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79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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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军主力皆在兴灵,银夏两处,短时间内调不过来。且刚刚打完一仗,也必须要休整一段时间。这一点,辽人不会不知道。在河东所属兵力不足以两路并进、同时攻城略地的情况下,自然会掂量明白榆次和汾州的轻重,分出先后来。想要在官军反应过来之前,提前占领榆次县,再多的兵马也会嫌少,除去压制太原城的一部分外,剩下的州县一时间就不会理会。
  “至于太原,城高墙厚,辽人当只会封出城中守军的出路,不会强行攻打。”陈丰继续说道,“所以只要让城中知道有援兵将至,便可稳守住太原城。”
  “……说的也是,汾州那边也的确需要提醒加强防备。”田腴倒是会维护新同僚的脸面,因为这关系到韩冈的脸面。
  韩冈轻轻地摇了摇头,汾州也罢了,通知一下也无伤大雅,可有些错误是必须立刻指正,这比个人的面子更重要。
  田腴看到了韩冈的反应,立刻改口,“不过太原就难说了……城中兵力不足的内情当会为北虏所探明,北虏多半会用重兵试图攻下太原。”
  论起军事,虽然不是田腴的长项,但在韩冈身边久了,也有一定程度的认识,话说得条条入理。不过这番话一说,就更让人担心起太原的安危来。威胜军的官员们的神色又变得更加凝重起来,纷纷望向韩冈,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河东表里山河,非骑兵用武之地。一直以来,河北才是北虏南下的首选之地。但如今局势变易,河东这边险关接连被突破,而在河北却没有打破边界僵局,故此北虏必然会将主力转移到河东来……或者说,已经转移了,如此一来,北虏必然会有攻下太原的想法。”
  辽人并没有同时在两个战略方向上展开兵力进行大战的能力。当他们在河东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河北那边自然就会就降格成牵制性的战场。太原城为河东一路重心,北接代州,南邻中原,东有井陉通河北,西有汾河入关中,乃是四通之地,辽人怎么可能放着不理?
  “太原兵马本来就不多,又调了半数去河北,剩下的已经不敷使用。可调去河北的兵马又不能调回来,否则河北的战局也有糜烂的可能……不管怎么说郭仲通是不会同意从河北抽调兵力,若是通过朝廷公文往来,等争出一个结果来,差不多就要到夏天了。”
  韩冈之前曾建议不要调回河东派往河北的兵马,这极有可能成为王克臣推卸责任的借口。说这番话的时候,韩冈在心中也不禁感叹时局变化得太快,让人意想不到。
  他的一番话近乎危言耸听,官员们更加不安起来。知军和通判肚子里都在咕哝,还是少说两句吧,下面的人胆都要给吓破了。
  “不过河东局势表面上看虽是危在旦夕,但依然有着反败为胜的机会。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辽人越是深入河东,他们就越是危险。”韩冈的道理很浅显,在座的人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只是他们依然竖着耳朵,听着韩冈接下来的话,“河东与河北不同,千里平原上,骑兵能纵横驰突,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但在河东,只要卡住几处险关要道,就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
  “关门打狗?”韩冈的话很有趣,这让原本严肃的威胜军官吏们有好几个都轻笑出声。
  不过关键的还是韩冈表现出来的心态。自收到消息后,依然能保持不急不恼,气定神闲的表象,让在场的所有官吏为之心折之余,也放下了心来。
  不过也有人腹诽,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守住太原就很了不得了,最多也不过是扩大一下收复的范围,夺回一部分失土。
  河东的将兵法推行的并不彻底,韩冈之前只在缘边各军州和太原府中设立了七个将。当他准备整顿河东南部军州的禁军时,就被调回了京城。而他设立的七个将时所提拔任用的将校,正好就成了新任边将的针对目标。没被重用的被提拔,被重用的则打压下去,都不需要去费心调查,直接看一看每个人前后的官职就可以知道了。
  时至今日,韩冈为了提高河东军的整体战斗力而团聚组建的七个将,可以说是给废掉了大半。已经派不上用场。西军一时间来不了、河北军也回不来,只剩京城和河东本地的兵马,又都是一时间派不上用场。
  很多人都明白这一点,韩冈却笑道:“只有一心想要把入寇的北虏全歼,才有希望将失土夺回。要是仅仅抱着保全太原的心思去打,结果肯定是将代州、忻州一齐丢在北虏手里。”
  田腴反应很快:“取乎其上,得乎其中?”
  韩冈微笑点头。
  他的意思正是《论语》之中的“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这一段所表达的道理。
  说起来《论语》的确是本值得深思钻研的经典,只是被历代儒者过度解读了,在后世才会弄得让人有逆反的心理。
  “话说回来,若真的有机会全歼北虏,我也不会放过!”韩冈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衬得温温和和的笑容一下变得狰狞起来,“既然来了,那就不要走了!”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九)
  田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丝缕寒意透入体内,稍稍平复心中激荡的情绪。
  瞅瞅厅中众官,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一抹难以掩饰的激动。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看着韩冈线条明晰硬朗、不怒自威的侧脸,田腴暗自喟叹,也只有如此人物方能放此豪言。
  即便如王克臣一般地位高峻的边帅,说要将入寇的辽军全都留下,也只会惹来嘲笑。可换做是当初在河东,拿着数万人头妆点自己的战功,其中包括数以千计的皮室军首级在内的韩冈,又有几人会不相信?
  “拿笔墨来。”韩冈下令让人准备好文房四宝,又招呼陈丰过来,“公满,你来写。让王克臣坚守太原城二十天。二十天后,援军必至!”
  陈丰应声展纸提笔,而几名官员闻言惊喜:“枢副,二十天后援军就能到?!”
  “差不多就在二十天上下。”韩冈点点头。他将话说得如此肯定,这让一众官吏更加安心。
  “诚伯。”韩冈又叫起田腴,“你来写给汾州,榆次县的文书。”
  田腴点头应诺。
  看着两人坐下来提笔草书,韩冈放松下来,对其他人道:“河东关山险阻,易阻截,难进退。这一回北虏深入河东乃是自寻死路。”
  众官纷纷附和:“有枢副坐镇,就是耶律乙辛亲来,也一样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辽贼深入汉土,都是命悬一线的。先不说有杀胡林旧事在前,澶渊之时,若不是真宗心念苍生,顿兵澶州城下的北虏能回去的不会超过一半。”
  直接批评皇帝不适合,可谁都听得出韩冈是在抱怨真宗皇帝太软弱了,这下就没人敢附和了。
  韩冈笑了一笑:“这几年来,北虏与我官军对垒连战皆北,国力、军器都远逊于皇宋,且耶律乙辛秉国名不正言不顺,其后方不稳,又选在春来发兵,这是回光返照,后力难继。”
  “有枢副的这番话,人心可安啊。”知军笑道,“若传到北虏的耳朵里,说不定吓得他们就向北逃回老家了。”
  韩冈拿着杀胡林和辽太宗做例子,很快就会被传出去。当越来越多的官员拿这番话来激励和鼓动军民士气,不用多久会落进辽人的耳朵里。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没有可能将辽军给吓走。
  “凡事还是要往坏处准备。我倒是觉得会将北虏给吸引过来。北虏连破雁门、石岭,气焰正是嚣张之时。他们要走,一个是抢得心满意足,另一个就是被打得丢盔弃甲后逃窜!”韩冈一扫厅中,“如果再死一个辽太宗,这一战后,辽人当从此不敢再南顾。”
  就在韩冈继续鼓动人心的时候,陈丰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将一份草稿恭敬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字还不错,有欧体的神韵,而内容简洁明了,没什么文辞华饰,把事情也说明白了,照着念,就算是不通文墨的也能明白。这可比韩冈预计的要好。很有不少官员为了表现自己的文才,硬是在公文中弄个四六骈俪之类的赋文来,却连该说的公事都说不清楚,尤其是以自负文采的进士为多。
  韩冈点了点头,陈丰做官做了十几年,看来并不是白做的。将文书稍稍修改了几处,韩冈便盖印画押。装入信封后用火漆封口后,他瞅瞅知军。威胜军知军心领神会,“下官这就去安排,现在就走。”
  该吩咐的都吩咐了,韩冈也没什么话还要多说,威胜军知军带着属官起身告辞。韩冈也不留人,将他们送到了厅门口,又让田腴和陈丰将他们送到了驿馆外。
  离开了驿馆的大门,一行人中私下里就窃窃私语起来,多是赞着陈丰的好运气。
  “福灵心至吧。平常也不见他如此精明厉害。”
  “多半是……军守,接下来该怎么做?”
  “韩枢副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知军回道。“不过是些粮饷、兵员,早早筹备好对大家都有好处。”
  但有人犹有顾虑,“……但京营能赢得了辽人吗?”
  “别忘了,还有河外的兵马。枢副若要调兵,折家敢耽搁片刻?再迟些,西军就上来了。”
  “如何?”待两名幕僚回来后,韩冈就问道。
  “看起来都对枢副有信心。”田腴回道。
  “的确!”陈丰立刻接话,“来时个个忧形于色,但走的时候,却都是脸上带笑。全都是有枢副坐镇河东的缘故!”
  “主要还是辽人没能在河北占到便宜的缘故。”韩冈摇摇头。河北那里是硬桥硬马的真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辽军真正的实力。
  田腴点头道,“连河北军都赢不了,何论西军?而且辽军入太原,以运气居多,但打仗是不能只靠运气的。只要西军还在,朝野的信心就还在。”
  “好了,威胜军可以暂时放一边去,现在的关键还是太原。”韩冈抿了抿嘴,“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只要知道外面有援军会来,那么太原定能守得住。”
  “但二十天是不是太紧了。”田腴方才就想问了,“若是二十天后援军不至呢?”
  韩冈哈哈一笑:“辽人可能围攻太原一个月吗?要耶律乙辛当真如此做,这送上门的大礼,我可是却之不恭了。”
  田腴皱着眉:“但也没必要就定下二十天。”
  韩冈摇头,“不得不如此。”
  虽说以太原的城防,即便是被赵光义毁坏后另修、防御力远不如唐时晋阳的新城,可也不是辽人用上十天半个月就能攻破的,但韩冈真是怕了。
  这个时代,不仅属猪的多,就是猪的官员为数也不少。应对兵事时,什么昏招都能出。有面对区区百余贼寇,献了牛酒请其高抬贵手的,也有十几兵卒喧哗闹事,就吓得带着一家老小离城逃窜的——这后一位还是名门子弟,乃是当今首相的长兄,最让韩冈心中不舒服的地方,就是这位宰相长兄的姓名居然与他同音。
  不给王克臣等太原文武官以信心,以及足够低的目标,保不准他们就能将太原府丢给辽人。
  “只是枢副,光靠开封的援军妥当吗?”田腴追在后面问道。
  “还有河外的兵马!”
  “麟府军也要调回来了?”田腴知道,在收到石岭关破的消息之前,韩冈并没有打算让麟府军也挤到太原来,而是另有任命,但现在局势已经变了。
  “王克臣此时必然已经遣人从河外调兵了,救命稻草都要抓,何况精锐冠绝河东的麟府军?我这也算是顺势而为了。”
  河外的情况一直还好,但胜州方向也有消息说遭到了辽军的进攻,以麟府军为首的河外兵被牵制,短时间内很难调回来。支援河北的兵马一时也回不来,而且韩冈更希望他们能发挥更大用处。
  但河东军的主力,大半是在边境上。剩下的,则又大多集中在太原。当王克臣将太原兵马派往河北之后,河东的兵力便极度空虚。如果把丢在石岭关和赤塘关中的军队算进来,河东禁军还能不能凑出个两万三万来,那都是一个未知数。这样的情况下,韩冈不可能再留着河外军与辽人牵制队伍。
  韩冈进了厅,借着方才田腴所用的笔墨纸张,匆匆写了几行大字。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陈丰在旁抻着脖子看了,却看不明白韩冈的意思。
  韩冈依样签名画押盖印后收入信封,点了一名跟在身边数年的亲信,“借驿马,将这封信送去府州。”
  “这是给折家的?似乎说不通。”田腴问道。
  “我是在说辽人。”韩冈笑着,视线转到陈丰身上。陈丰却愣着,没有半点闻言即答的敏锐。
  韩冈暗暗一叹,就听田腴道,“田腴明白了。歼灭了入寇的辽军,失去的土地都能拿回来,还能多饶几分。若是只想着收复失土,却不愿与辽寇硬碰硬,后患将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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