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00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800/1757

  韩冈点点头:“基本上就是这个道理。”
  为了达成目的,麟府军仅仅是调派能动用的机动兵力并不够,韩冈需要的是无所保留地付出。只是将家底都拿出来的折家和麟府军,甚至有可能连麟府丰三州核心之地都受到威胁和劫掠。这就得看折家能不能顾全大局了。
  韩冈将折家视为自己在河东军中的助力,不过若是折家不能在大是大非上作出让人满意的决定,过去的交情自是雨打风吹去。
  重新落座,韩冈突然猛不丁地问道:“公满,之前可是受了你家门客的指点?”
  方才韩冈确认了陈丰的见识,只能说差强人意,之前那仅有一次的敏锐反应和判断,甚至并不是福灵心至的运气,从直觉上韩冈认为那只是转述。现在以陈丰的反应看来并不是错觉。
  给陈丰指点的人绝不简单。从陈丰接到急报,到出门赶来驿馆,最多也就能换身衣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详情,便独自判断出辽人的动向,眼光和见识比今天韩冈看到的官员都要强。
  而那一位当也不是官员,只可能是陈丰家中的人,门客或是亲属,否则刚才就应该有人会给他使个绊子——向陈丰投去满载着嫉妒的眼神,韩冈方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
  陈丰被韩冈盯得脸上血色尽褪,身子都僵住了。藏在心中的秘密,竟然一下子就曝了光。
  “公满?”韩冈温和的声音在陈丰耳中,却像柄冰冷的刀子在背上划过。
  韩冈眼毒,又是年少得志,在陈丰看来,那是分外容不得底下人欺瞒的性格。若是想蒙混过关,恶了韩冈,这辈子在官场上就没指望了。而说出实话,虽不能指望再受重用,但好歹还有份人情,何况那位也是自家人。
  “不敢欺瞒枢副,那是下官侄婿。他游学天下,近日正好到了河东。前几日正与下官议论过河东局势,曾与下官议论过若是不幸让北虏攻破了太原城,可能会有什么局面,又该如何应对。”
  韩冈抬了抬眉毛,有些惊讶。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士大夫的见识和人脉有很多都是从游学开始的。不过游学不往京城去却往河东走,这个倒是稀奇。
  听口气,还并不是陈丰门客,而是一个年轻士子,更是在石岭关陷落前就开始议论辽军入太原的局势,这就更难得了——真不知该说是乌鸦嘴,还是有先见之明。之前自家却是猜错了。
  “可将他一并召来,你那位侄婿,我倒想见见。”韩冈听了听外面的更鼓,都已过了午夜,又笑道,“今晚是用不着睡了,干脆再多见几个人。”
  “枢副……这事有些不巧。”陈丰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下官的那位侄婿前两天就走了,说是去京城。”
  韩冈已经准备点人去陈丰家请客,没想到已经走了,只是想来陈丰也不敢说谎,倒是让他微感遗憾:“……还真是不巧。是准备进国子监求学吗?”
  “只是游学。国子监不易入,两浙乡贡更是难得一中,所以下官那侄婿是准备先游学数载,再预乡荐。”
  “两浙一解的确不易中。”韩冈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进士科,是从锁厅试上得到了上京赶考的资格,若非如此,便要从十倍于乡贡名额的同乡士子中突围才行。陕西解试都是十里挑一,更别说独木桥一般的江南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多用上几年时间游学四方不算耽搁时间。”
  “枢副可要将人追回。”田腴问道。
  “算了,就不兴师动众了。”韩冈摇摇头。又不是韩信,他也不准备做萧何,且陈丰也让他失望,没什么心情。何况这一追多半要追到京城,直接写封信回去让人留意就好了,“令侄婿的名讳是……”
  “姓宗名泽,表字汝霖。”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
  刚刚闪过一辆载着一对小儿女的独轮车,身后就窜了上来几头驴子。
  拿着马鞭抽开身前的混乱,折可大望着前面更加漫长的一条街巷,怀疑起自己到底能不能及时赶到府衙去。
  现在街道上尽是托儿挈女逃进城来的百姓。纵然幸运地逃过了辽军的劫掠和杀戮,带着仅存的家当逃进了太原城,但偌大的城市却没有他们安身的地方,绝大多数只能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
  这天还冷得很,一夜过去就是几十条人命。折可大这几日亲眼看见几辆马车走街串巷,将无人收拾的尸骸一条条地捡起来送去化人场。化人场就在太原城的西南角,现在还正冒着烟。这就是现在的太原城。
  纵然经过了多次战争,可折可大还没有看过如今这幅凄惨的场面。
  “直娘贼的。真是兵荒马乱啊!”就在折可大前面,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青年正冲着几名挡道的百姓发着怒,手中的马鞭举得老高,前面牵马的家丁也是连推带搡。
  只看背影,折可大便认了出来。那是经略司衙门中的机宜文字张俭,他的同僚,虽是文官,却是武将的脾气。不过荫补出身,也真没人把他当成正经的文官看待。
  “火气别这么大。这辰光,发火也没用。”折可大在后面突然开口。
  张俭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折可大却是转惊为喜:“嗨哟,折阁门原来你在这儿啊。”
  “有事找在下?”
  “是有些事。”正说话,一名骑兵擦着鼻子从张俭身前蹿过去,猛地就将下文给他砸进了肚子里。
  张俭脸色先是发白,继而又由白转红。被吓得气得不成话,红得发紫的一张脸:“直娘贼的,是赶着投胎去啊!”
  指天骂地地咆哮了几句,在周围的百姓看热闹的眼神中,张俭狠狠地咬牙:“王经略再不出来弹压,太原城不要辽军来攻就能破了。”
  “王克臣有这个能耐吗?”折可大冷哼了一声,从鼻子中哼出的满是不屑。太原守不住,第一原因就是在王大经略身上。
  只是折可大现在也只能腹诽,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一年前,折可大被调到了太原府,在经略司中担任闲官至今。而原本在韩冈幕府中的堂兄弟折可适,则是安然在丰州做官。
  丰州建立之后,立功甚多的折家在河外势力大涨,也更加根深蒂固。下任家主的折可大转调太原,名义上是以立有殊勋为由,实际上还是人质的成分居多。
  折家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情愿的态度,这是为了让朝廷安心。不过折可大本以为自己能被调入京城,被安排在太原倒是出乎意料。不知道是不是朝廷不想做得太过明显,还是觉得太原就足够了。
  不管怎么说,人质就是人质,不用指望说出来的话有人听,反正不受重用就是了。
  看得出藏在折可大眼底的不屑,张俭收起怒气,改怒为叹:“王经略现在就盼着令尊能早日领兵前来,若有五千麟府精兵坐镇,不用上城墙,城中军民就能安心了。”
  “在下都写了亲笔信了,还能怎么样?”折可大摇头,“王经略要调动麟府军,我折家世代忠良,岂有不应之理?我写信本是多余,不过是让经略相公放心罢了。”
  “折阁门,依你之见,太原城能守得住吗?”张俭见老于战阵的折可大都不看好所谓的太原城防,心中就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我就怕他们不来打太原。辽贼真要跑来围着太原城,只要城中不乱,还是能守一阵子的。怕就怕辽贼跑去攻打榆次县,堵了井陉道,河北的兵马几百里路赶回来,迎头对上,结果可不好说。”让过一队匆匆跑过街道的士兵,折可大又冷着脸哼了一声,“都不知道乱跑个什么?!”
  “阁门若要回家去,还是绕道北门的好。”张俭陪着折可大往边上让,又道,“可就算井陉道被堵上了,好歹还有西军和京营啊。”
  “京营烂得边境上的乡兵都比不上,西军更是全都在贺兰山下,哪里能来得及。”又躲开一辆马车,折可大烦躁地扯着襟口,却没忘了说自家逗留此处的原因,“在下正在等人,等人到了就走。”
  等人?还没等张俭想出一个眉目,就见一人穿过街道往这边过来。张俭认识,是折家的门客,在太原辅佐折可大左右,好像还是折家的亲戚。
  折可大丢下了张俭,上前半步:“打探清楚了吗?”
  “清楚了,清楚了。”那门客连连点头,遗憾不已,“石岭关丢得冤枉啊,吴都监着实该死。”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都监领兵到了石岭关后,便将忻州的人马赶到了关城上,自己则坐在烽火山城。大郎你说,他该不该死?!”
  折可大愣了一下后摇头:“麟府军在河东还不是一样被人视为另类?太原兵马跟代州的合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石岭关都丢了,哪是一句合不来?!”
  “吴宝当然该死。”张俭凑了上来,他比折可大要早知道缘由,亦是发恨,“吴越同舟都能互助互济,吴宝这把自家人当仇人看了!他若是逃回来,当天王经略就能斩了他祭旗。”
  “杀了又能如何?石岭关都丢了。”折可大摇头,这还不是朝廷自家弄出来的事?
  天下禁军六十万,绝大多数分布在京畿、河北和陕西三处,时日久长后,军中便出现了三个不同系统的山头。但大山头之下还有一个个小山头。
  除了陕西因为年年战乱,内部调动频繁,其他地方,禁军更戍之法早就停了,各地的禁军基本上都是驻泊禁军,比如河东各部禁军,太原核心之地有一部,北部边境诸军州有一部,以及河外的麟府丰,多有在当地驻扎了五六十年的情况,军中士卒基本上全都是本地出身,底层军官也都是在近处调动。
  加上河东在五代接连出过开国天子,朝廷也是有意无意地破坏河东军中凝聚力,尤其是太原,毁城分兵,被提防得极严——否则就不会有石岭关和赤塘关这两座相距十余里的太原门户,却分属两州的安排——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太原、代州和麟府三个不同的系统。
  石岭关本身隶属忻州,驻扎在关内的兵马自然全都是忻州兵,真要说起来,忻州军是属于河东军中的代州一脉,与太原一系似近实远。
  这点龌龊事,河东军中谁不知?
  石岭关前关后城,北面是旧关城,而关南的烽火山城,是仁宗年间修建。地势之险要不逊关城。可就是因为有了新城,旧关城便没有再修葺,那可是一条破烂的防线。而且关城守军的家泰半都安在新城内外,旧关城若破,看到家中的父兄子弟被太原来的都监害死,石岭关的军属如何会不恨坐在城中的太原军?
  “韩学士若在,断不至于如此!”门客毫不客气。
  “是韩枢副了……”折可大感慨连连,当初在韩冈麾下杀辽人、杀党项,那杀得才叫一个痛快,哪里是现在可比。
  门客看着拥堵混乱的街巷,人在叹气:“枢密相公若能早来,何至于满城兵荒马乱?”
  “那也要到了才好。”
  “可好歹是来了。等到韩枢副到了太原,就不用听王经略乱指派了。”张俭不是王克臣的人,说话毫无顾忌。
  折可大摇头:“能等得到再说吧。”
  辽军已经进了太原府界,韩冈若是轻车简从,运气不好就能成了辽人的战利品。若是要带大军北上,那就还要等上半个月才能收拢各地的驻军。
  三天前,韩冈的亲信和朝廷的诏令同时到了太原府。韩冈擢枢密副使,出任河东制置使,统辖河东军事,这一任命在太原城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对于太原军民,自然是欢欣鼓舞。韩冈离开河东不过一年,在太原任职的时间也不到两年。作为河东帅,他军事上虽有成就,可他作为太原守,在治政上其实并没有太用心。但太原上下偏偏对他极为怀念,多有人将其视为归宋以来最出色的太原郡守。更别说论起治军克敌,方今朝中也没几人与他相提并论。
  另一方面,对于看得更深的官员们来说,在韩冈走马河东后,大半个枢密院都在外面的现状,绝不是一件好消息。陕西、河东、河北,一位枢使统领一路,立国之后,就没看到这样的局面。显而易见,现下的局势虽不能说开国以来未有,但也绝对是澶渊之盟以来最危险的一次了。
  不过放在眼下,有一个军功煊赫的名帅坐镇,决不是区区王克臣能比。
  折可大以军中望气法观府衙,帅府行辕上的五色云气所聚,怎么看都是一头猪!
  “唉。”
  他唉声叹气,即盼着韩冈早至,也怕他在路上出了意外。矛盾的心思,此起彼伏,难以平定下来。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800/175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