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精校)第4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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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林缚讶然看向元嫣,问道,“你心里不怨我?”
  “要是官家将儿都如林侯爷守阳信那般将士用命、文臣守节,天下何故如此面目全非,元嫣何故流落至此?这些年经历了这些事,这些理儿元嫣心里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元嫣虽苦,还苦不过那些流离失所、身陷敌国的难民,只是,”说到这里,元嫣停顿了一下,说道,“只是去江宁后,元嫣怕是再也没可能见到林侯爷了……”
  若是前面的惊讶是元嫣如此明事理令林缚意外,而此时元嫣饱含情意的一句话,更是叫林缚愣了片刻的神——才恍然想到,当年阳信城头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
  元嫣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羞红脸,低头说道:“无嫣便不能送林侯爷了……”掉头便走回去。
  周普与陈花脸两人走得近,将话听得真切,嘿脸笑着。
  林缚绷紧着脸,也不去跟海陵王元鉴海道别,一声不吭的出了王府。
卷十
权倾
第5章
困兽无计
  林缚走后,元归政、元锦生从侧门悄然进了海陵王府,走进梁太后的居所。
  梁太后正闭眼养神,遏制心里的怒气,听着脚步声,看到元归政、元锦生给苗硕领进来,面如枯木,叹气说道:“梁家那点人马,已经不给声名正盛的林侯爷看在眼里了……”
  “……”元归政满脸疑惑,轻声问道,“林缚真就没有所图?”
  “也许他有所图,但梁家所不出他想要的筹码……”梁太后无力的说道。
  “筹码,什么筹码?”元归政问道。
  “他质问哀家:不战而退,天下人如何视之?”梁太后声音苍老的说道,“丢脸啊,这脸丢大了!他们要能争口脸,哀家这张老脸皮何需给这个狂妄的后生如此践踏?前些年,率兵打流匪,不也频获大捷吗,这回怎么不敢打了?要真是一战不退,不要说不受淮东待见,在江宁也定然讨不到好啊!”
  “……”元归政满脸苦涩。
  当年天袄军是三十万黄河民夫仓促起事,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梁习、梁成翼父子自然打起来爽利。待到刘安儿、陈韩三率部进入淮泗,虽说也是流民军,但其部转战天下多年,兵马且众,精兵也多,梁氏父子便不敢硬打。岳冷秋被围徐州之时,还是林缚率淮东军北上解围,梁氏父子率五六万精兵却只敢坐壁上观——便是因为这桩事,岳冷秋对梁家也绝无好感。
  这回燕胡驱之南下的是数万铁骑及十数万新附军精锐,梁家兵马又如何能敌?
  临淄失陷,济南侧翼完全暴露在燕胡铁骑的攻击范围之内,一旦给燕胡兵马在东线站稳脚步,必然会抄到济南南面的泰安府境内,断梁氏父子后路,叫他们如何不惧?
  梁太后擅于政争,对行军打仗之事也颇为糊涂。但不管怎么说,林缚的质问,令她张口结舌,除了恨梁家无用,也实在找不到反驳或替梁家辩护的理由。
  元锦生底气不足的说道:“或许是林淮东拿话试探这边?”
  梁太后摇了摇头,说道:“不像。苗硕退出去,说了几句话他便离开,并没有谈下去的意思……哀家真是老不中用了。”梁太后叱咤宫廷半辈子,今日竟给如此忽视,也难怪她老来动气。
  元锦生与其父面面相觑,元归政咂嘴说道:“跟预料不合啊!形势又如此急迫,也来不及从容行事啊!难道真要向江宁低头不成?”
  苗硕听到这里,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向江宁低头屈膝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这年头最大的罪无过于谋逆篡位,在拥立事上站错位,在永兴帝的眼里,跟图谋篡位能有多大的不同?
  梁顾两家及永昌侯府密议拥立鲁王之事的风波貌似过去,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新帝根基不稳,而梁、顾在山东势力根基深厚、掌握兵权,所以新帝才暂时放过、不去追究。
  但看永昌侯府这一年来在江宁是何等的落魄,便能知道一旦青州军主力在阳信给歼灭,而梁家有如丧家之犬的撤到鲁西南,会有怎样的后果?
  要是梁家给彻底收拾了,他们这些人包括海陵王在内,也许幽居而死是最好的后果了。
  太后梁后、元归政等人,都在尔虞我诈的权力场里打滚了半辈子,对这个焉能没有一点清醒认识?怎能指望永兴帝能真正的宽容大度、不计前嫌?
  梁太后撑起身子来,对元归政说道:“要不你往济南走一趟,跟梁习及成翼他们商议一下?不管怎么说,即便是退下来,总也要有些能交待过去的东西才行。如今的朝廷不比往昔,庙堂上没人帮着说话,还是要靠自己腰杆子硬才行……”
  “怕是很难啊,”元归政军政皆熟,说道,“如今已经给胡虏占了临淄,此时还为阳信未陷而临淄府内河湖纵横,不利大军通行,故而还不能利用临淄攻打济南的侧翼。再拖三个月,北地冰封,不要说济南很难守住,更担心胡虏先抄断济南的退路啊!而淮泗之间的兵马又互不统属,不然能组织一支援军北上,济南或有与胡虏一决胜负的决心……”
  不算淮东,在淮泗之间,还有淮阳、涡阳、徐州三镇兵马,以涡阳最弱,兵力才一万五千余人,但淮阳、徐州兵马都还颇为可观。三镇兵马总数能有七万余人,由大臣统领北上,与梁家合兵,解阳信之围或有可为。
  奈何淮阳、徐州两镇兵马都是招安流民军所得,都是不听宣调的主儿,仅有刘庭州、肖魁安控制的涡阳镇军一部忠于朝廷,就有些力有未逮。
  “或许可以找董原一谈……”元锦生又说道,“请太后还朝,不是都在说是董原在背后整出来的事吗?”
  “董原也是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啊!”元归政说道,“董原是不想让梁家与淮东走到一起,但他今日也未必有能耐将局面撑起来——再者董原现今对新帝跟吴党温顺得很,新帝自不用说,吴党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怕他们会第一个跳出来弹劾梁家不战而退啊!”
  这数人在斗室里犹如被擒的笼中困兽一般,终是想不出脱困之计。
  ※※※
  从海陵王府回来,赶着北线有哨探返回来禀告北线的形势,林缚将哨探唤到偏厅来,亲自询问青州细情。
  “楚校尉与吴爷在即墨汇合后,六月中旬才进入临朐,先去见张晋贤大人;张晋贤大人虽无意弃城,但也不反对淮东经营沂山,在我们先夺得八岐山、宝瓶山、冕渎崮等山寨之后,张晋贤大人还同意我们从临淄购粮进山……”这名从北线赶回来禀告细情的哨探,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在弃睢宁、宿豫两城后随孙壮到山阳领罪的部将陈刀子,因擅斥候侦察,后给吴齐调了过去,如今成为吴齐依重的助手。
  林缚坐在长案前,只听不说;秦承祖、林梦得、周普、高宗庭、叶君安等人坐在左右,也耐着性子先听。
  “……”陈刀子继续说道,“临淄失守,虽有些军民逃出,但张晋贤大人不幸被俘,也正是张晋贤大人率部抵抗到最后,才使临淄城数千军民脱逃了出来。待寇兵大掠过后,楚校尉派人乔装进城,欲劫狱救出张晋贤大人,不料失手,折损了好些人手。张晋贤不降胡虏,次日给陈芝虎斩于东门!”
  林缚阴沉着脸,晓得青州形势崩溃,无数人性命会给无情的吞噬,听到张晋贤身故的噩耗,心头依旧沉重、难受之极。
  “临淄失陷后,程唯远大人被迫放弃广饶,从广饶撤往寿光,又得杜觉辅之名,撤入青州,陈芝虎所部新附军动作很快,广饶、恒台、邹平诸地皆陷;杜觉辅有意放弃寿光、昌邑,集中兵力守青州……”陈刀子说道。
  集中兵力守青州的思路是正确的,但是杜觉辅此时在青州还能集中多少兵力出来?
  这会儿门外有人走动,林缚探头看去,陈花脸走进来禀道:“夫人知道北面有人回来,有些牵挂老夫人的安危……”
  稍有孝心之心,关心爹娘安危本属常情,林缚走到门,见顾君薰站在廊檐前忐忑不安,牵过她的手,说道:“薰儿,吉人自有天相,莫要太担心;你也进来听一听……”
  “怕是不好吧……”顾君薰犹豫道,她从小接触的都是妇人不干军政的思想,到东衙来打探消息就觉得很不该了,哪愿意进去干扰林缚他们议论大事?
  “有什么好不好的?”林缚牵着顾君薰的手往里走,他让宋佳参与机密要事,便不觉得妇女参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时候只是不想太违背传统,太离经叛道而已。
  秦承祖、林梦得、高宗庭、叶君安等人都站起来行礼:“见过夫人……”
  “妾身见过诸公……”顾君薰回礼道,忐忑不安的站在林缚的身边,听陈刀子继续说北线的形势。
  林梦得知道顾君薰关心什么,帮她问陈刀子:“楚铮、吴齐到北线后,可曾有老夫人的消息?”
  “杜觉辅有意守青州,但将家小都迁往临朐城,末将从八岐山赶回来,听说老夫人也在临朐。”陈刀子说道。
  怕顾君薰听不明白,林缚解释道:“临朐在青州的南面,两侧皆丘陵山壑,地势颇险,只要青州不失守,临朐便不会有事——杜觉辅这么安排,也是对守青州信心不足。青州若失守,临朐得到消息,军民弃城撤往沂山,还有一两天的缓冲时间……”
  听林缚这么解释,顾君薰心里稍安,父兄陷于阳信,四面八方都是虏兵,想脱围很难,但她娘亲跟嫂嫂,至少眼下还是安全的。
  “杜觉辅还不如全力守临朐啊!”叶君安说道。
  叶君安不仕而有四明先生之称,其人有文才也有武略,虽无随军作战的经验,见识倒也不差。
  临淄失陷时,广饶守兵还不足千人,但广饶城小,反而易守。要不是陈芝虎率部插进来后,临淄北面的大势已失,程唯远主动从广饶撤出,陈芝虎想打广饶,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就像当初的阳信,城小,易于集中指挥,不易给敌人突破缺口;三五千人只要守法得当,便能挡住两三万人的攻城——守青州跟守临朐是同样的道理。
  青州形势已经崩坏,难以挽回,守青州或守临朐,最大的意义是保留最后一处可以进退的基地,不使胡虏舒舒服服的彻底控制青州形势。
  杜觉辅再集中兵力,也只能在青州聚集三五千杂散兵勇,又无善用兵的将领助守,青州城大,周十数里,周围地势又开阔,不是久守之地。
  一旦给陈芝虎率部围实,很难预料能坚守多少时间——而临朐以及临朐南的破车岘关,地处险辟,城小而关城坚固,又背依沂山。若仅仅是在沂山以北占一座城池的话,守临朐远比青州合适。
卷十
权倾
第6章
虎面丑将
  陈刀子从北面回来,在崇州与家人团聚了三天,就会再度被派遣北上潜入沂山,与吴齐、楚铮等人汇合。
  “奢家早期暗中操纵东海寇、掠袭江淮的策略,无疑是正确的——虽然奢家此呈已经疲态,但其作战思想中好的东西,不妨借鉴。这一点无需讳言。总不能因为是敌对关系,敌人的好处方面,我们就偏不学。这不是正确的态度,这是闹别扭的态度……”
  林缚一直大力的向北线输送优秀的军官及后勤政务人员,以能更坚实的在沂地山水之间,与敌进行游击作战,这次随陈刀子北上,还将有一百余人。
  所有北上人员在动身之前,林缚都会亲自做动员讲话,不厌其烦的给每一个人介绍青州到沂南、到泰安、到登州一带的形势以及他们将沂地山水之间主要执行的任务。
  “从泰山到沂山,从沂山到蒙山,到昆嵛山,整个山东中部地区,都是丘陵山壑,这些地方盛产什么?盛产山匪、马贼。沂泰诸山西接河济,沂蒙诸山西接徐泗,数年来皆是四战之地。崇观九年东虏寇边,破济南,就有大量溃兵逃往沂泰山间为匪;淮泗战事期间,聚集鲁西南及淮泗之间的流民军一度高达四五十万众,但相继给平济军、长淮军以及我淮东军击溃的流民军不知凡几,自然也有大量的流民军将卒为躲避官兵的追剿,逃入沂地山水之间。这使得整个山东中部地区的崇山峻邻之间山匪、马贼势力大增,声势之大,已不亚于早年的东海寇……”林缚站在讲堂之上,即将动身北上的军官、吏员,都坐在讲堂之下听示训令。
  “……说到这里,大家多半能理解我刚才为何要拿奢家举例子。的确,泰沂蒙嵛诸山之间的山匪马贼,都是我们要去主动联合起来,一起抵抗东虏的对象——但有些事情,我们要分清楚了。好的经验要学,坏的经验,就坚决的不能学。奢家联合东海寇势力是好的经验,但纵容东海寇为祸江浙,使平民也惨受损失、祸害,貌似严重打击了江浙的军事潜力,但也使奢家即使在夺下两浙大部分区域之后,也无法得到人心、稳固统治——这恰恰是我淮东军在浙南、浙东势如破竹的关键因素。沂地山水的山匪马贼,其出身绝多大数都是好的,有吃不上饭的农民,有受将官拖累打了败仗又怕给问罪的普通兵卒,被迫沦为山贼,也是无计可施。对他们,我们要既往不咎,要积极的去争取。但这就是一个界线,既往之后,还祸害地方的,那就是害群之马。即使短时间里不能剿灭,我们也绝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而大家去沂山之后,对东虏控制区域的袭扰,也要坚决的避免伤害民众。要晓得,将来大家能在沂山之间立足的基础,除了手里的刀枪弓弩外,更主要的是依靠民众跟发动民众。要是连民心都失去了,又谈什么依靠跟发动呢?”
  “这时候敌势大盛,大家北上后,不要计较一城一寨的得失,要善于利用形势,扬长避短,要坚决的执行‘避强敌、扰驻军、打疲兵’的作战策略。保存实力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我们今日保存实力,是为了明天更好的打击敌人。战争是残酷而曲折的,不能正确的认识战争形势,而盲目的把将卒送到前线去牺牲,不是负责任的态度,也不利于日后争取最终的胜利,但敌军已成疲态,往后退动之间,我们的出击也要坚决,不怕牺牲……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能独立的分析形势,成为淮东军合格的将领……”
  林缚与秦承祖、高宗庭等人亲自送陈刀子等人踏上征途,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将从梁家控制的沂南地区直接乘马穿过。
  望着踏上征途北上的骑队,高宗庭颇有感慨的说道:“这个工作要是能早一年做,就好了。”
  “得陇复望蜀也,”秦承祖微微一笑,说高宗庭贪心不足,说道,“一年前,梁家还严密控制沂南;顾家晓得淮东往沂山派人,指不定会直接派兵进沂山进剿——他们焉能有远见认识淮东如此煞费苦心,也是要给他们留条后路?”
  高宗庭苦笑一下。
  林缚淡然说道:“虽说形势上是紧迫一些,但也不会没有时间……”
  周普骑着马,从城里驰来,到跟前翻身下马,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道:“狗日的梁家,果真是没种——北面刚传来的消息,梁成冲七月底就弃了平原,将兵马都撤到黄河南岸了。因争渡船,竟然还自相推挤,淹死了数千人!”
  苏门案,梁家是主谋之一,而靖北侯苏护在边军提拔的将领军官,几乎都无一例外的遭到梁家的打压,甚至有许多人莫名其妙的失踪、杳无音信——秦承祖、周普等苏家故将,对梁家父子是绝没有好感的。
  “形势更紧迫了啊!”高宗庭蹙眉咂嘴说道,“东虏兵夺临淄,威胁梁家的侧翼,但梁成冲兵驻平原,何尝又不是威胁东虏进入青州兵马的侧翼?梁家这一撤,阳信彻底陷入孤围。在没有侧翼威胁的情况下,叶济多镝也能在未拔阳信之时,派更多的兵马,从东线直入,进入临淄……东虏在临淄聚集兵马增加,就有两个选择:其一:可以往西南,从泰山与沂山间的低丘地带穿过,强插泰安,截断梁家从济南南退的后路……”
  “这条选择,叶济多镝多半不会选,”秦承祖说道,“一旦泰安失守,梁习、梁成冲父子南下的退路给截断,但西面是长淮军的防线,再往西是梁成翼负责防守的河中府,有接援,其还没有陷入孤围,必然是据济南死守……梁习、梁成冲父子再蠢,手里有五六万兵马能用,只要济南城里米粮不断,怎么也能守住?对叶济多镝来说,还不如从正面施压,迫使梁家父子弃济南南逃,待梁家父子离开济南之后,派一支精锐骑兵半途击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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