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精校)第47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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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后,林缚又在旧城设了巡检司,才有心正式整修旧城。
  将杂乱拥挤的民众迁往别地安置,重新修筑了城道,将枯死的老树挖起,从城外移植了许多新柳来,也逐步的翻修给烧毁的屋舍,补砖换瓦,这旧城才逐渐恢复了旧观。
  新城利于航运,舟船往来便捷,但就崇州县而言,旧城处于县境中心,为四乡八亭交衢之所。新城离旧城还有近二十里地,当世县民进城赶集多靠脚走或坐车牛,二十里地就要多走上小半天,旧城一恢复旧观,就聚集了许多商旅,焕发生机,成为崇城北一处颇重要的镇埠。
  海陵王府占去旧城的东北角,看上去很大,主要还是崇州旧城过于狭小、城内都不足两百五十步见方的缘故。
  海陵王府认真数起来,也才十二三进院子而已,甚至比不上地方上稍有些权势的豪绅富户。只是十数进院子,淮东军司也仅是派人草草的修缮了一番,勉强能住人就袖手不管别的事情,实际上简陋破落得很。
  褪毛的凤凰不如鸡,海陵王元鉴海及梁太后虽说享受够华屋豪宅,但就藩之事,归朝廷宗人府管辖,他们也不能对淮东军司提出更高的要求。
  再加上梁太后与海陵王从燕京逃出来,随身也没有多少财物,之后就直接从青州随林缚前来崇州定居——除了永昌侯府接济了些银子,便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日子过得十分的窘迫。
  再者寄人篱下、人心难定,惶惶不定,也没有心思收拾住所——海陵王府虽占了旧城一角,却没有王府的气势,像是一户曾经富贵的破落人家。
  林缚昨夜临时决定过去向梁太后请安,元归政、元锦生父子刚回来,旧城这边就多出许多步骑,沿街加强戒管;这天亮之后,更是有一队侍卫直接进入王府。
  看着淮东军司的侍卫不由分说的穿堂过户,还在院墙四角上设了望哨,左贵堂气得够呛,满腹牢骚,抱怨道:“他一个狗屁不是的淮东侯,倒是摆起万金贵体的姿态来——要是怀疑这府里藏刺客来了,谁乐意伺候谁伺候去!”便要托病躲回屋里去。
  苗硕拉住他道:“寄人篱下,忍一时便过去了!你我都躲起来,谁还来给太后、王爷撑场面?”压低声音说道,“能指望高强那条狗吗?”
  苗硕本是虞东宫庄管事太监,虞东撤庄置县,苗硕便本可以返乡养老,他最终还是选择到海陵来伺候梁氏,还将从虞东好不容易带出来的那点儿私房银子拿出来供王府日常开销,也算是难得的忠心——他与左贵堂两人一起照应起王府上下的起居。
  淮东在旧城设了巡检司,驻有一哨甲卒,除了兼顾王府外的守卫工作外,倒是不管王府内部的事务——王府内部事务,真正掌权的不是苗硕,也不是左贵堂,更不是海陵王或梁太后,而是在海陵王就藩崇州之后,江宁派来的王府长史高强。
  这侍卫来得倒早,林缚却是在日上高梢之后,才姗姗来迟。
  给一队骑卒簇拥着,林缚策马而来,到王府前翻身下马,看到王府长史高强及苗硕、左贵堂在府门外相候,未见元归政父子的身影,心想他父子二人悄来崇州之事,只怕也瞒过高强。
  高祖立国以来,行藩王长史制,其用意就是用长史约束藩王。到高强这边,长史的权柄自然是更重,几乎王府内每一桩事都要得到他的首许才得行。
  拥立事变后,林缚为得虞东之地,犹豫再三才将海陵王及梁太后一行人到海陵定居,以使他们能暂时避开江宁的政治旋涡。但林缚本人的意愿,并不想让新帝觉得淮东有挟鲁王以自重的嫌疑;江宁向海陵王府派任长史监视元鉴海及梁太后等人的起居,林缚自然不会阻碍。
  只是不想崇州境内有不受淮东军司管辖的武装力量出现,林缚才在旧城设了巡检司,负责王府外围的护卫工作,但对王府内部的事务及守卫一概不管不问。
  高强到崇州赴任时,林缚见过他,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晓得他是进士出身,得罪了人,给踢到江宁户部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高强到崇州赴任之后,林缚也听到一些他对王府众人过于刻薄的传闻。
  想想也难怪,好不容易熬到江宁给定为新都,长年坐冷板凳的江宁官员一时间几乎都得到实缺,得到能大捞银子的官位,高强偏偏给踢来做这个海陵王府长史,怎么没有怨言?
  海陵王府上下日子本生就过得窘迫,除了江宁每年拨给的两千两例银,便没有其他收入,高强自然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再者海陵王受新帝猜忌,王府长史自然就提心吊胆,生怕在自己任内搞出什么妖娥子出来,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搭进去,怎叫高强心里没有怨言?
  据说江宁拨给两千两例银,进入高强的囊里,吐出来的极少;便是梁太后也时常差遣侍女拿随身所带的一些细软出来换银钱,以接济王府上下近百十口人的日常支用。
  林缚本就不想干涉这摊子事,再说按律海陵王府内部的事务也轮不到他管,便装聋作哑,当作未曾听到过。
  虽说梁太后及海陵王权势不再,但林缚还是依着规矩,让苗硕先进去通报,他在垂花厅里等候“召见”——苗硕吃了一年的苦头,但壮硕的身子未见削瘦,才是入秋的天气,日头起来,天气炎热,苗硕这院子里跑了一趟,额头已经渗出汗珠子来,尖着嗓子叫道:“太后有旨,召淮东侯林缚晋见……”
  “微臣遵太后懿旨。”林缚唱着诺儿跟苗硕、左贵堂、高强往里走。
  这王府占地不小,但院子里却十分的寒酸,角落里还长出许多杂草未见人清理。
  太后寄居在海陵王府,独占了东首的三进院子,收拾得稍为整饬一些,林缚穿过走廊,冷不防从侧面撞来一个捧着纺纱锤的布衫少女。
  “啊!”身后侍卫见有人冷不防的撞过来,拔出刀来就要上前截人。
  林缚却看清这少女正是多时未见的阳信公主元嫣,忙喝止欲动粗的侍卫,抱拳给元嫣行礼:“林缚鲁莽,冲撞了元嫣公主殿下……”眼睛却打量着元嫣,装着腊染的粗布衣衫,十数个纺纱锤散落一地,要不是她秀美的容颜未变,实难将她跟娇生惯养的宗室少女联系在一起。
  “是元嫣冲撞侯爷才是,还请侯爷不要见罪……”元嫣敛身回礼,又忐忑不安的俯身去捡散到地上的纺纱锤。
  “我来帮你……”林缚蹲下身子,将散落脚边的几支纱锤捡起,递到元嫣手里,看到她原先细嫩的手上,竟起了茧子。
  身上的粗布衣裙可以临时穿上演戏,手心的茧子却是货真价实,林缚想起阳信城头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来,心里觉得一痛——元嫣捧着纱锤离去,临到回廊转角,又转头看了林缚一眼,嘴角藏着似有似无、却令林缚感觉十分明媚的浅笑。
  林缚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一眼,唯有高强的脸紧绷着,为突然闯过来的元嫣感到怒不可遏。
  林缚眯眼笑着问苗硕、左贵堂道:“海陵王府竟然窘迫到这地步,竟然要劳元嫣公主纺纱线换钱补贴支用不成?”
  高强脸色愈发的难看,而苗硕、左贵堂都是嘿脸而笑,也没有指望林缚能为他们做主,但将事情捅出来,也令他们心里好受一些。
  高强勉强笑道:“国事艰难,阳信公主识大体晓大义,与婢女纺纱节俭以省用度,以援国难,本官正要上书奏知朝廷呢……”
  “元嫣公主幼年便逢国难,还与本侯在阳信城共抵敌虏,其阳信之封便因此而来;此等事传出去,总是有违国体,以本侯看来,还是不要惊动朝廷为好。”林缚说道。
  “侯爷所言甚是。”高强见林缚轻轻揭过,他也就坡下驴。
  鲁王一系再失势、再落魄,毕竟还是宗室藩王,元嫣也还是宗室册封的公主;即使是永兴帝对鲁王及梁太后怀恨在心,表面上还让宗人府每年拨两千两银子给这边支用,并不想这边日子过得太寒酸,丢了宗室的颜面——高强晓得,事情传出去,对他即使没有什么坏处,也绝不会有什么好处。
卷十
权倾
第4章
少女情怀
  梁太后所居的厢院收拾还算整饬,林缚依仪礼登堂入室,拜见太后梁氏。
  梁太后毕竟是七旬年纪,鬓发皆霜,从燕京出逃,一路奔波劳苦、担惊受怕,身子就有些扛不住,到崇州后身子也一直都欠佳,又患了眼疾——拖着不去江宁,倒也不完全都是借口。
  起居室颇为宽敞,但摆饰粗陋,梁太后坐在卧榻上,林缚与海陵王元鉴海对坐下首,连椅披都是蜡染的蓝印布缝制——除了梁太后脸还残留着昔日的威仪外,从这间起居室里已看到半点皇家气度。
  元鉴海身穿蟒龙袍,鲜亮的明黄色洗过好几水,已然变得黯淡;年纪已过三旬的他,唇上留有浓密的短髭,到底是经历许多的事情,失势后又给高强这等小史欺压,没有一般宗室子弟所有的轻浮与居高临下——林缚心想元鉴海对自己应该是有怨恨的,毕竟在他看来,龙椅帝权距他曾一度仅半步之遥,却给硬生生的搅黄了事,心里要没有怨恨才不正常。
  此时元鉴海对坐而面色如常,眼神沉毅,多了许多此前少见的城府。
  “久闻太后圣体欠安,奈何微臣拖到今日才来拜见,还请太后恕罪。”林缚打着官腔跟梁太后说话,高强、苗硕、左贵堂没有椅子坐,都侍立在左右。
  林缚不屑学元归政那般偷鸡摸狗的跟梁太后私下见面,但真要谈什么事情,还要将高强这人支走才成;林缚也着急——梁太后及海陵王真心有跟他谈什么,自然会想办法将高强支走。
  “林卿家在外统兵,为朝廷效力,为君上分扰,哀家一个没用的老婆子,也不能因病使林卿家分心,误了朝廷大计……”梁太后嗓子里含痰,说话声音沙哑。
  闲扯了几句,元鉴海起身说道:“楷儿受了风寒,侄儿放心不下,托人请了城里的医师过来,想必再医师已经请过来了,侄儿去看看便来……”
  “嗯,你快去看看,楷儿的病情可耽误不得……”梁太后点头应允。
  元鉴海走出去,左贵堂望了高强一眼,也跟着走出去;高强脸色僵硬,照着江宁的意思,是要他监视海陵王及梁太后在崇州的一举一动,但他毕竟仅是海陵王府长史,他想留下来听林缚今日突然造访,会有什么意图,但这时候硬留下来,在林缚面前做得又太生硬了。
  高强不怕梁太后这个早就失势又给新帝忌恨的老婆子,但还不敢在淮东侯林缚面前做得太着痕迹,迟疑不决的神色在脸色打了两三个转儿,终于是挪身往外走。
  将高强支走,梁太后跟苗硕说道:“林卿也难得过来一趟,哀家无好物什招待,也有失仪礼,苗硕,你带她们两人去找找看,还有没有龙雀剩下来……”让苗硕将身边两个侍女也遣走,林缚心里想:梁太后对身边的女侍也不放心?也叫周普、陈花脸到门外等候着。
  刚要转入正题,梁太后却给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喘不气来,就听着元嫣在屋外抱怨,“祖奶奶的身子,身边怎能没人照应?”掀起帘子走进来,给林缚施了一礼,“元嫣见过林侯爷……”便走到梁太后身后,轻捶她的背,帮她缓过气来。
  “哀家时日无多,也无别求,却是苦了这孩子,”梁太后将含痰的绢帕收起来,将元嫣拉过来坐到自己的榻前,“永昌侯爷跟林卿家也见过面了,想必林卿家也早知道江宁有言官提出即便哀家身死也要死在江宁的事情……”
  “太后言重了,江宁那边请太后还朝,是希望太后去江宁能虞养天年!”林缚说道。
  “又无旁人在场,林卿家说一句话也要先在脑子转三圈再吐出嘴不成?”梁太后问道。
  林缚看到元嫣忍不住笑了起来,竟然感到尴尬的摸了摸鼻头,才正色说道:“太后如何看待此事?”
  “临淄不失陷,哀家还有些疑惑;临淄一败,青州军在阳信给断了退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得好听,是要哀家回朝虞养天年,说到底还不就是看到哀家在梁家的事情还有那么点作用吗?”梁太后说道。
  “太后明鉴。”林缚说道,心想梁太后人老,脑子倒是不糊涂。
  但听林缚说了四个字,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就再没有后文,梁太后睁着眼睛,视线模糊的看了林缚有几息时间,见林缚始终没有多说一句话的意思,俄而长叹了一气,说道:“我晓得了,梁家要是跟胡虏连一战都不敢打,便是兵马再多,也不会给林卿家放在眼里的……”
  “守土卫疆,乃官将吏卒之天职;梁家一门公侯近十人,享尽世间荣华富贵,若不战而溃,天下人如何视之?”林缚眼神沉毅的盯着梁太后,一字一顿的说道。
  此时支持梁家父子南撤,或许能从济南、平原撤出五六万兵马来,但不战而退,这支兵马也将没有什么任何士气跟荣誉感可言,也就根本不能依靠其在外围牵制燕胡兵马——所谓“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梁氏父子本就不是省油的灯,外战外行、内战内行,让他们率四五万兵马安然退下来,他们也不会安心呆在鲁西南抵御虏寇。
  林缚宁可梁氏父子在济南给打残了退下来,淮东再帮他们在鲁西南整顿残部,也不会助他们一战不打,就哗啦啦全退了下来。
  临淄失守,济南的侧翼暴露在燕胡的打击之下,而一旦梁氏放弃济南,驻守大梁的长淮军的侧翼也就给暴露出来——梁氏先撤,整个河淮防线很可能会一下子变成乱哄哄的大溃逃,结果比被打溃好不到那里去。
  梁太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梁家在济南以及河中府的兵马加起来也有小十万,没想到竟没有给林缚放在眼里,林缚竟会拒绝得如此干净,恨气说道:“如此看来,哀家这副枯骨也该葬到江宁的孤山荒岭之间,不然叫天下人如何看哀家,林卿家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太后若觉得身子硬朗了,微臣当备下车船,恭送太后还朝。”林缚站起来,硬绷绷的说道,也没有留什么余地——虽说政治需要妥协,需要在暗处交锋,但他心里也厌恨太多的尔虞我诈,而梁家不抵抗就全线南撤的行为,林缚从心里更是无法认同。
  林缚站起来揖手告辞,低头正看到元嫣那楚楚可怜的脸,硬着心肠说道:“淮东设军医监,监官武继业是江宁首屈一指的郎中,请太后恩许微臣遣他来给太后诊治……”话里意思无非是说要滚蛋趁早滚蛋……
  “哀家也久病成医,无非拖些时日罢了,不劳林卿家惦记了。”梁太后脸色不虞的拒绝道。
  “那微臣便不打扰太后休息了……”林缚说道。
  梁太后蹙眉闭上眼睛,气恼得全不想回林缚的话。
  林缚等了片刻,见梁太后没有反应,便要退出去——梁太后却在这时,悠然张口说道:“嫣儿,你替我送一送林侯爷!”
  林缚微微一怔,让公主出面送他出王府,大违礼制,不明白这老妖婆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但见元嫣眼睛里也有期盼,林缚闷声说道:“谢太后……”
  林缚与元嫣出了房间,苗硕正候在门外,他虽听不清细处,但刚才林缚与梁太后生硬的语气还能隐约听个一二,看到林缚这么快就走出来,就晓得谈崩了,脸色也是极坏。
  元嫣跟苗硕说道:“祖奶奶要我送一送林侯爷……”
  苗硕发了一会儿愣,俄而才回过神来,说道:“哦,劳烦公主走一趟,老奴去伺候太后……”
  穿廊过户往外走,林缚也不晓得要跟元嫣说什么才好。
  “听着淮东军在浙东连获大捷,元嫣心里当真如在阳信时的欢乐,”元嫣还有少女的娇羞,倒也落落大方,与林缚并肩而行,主动说话道,“我倒是怕你答应祖奶奶的要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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