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69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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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道理上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赵頵身边的一个精通刑名的清客直接就说了,绝对是事先串通好的。正常的案子里面,就是证人在案发时并肩站在一起从头到尾都看得分明,但他们过堂时陈述的口供,怎么都会有一些差异在,没可能如此清晰明白。
  只不过,赵頵可没有帮南顺侯府说话的打算。先不说降臣的身份,孤儿寡母离乡背井,让赵顼很是照顾他们。眼下更是因为老实做人,被赐予了城中的清静花园。只是李乾德身死,他的宅子估计也要便宜他人了:“南顺侯这一回看起来要绝后了?”
  “大王有所不知。南顺侯还留了一个刚出生的儿子,应该能承宗祧。”
  “哦?是吗?”赵頵叹了一声,“想不到还留了一个。”
  “其实实在不行,京城中还有好些个交趾的王孙,当初也是一并降顺的。只要官家还想保着南顺侯府的名号,就是李乾德的儿孙不能接位,他的兄弟也有资格。”
  听着前方的喧嚣,赵頵沉默了一阵后,又开口问道,“南顺侯今年才十五岁吧?”
  “……不是十三,就是十五,肯定是没过十八——年纪并不大。”元随说话饶舌得很,但他是赵頵的亲信,口齿伶俐的特点倒是更讨赵頵的喜欢。
  “十三、十五就有了子嗣……”赵頵笑了一下,“南顺侯就是没有死于意外,恐怕也活不长久。哪能这么早就沾了女色?根本未固,却时常摇动,就是一棵树都活不了太久,何况是人?”
  “说起医理,大王当也不输太常寺中的那几位。”元随凑趣般的说着。
  赵頵倒是喜欢医术,家里搜集了不少药方,也养了不少名医。前几年,他所任用的一名医官被卷入赵世居、李逢谋反一案,为此还不得不上表请罪。
  想到这件事,赵頵顿时就对眼前事没了兴致,敲了敲前面的车厢内壁,“掉头,从西角楼大街绕过去。这条路等到明天怕也走不通。”
  放下车帘,赵顼一声吩咐。前面的车夫随即便将马鞭一挥,四轮的轻型马车重新启动,转了一个很小的圈子,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隔了一条街,韩冈也几乎在同时收回视线。抖了下缰绳,胯下的坐骑乖乖地掉头转身——南顺侯府巷外的踊路街都被堵起来了,看来只能绕路回去了。
  苏颂比韩冈还要早一步掉头离开。虽说以他的身份,让旗牌官上前驱散人群,打开一条通道不为难事,可前面堵在南顺侯府巷口的人群有许多事是丧家、苦主。看这声势,明天必然是传得满城风雨,没事掺和进去作什么?这是苦主和肇事者之间的事,官员们本就不该在其中表态。
  “前面是谁家的马车?”苏颂他扭头对着跟上来的韩冈问道,“那式样怎么没见过?”
  “将作监新献上的新制马车。东京城中见过的的确不多。”韩冈笑道,“前轮后轮各在不同的底盘上,中间是活动的,能自由转向,比起旧式四轮马车,要灵活不少,只不过只能用来载人,载货就不行了,底盘不够结实。”
  苏颂瞧了韩冈一眼。韩冈虽然是只管过军器监,但在他的领导下,军器监连年立功,使得如今的将作监中,有不少人是从军器监升调过去的,官员、工匠都有。韩冈不能对将作监了如指掌那才叫奇怪。
  “是谁家的车子?”苏颂重又问道。
  “若是两个月后子容兄再来问,那还真猜不出来。不过现在倒是不难猜。虽然是有听说京中的车马行也闻风而动,招揽不少匠人,但眼下除了将作监的车船院,暂时还没有其他作坊能仿造得出同样形制的马车来。”
  与如今在京城中替代了旧有的太平车,变得越来越普及的四轮载货马车不同,那一辆消失在对街街角的精致的四轮马车,在底盘上拥有转向结构,在外观上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苏颂方才第一眼看到时,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觉得这辆马车的样式很是特别。
  “将作监又见功了。自玉昆你执掌军器监后,这几年军器、将作二事上,倒是时常给人惊喜。”
  “在军器监也不过一年多……元丰以来的功绩,我可没脸去冒领。”
  “到底是哪一家的车?”
  “一位大长公主,一位长公主,还有两位亲王。天子赐物,就是前几天的事。我都听说了,子容兄不会没有听说吧?”
  苏颂眉头微皱。他哪里会去关心天子赐了什么东西给亲王、公主?也就韩冈,估计是一直盯着将作监的新发明,才会知道天子赐了马车。
  除了韩冈之外,又有几个士大夫会在意这等器物上的发明?就是以苏颂对自然、机械等方面的爱好,也不会去刻意去了解将作监或是军器监中,又有什么新花样。
  “该不会是为了要弄个赛车联赛出来吧?”韩冈有两次前科,苏颂不免会有这方面的猜测。不过他并没有将心底的疑惑说出来,“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哪一家?”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八)
  “鲁国和蜀国两位,应该是不会看这个热闹。”
  仁宗的十一女——鲁国大长公主,以及当今天子的妹妹——蜀国长公主,都是以淑德贤良著称,自不会没事停在路边看热闹,而且跟在车边的护卫中,并没看到侍女,车内自然不可能是两位公主。韩冈没明说,但苏颂还是听得明白。
  “雍王、曹王,一半一半。玉昆你能确定是哪一家?”苏颂问着。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南顺侯府的方向这时候突然间轰然一片声起,顿时喧闹了起来,街头的人群鼓噪,叫着喊着,一派义愤填膺的模样。
  街面上人声如鼎沸,便有不少马匹受到了惊扰,纷纷扬蹄嘶鸣。韩冈和苏颂的坐骑也受了惊吓,连带着队形也乱了起来。
  韩冈回头看了一眼,冷然一笑,却没有关心到底出了什么事。随手拍了一下坐骑的脑袋,便让这匹躁动不安的河西良驹立刻安定了下来。剩下的就是用双腿控制,夹着马身,让坐骑稳定地在街上徐步缓行。
  但苏颂可学不来韩冈这手控马的技术。手上紧拽着坐骑的缰绳,控制胯下马匹不被周围的喧闹给惊吓住,最终还是要靠两名随从在前面一左一右地把住辔头。
  韩冈身边的随从,绝大多数也都是骑术高明,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马匹安抚住了,而苏颂这边,大部分则是立刻翻身下马,才将坐骑给控制住。
  好不容易在马背上坐稳了,苏颂看看韩冈在马背上肩张腰挺的稳定坐姿,不由得赞道:“玉昆好骑术啊。都说南人擅舟、北人擅马,看玉昆你就一目了然了。”
  “是马被调教得好。有个好马夫,家中的马都被教训得不错。”韩冈谦虚了两句,又道:“最近甘凉路那边打通了往伊州【今哈密】的路,好马也多了,正好家里送了两匹过来,刚刚训好不久,性情都挺温顺的。要是子容兄不介意换匹新马,明日就送一匹到府上。”
  苏颂的马估计有十二三岁往上了,看起来老态毕露。从后臀和侧腹上的烙印看,曾经是做过驿马。体格应该是够了战马的标准,肩高比韩冈的河西良驹只矮了一寸上下,也看不出有什么缺陷和残疾。这样的军马却没能通过战马的选拔,最后只做了驿马,一般来说性情不会很好,不是胆小就是暴躁——确切点说,应该是性情很坏才对,以大宋军中对战马的渴求,性格上的标准一向是放得很低的。
  韩冈打量着这匹马一阵,最后道:“子容兄的马,也的确该换了。”
  “那就多谢玉昆了。”苏颂也不谦让,他性格豁达,和韩冈又是忘年知交,而且还是有通家之好的姻亲,人情往来上完全不需要推却。
  “对了,方才那马车上到底是谁?”苏颂又提起了方才的话题。
  “是曹王。”
  “何以见得?”苏颂饶有兴致地与韩冈扯着没什么意义的闲话。
  “快天黑了,曹王府的人已经将灯笼拿出来挂在车前。是玻璃灯笼,跟寻常灯笼差别很大,离得远也一样能分辨得清。”韩冈指了指前面的元随,挂在马鞍前的玻璃灯笼很是显眼:“这是在顺丰行中贩卖的新玩意儿。雍王心思重,一贯简朴。曹王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专门向顺丰行定了十二盏玻璃灯笼。”
  韩冈说完笑了笑,事先看到底牌,与作弊没两样。
  苏颂怔了一下,摇摇头,“难怪玉昆你辨得出!”
  陇西有了玻璃工坊,也是最近才传出来的,不是用来造透镜或是器皿,而是做灯笼,在店铺中普通的式样五贯一盏。说贵不贵,京城中等以上的人家都用得起,但也不便宜,相对于纸灯笼,同样易损坏,但两者的价格差别可就大了,所以也只有富户才会去买。苏颂这边,前几天韩冈就送了两盏当礼物,却没舍得挂出来,放在书房里当灯用了。
  韩冈打了个哈哈,算是就此揭过。当然,他对雍王、曹王的评价,也就不提了。
  韩冈跟曹王都没见过几次面,相对于雍王赵颢,天子的这个三弟,也的确没有什么存在感。就像太祖太宗和秦悼王三兄弟,有资格登位的就前两人,老三一般没什么指望。在太后那里又不比他二哥更受宠,很容易让人将他忽略,也就前两天,韩冈才刚刚从何矩那里听说他入宫为齐云总社说话。
  转头过来,韩冈倒是叹起了李乾德:“可怜的李乾德,死后也要被拖出来当替罪羊。”
  “这样最好。”苏颂并没有多少对异族一视同仁的博爱之心,尤其还有在邕州殉国的苏缄的缘故,对交趾余孽从来都没好感,“说起来不是玉昆你给出的主意?”
  《蹴鞠快报》可是京城之中发行量第二大的刊物,仅次于一年一换的黄历。先将罪名推到李乾德的身上,再将邕州的旧事提上台面,引发同仇敌忾之心。京城中满城风雨,十几名死者的家人,抬着棺材堵到了南顺侯府的大门前,人多得都挤到大街上了。在苏颂眼中,如此犀利的手段,极似韩冈过去的作为——熙宁七年八年的那次大灾,王安石利用民心,一举将京城中势力极大的粮行给断了根。苏颂知道,韩冈在其中可是没少出力。
  韩冈却摇摇头:“这件事用不着我操心。身处嫌疑之地,这些天来,我可是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那就是齐云总社的那帮会首和他们背后的人了……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世上本就聪明人居多,尤其是在推卸责任的时候。”韩冈笑道。
  韩冈一口否认了齐云总社的行动跟自己的瓜葛,说起来,这个主意也的确不是他出的。他倒也是很佩服齐云总社和赛马总社两个组织的会首们,能这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在推卸和转嫁责任的事上,他们的努力的确是让人佩服,转得飞快的脑筋也是让人赞赏。
  齐云总社的那一群人的为人品性,在这一件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挑起事端的责任安插在十七名死者身上是再顺理成章的事。而在这其中,李乾德就是最好的靶子。
  当整件事的起因不再是大宋土生土长的子民,而是李乾德这位降臣,那么事件的性质也就不一样了。不再是聚众致乱,而是降臣心怀鬼胎所导致的结果。
  若是定性为前一种,那么为了避免日后相同的事故再次上演,御史台可以理直气壮地建言天子挥泪砍掉两项赛事,顺便将韩冈也牵扯进来——韩冈说自己身处嫌疑之地,就是这个原因。
  但若是后一种,南顺侯一死百了。为了朝廷体面,也不可能将大越国的太后拉出来惩治一番,最多将丧葬、抚恤、医疗的费用算到南顺侯府的头上,至于齐云总社,以及两家球队的东主和主事,也就训斥一顿了事。
  御史台又能怎么样?
  为李乾德叫屈?脸还要不要了?!
  如果一切只在朝堂上,还有的嘴仗可打,但昨天的《蹴鞠快报》上就已经将开封府断案的结果给曝光了,让受害人的家属杀到南顺侯府门前哭灵,加上对引发平南之役的交趾入侵事件的回顾,整个民间的舆论全都给《蹴鞠快报》给煽动起来了。
  天子脚下的百姓可不是好欺负的,闹将起来,天子和朝廷都得反过来安抚民心。市民阶层比起农民阶层来,更容易受到煽动,也更加敢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尤其是现在,有宗室、贵戚和显宦在背后做推手,更是如此。而韩冈本人也就能置身事外,只需要看热闹就够了。
  “也不知是推卸责任的事。我是知过开封府的,”苏颂瞥了韩冈一眼,“府中的官吏还是有所了解。下面的那群胥吏,欺上瞒下的事根本管不过来。唆使证人改一下口供,更是多见。若是说到出主意,多半是他们,做了几十年,什么招数想不出?就像李乾德的元随,他们的供词都与其他人证如出一辙,估计就是被府中胥吏唆使撺掇的。”
  “胥吏们要唆使,也得能说服人才行。供词上将责任往李乾德身上推,对李乾德的元随也是有好处的。”韩冈说道。
  “证人中只有朝廷派去的元随,李乾德身边从交趾带出来的亲信呢?”苏颂冷笑道,“这便是府中胥吏的手段。”
  “也是有人给他们撑腰的缘故啊。终究只是出主意,而不是掌大纛的。”
  “嗯。”苏颂点了点头,“都混在一起了……因为蹴鞠联赛。”
  韩冈微微一笑,都是明白人啊。
  李乾德身边是有元随的,而且是朝廷派出来的人,估计在皇城司中还能领一份俸禄。李乾德出外看球,他们必须贴身跟在左右。李乾德死于骚乱,几名朝廷派来的元随保护不力,这是逃不掉的罪名。更何况,天子为了自清,或者说下面主审的官吏为了不让天子“蒙冤”,定然会加重处罚,乃至祸及家人,只为了给南顺侯府一个交代。
  但李乾德之死,如果是他自己挑衅,最后点火烧到自家身上,那么元随身上摊到的罪名就截然不同了,罪责怎么说也能轻上三五成。
  纵然李乾德出门看球的时候,身边除了两名皇城司派来的元随以外,还有其他几名从交趾带来的随从,但开封府却根本就没有将他们给传上公堂。也不怕有人会以此发难,民众已经给煽动起来了,士林更是一边倒,即便御史台也不敢去拿交趾人的口供来驳斥开封府的结论。
  换做是韩冈,决然没有这个一手遮天的能耐——换做是在陇右或许没问题,但在京城就不可能了。只有上有皇亲国戚,下有开封府中一应底层官吏,加上市井中一应好汉、豪杰,通吃了黑白两道的齐云总社,才能将整张网撑起来,顺顺利利地将浑水泼到李乾德身上。
  一个希望维持现状的利益团体,完全被金钱所收买,为了自己的利益,欺君的事也不在乎多做几件。这叫有志一同。
  苏颂感叹起来:“京中的俗谚有‘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之说,开封府的吏员,对卸任的知府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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