此事?!”王、吕、曾闻言均吃了一惊。
  章惇道:“我听到此事时也是不敢相信。可毕竟是家严亲身经历,不会有假。”
  曾布在政事堂奔走,自是知道韩冈这个人,他对章惇道:“看王韶的荐章,里面说韩冈在押送军资时,曾领着三十余民夫,击败数百埋伏于道左的蕃贼,斩首三十一级,缴获军械近百。还说他当时亲手格杀了两名蕃贼内应,勇武是不用说的。当初我也是有些难以置信,但韩冈既然能在群狼中救出尊翁,那就是板上钉钉了,不会有假了。”
  王安石道:“韩冈据称文武全才,王韶的信中将之比为张乖崖。”
  吕惠卿点点头,“王子纯【王韶】说的不错。韩冈亲笔撰写的一部伤病营管理条例,我正好看过。两万余字的条例,六大项,七十余条,条理分明,事理详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治才在他这个年纪无人能及……他可不仅仅是武勇。”
  “韩冈的德行也不差……”章惇感叹道,“他救完人后,上马就走,也不留下姓名。若不是家严紧赶慢赶,一直追到驿站,怕是连他身份都不会知道。后来送得谢礼他也是一分不要。家严回来后就一直在说,此子大有古人之风。”
  几人把有关韩冈的信息合在一起,一个文武双全,品德高致的青年俊杰的形象便出现在眼前。王安石一拍桌案,为自己的怠慢后悔,“如此英才如何让其枯坐偏厅,来人,快把韩冈请过来!”
  可片刻后,却是王旁走了进来,道韩玉昆已经走了。
  “怎么就让他走了?!”王安石有些生气。
  王旁讷讷地低声回答:“他说是大人明日还要早朝,不敢再打扰。等大人何时有闲,他会再来拜访。”
  章惇笑道:“想不到这韩玉昆还是有点脾气的!”
  若是没有方才的那段议论,几人说不定会因此而对韩冈心生反感,但现在一看,却真觉得韩冈的确是才高气壮,所以才能来去无碍。
  “无妨,三哥儿你明日亲去城南驿,把韩玉昆好生地请来。为父也有许多话要问他。”
第四十五章
樊楼春色难留意(一)
  寒夜之中,开封内城远比不上外城的热闹。踏步在宽阔的御街之上,只听得马蹄笃笃地敲着地面。御街宽达两百步,在无光的夜里,完全看不清街对面的情形。只有挂在马前的一盏灯笼,驱散了前路的黑暗。而前方朱雀门的灯火,也指明了去路。
  韩冈告辞离开王安石府,骑的马还是借自王家。王旁送韩冈出门,知道和安坊不同于闹市区,难以雇到马匹,便遣了自家里充作马夫的一名小校送韩冈回去。
  此时王公官府,通常都有厢军走卒充作仆役,王安石家也不能免俗,不过就只留了几个老兵守外院,再加一个照料坐骑的马夫。而平常护卫着王安石上朝的七八十人的随从队伍,却都是住在外面,天天早上赶来,算不得王家仆役。
  在王家坐了半晌,就喝了两杯清茶,韩冈肚子都有些饿了。回头看看在王家做马夫的小校,正拉着一张脸。深夜中睡得正香,却被人唤起去送客,换做是自己,免不了要大骂一通,即便不能骂出声,腹诽是肯定的。韩冈心知小校必然在肚子里暗骂自己,只是这个仇结得有些冤枉。
  韩冈两人从内城南面的朱雀门侧门出来,守门的士兵并不仔细检查,看到小校亮出的牌子便放了行。韩冈看了直摇头,他方才进来时都已经入夜,甚至连检查都没遇上。
  开封的内城真可以说是有名无实,单是韩冈这几天从朱雀门进出,就发现有好几段城墙的墙头都崩落了,放在那里没去修,更别提还有更多的城墙韩冈还没有看到。这与设施完备、墙体坚固的外城和皇城完全不能比。不过内城城墙本来就是无用,不过是旧年还未升为京城时的汴州城墙,以如今朝廷的财政状况,即便挤出钱来,也只会拿去修外城城墙。
  出了朱雀门,过了门前宽阔的龙津石桥,当面横着的就是朱雀门街。虽比不上御街的两百步,但朱雀门街也有五十步宽。是外城的几条主街之一,亦是店铺林立,排满了街道两侧。不过朱雀门街不比小甜水巷,做得是白天生意,到了夜间街两侧的店铺基本上都关了,街中黑黢黢一片。
  唯有几个在街边支起的摊子,就近着御街和朱雀门街的交叉口,生着热腾腾炉火,挂着几盏防风灯笼,有着些许微光。他们有点像是后世夜市上的小吃摊,晚上摆出来,到了凌晨再收回去。
  即便是临近子夜,街市中依然有人行走,韩冈还看到一队巡城十几人围着一家摊子的火炉旁,喝着热汤。有这些人来来去去,小吃摊也不用担心没有生意可做。
  还有不少醉汉在路上歪歪倒倒,有的干脆就躺在路边,不过通常他们都被更夫和巡城一脚踢起来,让他们赶快回家,省得被冻死。
  一群醉汉就横在路前,唱着不着调的歌,东歪西倒的迎面过来。韩冈提着缰绳,操纵着坐骑躲避着他们。参知政事家用的马匹被训练得不差,虽然韩冈骑的这匹是身材不高的驽马,却很聪明的从人群中间穿过,连衣角都没蹭到。
  “那不是韩官人吗?!”这时一声大喊,惊到街上不多的行人。
  声音一传入耳中,韩冈就撇了撇嘴,这是刘仲武的声音,就是有些大舌头,多半是酒喝多了。他在马上回头,就见着大街对面,李小六扶着脚步蹒跚的刘仲武,醉醺醺的和路明一起走过来。
  看到是他们,韩冈便跳下马,拱了拱手,道谢说:“夜中出行,劳烦小哥不少。下面我跟他们一起回驿馆,小哥还请自便。”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串钱递了过去,“天寒地冻,小哥拿去买点热酒暖暖身子。”
  小校板着的脸缓了下来,推让了几下,便笑眯眯地把钱收了。向着韩冈道谢作揖,然后才上马往来路上去。他们一人两马回头时,又穿过了那群醉汉,现在韩冈看清了,小校双手完全笼在袖中,根本不碰马缰,只凭两匹马自己就从醉汉中顺利地穿了过去。
  韩冈看着小校的背影,若有所思。方才他骑的马能规避行人,看来不是因为自己提着缰绳,而是被训练出来的。刘仲武的赤骝韩冈见识过,那匹河西良驹都没这般灵巧,不知是不是这位马夫的功劳。
  应该是吧?韩冈想着,能被派到参知政事家里照料坐骑,水平不会差的。只是这样的人才却不在前线立功,也不在牧监做事,反而成了高官家门下的走卒,难怪大宋的十几个牧监,每年砸进去百万贯,也不见有几匹好马出来!
  对面的三人这时已经走了过来。尤其是刘仲武,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走的踉踉跄跄,瘦小的李小六要撑着人高马大的他,几乎都给压垮了。刚刚得到官身的刘仲武还带着酒意大声喊着:“韩官人,怎么你在这里?”
  他们走到近前,一股子和酒味混在一起的香粉味道顿时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让韩冈往后退了小半步,皱着眉头看着醉醺醺的两人。不是倚红偎翠,身上哪会弄得这么些怪味道。看起来他们在状元楼也是风流快活了一阵。
  不过状元楼是官办,里面来自于教坊司的官妓按着律条是不陪夜的,也就是卖艺不卖身。虽然例外的情况不少,但刘仲武和路明可不够资格,好歹也要有些才学和文名,才能让那些心气颇高的歌妓放下身段。想来两人应该是只是闻到了腥味,没吃到鱼才是。韩冈为两人遗憾,若是章俞在小甜水巷请客,不至于这么早就回来。
  路明的酒意比刘仲武少上一点,还保持着一定的清醒,他小心翼翼地问着:“听说官人去了王相公府上?”
  韩冈点点头,遗憾道:“要不是王参政使人招我去私邸,就能与子文兄和路兄一起去状元楼喝酒了。”
  确认了韩冈的确是被王安石请去,路明顿时肃然起敬,又问道:“章老员外还说他的儿子也去了王相公的府上,不知官人见到了没有?”
  “这却没见到,只去跟王家的二衙内下了两盘棋。”
  韩冈说得平淡,路明却更是一脸惊羡,“寻常人去宰执家,也就能跟门子说两句。官人能得王衙内一起下棋,在王参政那里必然受看重,日后飞黄腾达自是不必说的。”
  韩冈闻言冷笑。与王旁下棋,跟他老子又有什么关系?!自家当初跟王厚一夜深谈下来,都是称兄道弟的交情了,但王韶会拿出经略司勾当公事这个位子,还不是看在自己的才智和能力上,跟他的儿子全然无关。王安石一国宰执,又是留名青史的人物,说他会因为跟王旁下棋下得好而另眼相看,韩冈只会大笑,可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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