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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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摇了摇头:“义蕴甚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转过来,他对韩冈道:“集句多是百衲衣,游文戏字罢了。便是做得再好也有些突兀的地方。”
  “……说的也是。”韩冈不知何故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不过之前岳父寄来的《胡笳十八拍》,却是浑若天成。”
  “玉昆你什么时候会评诗了?”王旁在旁笑问道。
  “君子远庖厨,小弟还知道酒菜好吃难吃呢……”韩冈笑了一声。看看王安石,笑意又浮了起来,“岳父倒是要例外。”
  王安石从来都是盯着面前的一盘菜吃,此事亲朋好友中无人不知。曾有一次王安石赴宴,只盯着鹿肉吃,有人以为他喜欢鹿肉。不过韩冈的岳母让人鹿肉挪远,换成另外一盘菜在面前,王安石就又只盯着那盘菜吃了。还有在仁宗面前做御制诗,苦吟之下无意中把鱼食一颗颗都吃下去。他吃饭不论好坏,这例子一一数起来,可不是一天半天能说完的。
  “老夫例外不了。玉昆,你才是例外。”
  韩冈不通诗词,他对外界一直都是这样的宣传。不过很多人都认为他其实是不想因诗词而乱正道,所以他故意掩盖了真正的水平,本身还是很有才华的。
  王安石却不那么看。毕竟一遇到诗文的话题,韩冈往往都会避开。不但不作诗作词,就是评诗评词也没有过。从他平常的文章和奏表中,也能看得出韩冈在文学才华的匮乏。彻头彻尾的不做诗文,是异类中的异类。
  “诗言志,歌永言。诗词昭人心。韩冈只需看看诗词中的志向,用不着有好才华。”
  “志向?程颢的志向,玉昆你知不知道?”
  “伯淳先生在京已半年,岳父倒是不介意。韩冈要回来却半点不客气。”韩冈拉下脸来询问,他很想知道王安石到底为什么极力阻止自己入京,“为何如此厚此薄彼?”
  “此辈不足为虑。”
  韩冈拱拱手:“承蒙岳父看重。”
  韩冈与王安石,一见面就闹起了口舌之争。你来我往,让外人看得过瘾得很。
  只是王安石变得不耐烦起来:“乾称父,坤称母。何谓天,何谓地?”
  “乾称父,坤称母”出自《订顽》【西铭】,是张载亲撰的气学总纲。但这一篇文字,却与韩冈主张的格物之道无法融合。从韩冈的理论中,完全推导不出君臣纲常——天子为天地嫡子,大臣乃天子家相:“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差得太远了。天人之论与格物致知之间的裂隙,大到无法弥补。世界观分道扬镳,这是气学最大的漏洞。
  “天地者,自然也。人存天地间,就是生活在自然之中。至于抬头看到的天,近的是地外云气,远的则是虚空星辰。”
  “不见圣人之言。”
  “韩冈从不认为有万世不易之法。纵使先圣之论,合于道,则承习之,悖于道,则摒弃之。传抄千载,谁知道里面有多少与原文相悖之处?”
  “玉昆,你就这么跟太子说?”王安石口气轻松,神色却严肃起来。
  “如何不能?”
  “外公!爹爹!要吃饭了。”软糯糯的声音打断了韩冈与王安石的争论。
  自家的女儿适时地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韩冈不禁微笑。自家的女儿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登场呢。王安石的神色也同样缓和了下来。
  每次韩冈登门拜访,一进王安石的书房,最后被派来找翁婿二人吃饭的都是怯生生站在门口的小丫头。
  王安石孙辈中唯一的女孩儿,不仅是在家里,在王安石夫妻这边,也是最得宠爱的一个。王安石和韩冈私下里见面,少不了都要争上几句。能把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的,也只有韩家的大姐儿了。
  “知道啦。”韩冈立刻把跟王安石的争论都丢到一边去,走过去把女儿抱了起来。
  王安石也理了理桌子,不准备跟韩冈争了。朝堂上有吕惠卿,资善堂还有他自己,总有办法压住韩冈。
  “对了,岳父。”韩冈出门前又回头。
  “什么?”
  “石曼卿对得那一联,其实小婿也有一句下联。”
  “哦?那就要洗耳恭听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韩冈随着话声离开,房中一片寂静。
  人间正道——
  韩冈和王安石争得就是这一事。
  到了最后他都不肯让去半步。
  王旁干笑道:“玉昆的这一句对得一点都不工整啊。”
  “工整?”
  王安石哼哼着站起了身。手扶着椅背,将佝偻的腰杆挺直,僵硬的关节几声闷响,整个人忽的精神焕发起来。
  “他是在说走着瞧!”太子太傅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冲着儿子嚷嚷:“走着瞧啊!”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七)
  午间的席上,王安石出奇的精神。
  尽管一如往日地盯着面前的一盘菜,又时时陷入沉思。可看着就比之前有精神得多,说话和眼神都有着慑人之威。
  这让吴氏及王家的子女都心中纳罕,不时地去看韩冈,不知道他是怎么将王安石给刺激得精神起来。
  但王安石并没问韩冈那一句的来源——只有王旁时不时地瞥眼过来——甚至什么都没说。要是他问了,少不得就要费一番口舌推到无名氏的身上。
  不过在送韩冈的时候,王安石才对韩冈丢了一句出来:“玉昆,你那一句沧海桑田,老夫记下了。”
  “什么沧海桑田?”韩冈回家的时候,王旖就忍不住发问。
  韩冈也没隐瞒,跟王旖将书房里的事说了,算是解了她的疑惑。只是她又怔怔地看了韩冈半天,眼中尽是惊异。
  “怎么了?”韩冈心中不解。
  “没事,没事。”王旖忙摇摇头,问韩冈:“全篇呢?”
  “什么全篇?”
  “那分明就不是对句,只可能是结句。”
  “算是吧。”韩冈漫不经心地应道。
  王旖兴致高了起来:“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官人的那一句既出,当再无人敢借用李长吉的‘天若有情’……气象不同!”
  一句诗的好坏只有放在全篇中才能得到正确的评价。一点墨迹,只有正正点在眼眶中,才有画龙点睛的效果。换做是石灰粉过的墙壁上的黑点,那是拿笔时打喷嚏,不小心将笔尖摁在墙上——家里给孩子就读的书房墙壁上,都是这样的黑团团。
  不过韩冈凑上的一句,不是对联的下联,也不是需要对仗工整的颈联、颔联,看着像是一首律诗的尾联。好坏且不论,倒是硬把“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意境拔高了一层。正如王旖所说,气象不同。原诗和一干借用的都是自怜感慨为重,而现在的一句却是厚而大。诗言志,至于此,无余事矣。
  “娘子太高看为夫了。”韩冈摇摇头,差得太远,而且是全方位的,“没全篇。就这一句,应时应景。听仲元提到,突然想起来的。”
  王旖又盯着韩冈半天,发觉他真心不想说,便长长地叹了一声,回到了正题上:“爹爹就是倔脾气。官人你若是不去说那一句,说不定真的一切都放下了。”
  “哦,看来为夫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了。”韩冈笑说道:“岳父跟为夫一样,是劳碌命,闲不下来的。”
  王旖变得不高兴起来:“官人既然自称劳碌,不知是为何劳碌?”
  “教化万民啊。为夫最大的愿望就是人人读书识字。一百人中出不了一个人才,那就一千人,一千人中出不了一个,那就一万人。就学的人越多,人才就越多。而能让弟子青出于蓝者,方可称良师。如夫子者,更可谓之至圣先师。”
  “‘吾与女【汝】弗如也’?可颜子只有一个。”王旖一下就抓住问题。论语中,孔子自承不如颜回,但复圣也就这么一个。何况焉知不是圣人自谦?只有一个弟子超越自己,按韩冈的说法,怎么能为至圣先师?
  “娘子家学渊源。”
  “《论语》都没读过,怎么能算上过学?”
  “那‘三人行,必有我师’呢。夫子三千门徒,其中倒有一千个能做夫子师,这算不算青出于蓝?”韩冈是半开玩笑了,“先人不过通往大道的一级台阶。让后人借力走上去,能够更近大道。”
  他比韩愈更进一步了。师不必贤于弟子,韩冈则是干脆说师长是弟子的踏脚石,能让后人更贴近大道。
  王旖摇摇头,她实在是很难理解韩冈的想法,也不该说什么好。
  韩冈也不想再说了。
  他甚至连吕惠卿都不放在心上。朝堂之上,自有蔡确和曾子宣跟他打擂台,不要想有清静的时候。
  而他本人的态度,这个枢密副使不做也罢,将挂在身上的靶子丢到一边吸引箭矢,自己也就能够轻松上阵。
  真正的争夺是在太子那边。谁都想要一个传习大道的皇帝学生。但资善堂处,还有这些天几乎被人忘掉的程颢。
  韩冈的半个老师,现在似乎比王安石更得人心。王安石还要分心政事,而程颢的心力就全在教学上。如沐春风般的授课,不仅仅在京中士林渐渐受到尊敬,也让太子赵佣和伴读的王益——王诜与蜀国公主的独子——都乐于上程颢的课。
  这才是大问题。
  ……
  韩冈、王旖带着孩子到家不久,冯从义就跑过来了。
  韩冈昨天才抵京,没有来得及跟冯从义深谈。这段时间,京城钱币波动极大,冯从义主持银号,免不了被牵连进去。
  直到韩冈从河东送了一篇文章,在报上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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