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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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多年来京内京外任职多处,推荐了不少官员出来,而在韩冈府上,也养着十几名门客,加上气学的门人弟子,为数更是众多。不过能当得起韩冈设宴接风洗尘的,也就是寥寥数人,黄裳便是其中之一。
  在韩冈自河东任上调任太常寺之后,黄裳也辞了在河东的差遣,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跟着韩冈回京城,而是先回了家乡一趟。到了快入冬的时候,才回到京城。韩冈一向看重黄裳,待到他入京,便摆下宴席,为其接风洗尘。
  酒宴之后,韩冈又在书房中招待了黄裳,端着茶,坐下来说话。
  半年不见,黄裳黑瘦了一点。从河东到福建,再从福建进京,奔波万里,外形上有这样的变化也正常。不过看着精神得很。
  “这一次勉仲进京,是不是一直待到两年后的进士科?”韩冈问着黄裳。
  黄裳点点头,道:“其实只有一年半了。离解试更是只有一年。时不我待啊。”
  “说得也是,的确没多久了。”看来黄裳在考试前,是不准备候阙出来做事了,要专心致志地准备科举,韩冈笑道,“不过以勉仲之材,厚积薄发,今科定然是能高中的。”
  “多谢龙图吉言。”黄裳低头谢了韩冈。
  坐着喝了杯茶,韩冈问着黄裳:“勉仲这一次回乡,一路上所见福建和江南今秋的收成如何?”
  “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丰年,各路皆是稻谷满仓。就是福建,只靠广西海运来的六十万石稻米,一路在粮食上的亏空也弥补上了,此乃端明之功。”黄裳先说了两句好话,“不过就担心谷贱伤农,今年各处的常平仓已经都收满了,明年若还是丰收,粮价肯定要大跌了……其实今年江南的酒价已经跌了三成还多。”
  “三成?怎么这么多?”
  酿酒靠的是粮食,荒年粮食少,酒价涨,丰年粮食多,酒价跌,这是正常的。但丰年喝酒的人也多,这样的年景,酒价一下跌下来三成,这个数目未免就多了些。
  韩冈也有些头疼,明年要还是丰年,粮价必然是要跌的。最好的办法,是兴修水利或是交通等工役,消耗一部分钱粮,以稳定明年的粮价。税赋收上来就是该花的,要是学着文景之治,粮食烂在仓库里,串钱的索子一并朽烂,那就太过浪费。以现在的存储水平,四五年后的稻米早就发黑霉烂了,保证有三年之积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这个问题,只能让天子和政事堂去头疼了,韩冈处在现在的位置上,却是连一句话都插不上,没资格去干预,正经是将现在的工作做好才是。
  黄裳也知道韩冈现在的职位在这些事上插不上嘴,也不再多提,道:“上京过金陵的时候,黄裳顺道拜见了介甫相公一面,也带了信回来。”
  韩冈前面已经听说了黄裳去了半山园,黄裳是韩冈的门客,从河东南下时,韩冈顺便就托他给王安石带了信和礼物。不过主要还是将黄裳介绍给王安石。通过顺丰行和自家的人手,韩冈与王安石之间的信函,基本上两个月就能联系上一次,用不着借外人之手来通信。但他没想到黄裳回程的时候又去了半山园拜访了一趟。
  “家岳说了什么?”
  “介甫相公只是与黄裳谈了些解字上的话题。”黄裳回道。
  “如何?”
  “介甫相公这几年佛经读得多了……”黄裳摇摇头,“解字又多不合古意。”
  韩冈神色一动:“《字说》和殷墟之事,勉仲你是不是已经听说了?”
  “在南京的驿馆中听说了。”黄裳沉声道,“端明编纂《药典》,正好收到相州的甲骨,真乃是天意了。”
  “时运而已。”韩冈笑了一笑,将家中留存的几块甲骨拿出来展示给黄裳,“更多的还在编修局中,勉仲若有雅兴,可以往编修局一行……就在太常寺中。”
  黄裳现在已经是以气学门徒自居,拿着甲骨文眯着眼睛看了好一阵,才放了下来。对韩冈道:“不是端明,真不会有几人能注意到。有些见识的士大夫,又有谁会去检视药材。”顿了一下,又道“听说已经有不少元老上请天子早日决定发掘殷墟。”
  “上书的人是不少,不过天子还没有下定决心。”
  请求发掘殷墟的老臣越来越多了,施行新法的优点,在西夏灭亡之后,已经为天下大多数士人所认同,更让天子坚定了百倍的信心。由此一来,想动摇新法,完全不切实际。已经远离朝堂十余年的一干老臣,根本不可能有多少机会来攻击新法。若是老调重弹,说什么民怨,这几年的天下各路大丰收,也能让他们的老脸都丢尽。韩冈眼下给予他们的机会,可以说是多年来唯一的机会,就是只为一泄旧怨,他们也不会放过,而且又不是反对新法,天子也是无可奈何。
  所以黄裳笑道:“再拖也拖不了多久的。”
  “的确拖不了多久,再过几天,消息遍传天下,恐怕长安、洛阳的盗墓贼全都要往安阳去了。”韩冈忽地低声笑道。
  “那韩忠献岂不是难以安生了?”
  “应该不至于。”再大的胆子也不至于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韩琦才死几年?朝廷和后代都有人看着,“不过也不排除韩家拿此事当借口来反对发掘殷墟……毕竟那是在安阳。”
  “韩忠献家会反对?”
  “韩家的产业半相州,当然不会愿意看到朝廷在他家的田地里面挖坑。毕竟那是殷墟,不是一座两座的古墓,而是两千年前的一座都城。一旦朝廷决定发掘殷墟,韩家的损失将不在少数。”
  韩琦出身安阳,又相三朝、立二帝,原本官员不得在本籍任官的规矩,都为他破例了四次。等到韩琦在判相州的任上病逝,接任的相州知州姓韩名正彦,正是韩琦的侄儿——之所以没让儿子来接任,那是因为要守孝三载的缘故——对于韩琦一家,几任天子都是给足了面子。
  相州田地有三成——而且是最好的那三成——是韩家的,相州各县的店铺有一半跟韩琦家脱不开关系,不过这些产业大部分用了诡名寄产的手段,寄托在了他人的名下,所以看起来不是那么扎眼。只是这等情报,根本不用费神去查,到相州的酒楼茶肆坐一坐,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了。韩冈本来以为韩琦的儿子、女婿会来找自己,但这些天下来,一直都没有动静。
  韩冈继续道:“若是发掘殷墟,韩忠献家多半是反对的。一旦韩家上表说此举惊扰先人,天子或许会顺水推舟也说不定。对韩家来说,佃租的损失还是小事,万一有人首告韩家私藏殷商天子祭器,那就是黄泥落裤裆,罪名就算能洗脱,至少也要脱一层皮。而且树大有枯枝,相州韩家家大业大,人口繁多,不肖子孙不在少数,若是出了一个贪财好利的,能将一族上下千百口人都拖累进去。”
  虽然韩家的反对声几乎是必然的,但韩冈对此并不在意。
  韩家人丁旺盛,虽然相州那么多的产业都是韩家的,但上上下下靠着韩家吃饭的人也是个极为庞大的数目,又要维持着韩家的体面,每年的租税、贸易和放贷等收入,只能说勉强够用。韩家子弟要享受,做些不正当的买卖,也是免不了的。
  当真以为安阳地里的那些古董千百年来都没有人发现?那是笑话。没被注意的是甲骨文,殷商铜器和陶器,早几百年就给挖出来了不少。韩冈派去相州的人,在搜集到占卜的甲骨之余,还收购了两件殷商青铜礼器,便是明证。
  尽管顺丰行与韩琦家下面的商行没有什么来往,但雍商之中,与之做买卖的还是有那么两三家。透过他们,韩琦家的一些情况,韩冈了解得不少——也不仅是相州韩家,国内的一干豪门中有五六成的家底,韩冈都能做到心中有数,比起皇帝和官府都要清楚。
  只要抓好了这个问题,就是韩琦复生也没办法解决,随着地里面掘出来的礼器越来越多,给予天子和相州韩家的回旋余地就越小,迟早地要对韩冈进行妥协。
  一座城池中能发现的器物,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出。相州韩家也不可能遮掩的住,随着时间推移,殷墟的名声将会越来越大,那时候发掘出来的殷墟遗物将会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下,天子也没办法完全由着自己的心意来压制既成事实,并不一定需要司母戊大方鼎一样的证据。
  不过若是当真能从地下将上千斤重的礼器给发掘出来,届时天下都会轰动,别说《字说》,就是天子也得低头。那可是比传国玉玺更古老的器物,放在太庙或是南郊祭天的场合,天子也是脸上有光。
  在见证人遍及天下的时候,事实是无法抹杀的,天子的权力对此也无法施为。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十一)
  自从西京的元老重臣们接连上本,几天时间的过去后,上书天子、请求发掘殷墟的朝臣也越来越多,住在南京的几名老臣言辞恳切地向天子请求。但天子始终没有一个回应,一直保持着令人玩味的沉默,这让朝廷之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谁都不知道天子是不是又要强行将这件事压下去,许多人都等着想看看韩冈还能有什么招数来应变。
  不过处在漩涡之中的韩冈,则是安安稳稳地在编修局中主持《本草纲目》的编修工作,顺便甲骨文的整理和拓印让兴趣浓厚的黄裳负责了——反正这件事可以慢慢来,并不耽搁他迎考的复习——另一便则继续整顿厚生司和太医局的工作,只是心里面藏着怨愤越发的浓重起来。
  韩冈尊敬王安石、张载、程颢还有许多儒者的品行和为人,但对儒生们皓首穷经的行为,很难给予更多的认同,这世上可由有着更多的正经事该做。可身在这个时代,却不得不披上一层羊皮,得小心谨慎地将有益于天下的知识一点点地放出来。
  虽说这也是为了尽量不浪费这些知识所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可这般小心翼翼如同做贼的行事作风,加之时时提防被人拆穿,十年时间不得不苦读儒典经籍,要说韩冈不觉得憋屈,那绝对是谎话。眼下皇帝一直做着绊脚石,韩冈可是越发地看天子不顺眼,只是这些心思只能藏在心底。
  每天照常在太常寺中处理三个衙门的一应公事,到了日暮放衙后,便照常回家,并不去酒楼去招妓饮宴,也极少接受他人的邀请。
  但这一日到了午后,一封署名韩缜的请帖送到了韩冈的案头上,考虑了片刻之后,韩冈在请贴上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复。
  参知政事韩缜请客,由于过去曾在群牧司中共事,加上在胜州划界谈判上韩冈帮了不少忙,韩冈与韩缜之间有几分交情在,他设宴请客,韩冈也的确不便拒绝。
  苏颂就在旁边看着韩冈将韩缜的家人打发出去,便随口问道:“韩玉汝无缘无故请客,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韩冈摇着头:“说不清楚,反正不会是吃饭喝酒。”韩缜的宴请是打探消息,还是代替某人传话,韩冈一时间也没办法猜得透,但要说请客只为吃饭聊天,韩冈和韩缜的交情还不到这一步。
  “说不定是请玉昆你赏花的,秋菊再不赏,就只能等着赏梅花了。”
  “那也要韩冈会作诗才行……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什么?”苏颂问道。
  “绝对不会是请韩冈去联谱联宗的。”韩冈笑着说道。
  苏颂闻言,当即一阵大笑,笑罢却又道:“那可说不准,有玉昆你在,别说灵寿韩,就是安阳韩,也照样愿意交你这门亲啊。”
  韩冈的嘴角向下扯了一下,“寒门素户,可是不敢高攀。”
  相州安阳出身的韩琦家就不说了,相三帝立二主,天子都要承他的情,乃是外臣之中,最为显贵的一门。灵寿韩家,韩亿是参知政事,韩绛是宰相,韩缜现如今也是参知政事,再往前,也是历代为显宦,标准的簪缨世家。虽说比不上从东汉到隋唐延续几百年的山东士族,但也是当世数得着的豪门。
  而韩冈人人都视其为宰相之备,不出意外,日后必然能入居东府。如此一来,韩姓在这天水一朝,可是数得着的显赫。只是三韩并非一族,一句八百年前是一家也勉强得很。
  不过今世间同姓联宗攀亲的多,尤其是门第不显的寒门士人,都愿意攀个贵胄同姓,是不是同族也没人在意。就是曾经垂帘听政的章献明肃太后刘娥,也因为自家的寒微出身,想与一刘姓重臣联宗,认下一门亲,只是给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韩冈也是没兴趣随便跟人攀亲,早年还是寒微小臣时,连两个韩姓显贵家的大门都没有进过一次,现在就更不需要了。而且在清议中,这样的事终究还是会惹人非议,在天子那里,更是对前途有碍。
  韩冈和苏颂说笑了几句,这件事也就放在一边去了。待到放衙之后,韩缜派来的家丁便已在太常寺门前等候韩冈,在前面引路,一路将韩冈领到了参知政事的宅邸前。
  参知政事的府上,求见的官员数以百计,如同当年王安石任职东府,王韶担任枢密副使时那般车马盈巷。但韩缜的儿子就在巷口迎接韩冈的到来,让堵在巷中的人马全都避让了开去,径直入了韩缜府上。
  韩缜设下的是私宴,请的只是韩冈一人,也知道韩冈好清静的性子,并没有将家里养的伎乐搬出来表演,但累世簪缨,世家的底蕴远不是寒门可比,器皿和食材都是第一流的。
  坐在池畔小轩中,凭栏而望,月色下,庭院中假山和水塘的景致尽收眼底,却因为生得极旺的炉火,而一点感受不到深秋之夜的寒意。
  与韩冈对饮了一杯烫过的烧刀子,韩缜叹着满口的酒气:“眼见着就要入冬了,今年又是南郊之年,上上下下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开封府今天终于将圜丘和青城行宫给修好了,也没有个空闲。”
  “尚幸太常寺中倒是清闲。”
  见韩缜不忙着进入正题,韩冈也不急,笑着饮酒吃菜,韩缜家菜肴的口味还当真不错。严素心和家里的厨子虽然也不差,但还是比不上豪门家宅里面的名厨。
  “太常寺不涉礼制,也就本朝如此。县令不在县,刺史不在州,六部九寺没一个实职。这官制乱得跟一团麻似的。”
  “不是有传言说朝廷要改制吗?”韩冈道,“若真能正本清源,倒也是不错。”
  “那样的话,玉昆你这个太常寺可就要忙起来了。”
  “那还是不要改的好。”韩冈哈哈笑道,“清贵的差事可是难找得很。”
  韩缜也笑了起来,斟满酒又与韩冈对饮了一杯。
  韩冈放下酒杯:“对了,听说这一次南郊,家岳要改国转封了?”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封赠群臣,赏赐诸军,大赦天下,这些都是应有之事。参加国家最高一级的祭典,也是一份功劳。若是到年底的时候,韩冈还能在京城中,照样能够得以受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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