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精校)第4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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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从登州登岸后的第二夜,高宗庭已经连着三宿未睡,人很困顿,忍不住伏桌小憩,迷迷糊糊的听着有人说话,猛惊醒,看到赵虎、胡萸儿坐在那里小声说话,问道:“我睡了多久?怎么不叫醒我?”
  “一炷香多些时间,还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才与胡校尉小声说话,没想到还是将你惊醒。”赵虎手裹着纱布,手臂挂成脖子上,除了手背给箭射穿外,其他三处箭伤都甚重,时间如此紧迫,他哪可能悠然养伤,回到登州城,也是将防务抓起来,不让高宗庭在这事上分心。
  “哦,小睡片刻,精神到底是好些,”高宗庭笑道,又看向胡萸儿,说道,“淮东早有预测柳叶飞不稳,我渡海来登州之前,我家大人曾言要避免登州陷入大难,唯有争取水师将领的支持,对胡校尉也特别看重……燕胡在山东兵势强大,虽挫其前锐,但过几日,其主力东来,我们也要避其锋芒。这趟南下,胡校尉有何打算?”
  虽说在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里,发生这些变故,叫胡萸儿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但南撤后的前程问题,胡萸儿倒也有过考虑。
  赵珍滞守平度,但高义不从埠岭西南退走,赵珍从平度就很难安然无羡的撤回来。
  倒不是说赵珍手里兵马不多,关键是赵珍退守平度的七千余兵马,其中约四千人是柳叶飞到登州招募的步卒,将领多为柳叶飞的亲信。
  登州事变的消息传过去之后,谁晓得平度会发生怎样的剧变?将卒哗变或赵珍给胁裹投敌,都有可能。
  至少在眼下,淮东援军对远在三百里之外的赵珍所部是无能为力了,最终很可能是胡萸儿率四五百名登州水师残部随淮东军南撤。
  胡萸儿自诩有些领兵打仗的本事,但不会投机拍马,在江宁也无权势可依,四五百将卒,偏有六十多艘大小战船。若给编入江宁水师,以胡萸儿对贪婪官场的认识,晓得自己多半会给别人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比起江宁,不要说胡萸儿跟高宗庭是旧识,从当初筹建津海粮道为京畿紧急筹粮起,登州水师将领就与淮东有过密切的合作。南迁的海商,包括周广南、周广东兄弟、孙丰毅、孙尚望以及去济州的周贵堂等人,胡萸儿都打过交道,关系都不恶……
  后期高丽水师袭山东沿海,胡萸儿还率登州水师跟淮东水营并肩作战过。
  何去何从,胡萸儿心里早有权衡,至于淮东与江宁的龃龉,胡萸儿也多少知道些,他倒更喜欢淮东的做法,再说那档事也轮不他这样的小人物去关心。试问世人有多少人不是随波逐流?
  胡萸儿还愁投效无门,这时听高宗庭开口代淮东招揽他之意,当即行礼道:“我老胡是个粗人,讲不出太多的道理,去江宁也斗不过别人的花花肠子,有些本事,也是在海上搏风斗浪,也不想做什么富家翁困在宅院里。高先生不提,老胡我还正要厚着脸皮请高先生替我谋划一下呢……”
  “胡校尉还想在海上搏风斗浪,去处倒多,津卫岛、靖海水营,便是飘洋过海,看看异域风情,也是可以,”高宗庭听得胡萸儿愿意投靠淮东,就吃下一颗定心丸,至于要如何用胡萸儿,这事要林缚决定,他作为谋臣不能代劳,说道,“暂时还要请胡校尉协助撤离之事……”
  胡萸儿若不愿投淮东,坚持要去江宁,包括胡萸儿所部四五百将卒以及六十余艘战船,淮东都没有办法强行扣押下来。既然胡萸儿愿意投靠淮东,林缚出面举存他到靖海水营担任将职,江宁还能阻拦?将卒及战船自然也就没机会去江宁了。
  胡萸儿的事定下来,高宗庭又忧其他事情,与赵虎商议道:“去信崇州,从淮东调商民船过来协助撤离,再快也要过十天才陆续会有船来。眼前仅城里就有五万余人,包括物资在内,千石船需要数百艘才够。淮东一时间凑不出这么多艘,只能分数批撤离,而陈芝虎显然不会给我们太长的时间。我谋算着分几步走,一是在登州城东到堂子湾修几座小营垒,避免撤离过程当中给敌骑渗透进来袭扰;一是将部分物资先往刀鱼寨撤。另外,登州城里丁户撤走容易,城外农户耕作其间,就未必愿意跟着撤走。强撤易引起混乱,我们在这里的兵力也严重不足……”
  高宗庭为天下有数的谋臣,所虑自然是周全,赵虎脑子没有他转得快,但知他所言,都句句切重要害,频频点头附和,听到这会儿,也应了一声,说道:“是啊,农户系于田亩,田亩搬不走,他们未必愿意背井离乡,那些田主也会有不愿意走的。对他们来说,宁可逃进山里观望形势,千里迁居则更困难一些,这是桩麻烦事……”
  “我想着登州府有些存银,以防事为由,将存银拿来招募兵勇,或许能多撤一两万青壮走,你以为如何?”高宗庭说道。
  高宗庭这是以招募为名行撞骗之事,不过战争从事都是残酷的——要是让这些青壮留下来,即使不会燕胡征募过去加入新附军南侵,田间耕作也是为燕胡贡献田赋、徭役、丁税。
  一切之根本,都是以削弱燕胡占领山东后所能获得的军事潜力为前提,不管是骗、是用武力驱使,尽可能将登州周围的青壮劳力都撤走,是高宗庭、赵虎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妇人之仁可言。
  当然了,高宗庭这么建议,还有些遮遮掩掩,赵虎点了点头,说得更直接:“招募兵勇是可行之计,另外,还可以从周围再征用一些民夫,到最后也能一起撤走,淮东总不至于多一两万人就承受不了……”
  高宗庭笑了笑,点头说道:“如此安排最好……”他与赵虎接触不多,也摸不及赵虎的脾气,也怕赵虎过于正直而显得迂腐,所以他一开始也没有将话说得太透。
  林缚虽然下令由高宗庭主持这边的事务,但高宗庭也晓得赵虎在林缚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要,他常年替李卓筹谋,也替李卓应酬官场,也养成小心谨慎、避免与人起冲突的性子——高宗庭想着登州事情能完美的解决,他与赵虎在解决事情的看法就不能太大的冲突。
  浙东、浙南残酷的战事,使得地方上青壮劳动力下降得厉害,以致到了严重影响耕作甚至出现抛荒田的现象。
  包括淮东历年来都积极的在辖地推动垦荒殖种,以及对夷洲岛加大垦种力度,都需要补入大量的青壮年劳力。
  像去年从津海南撤近四十万人,淮东只利用一年的时间就消化了差不多;这次顶多南撤十多万人,所承担的压力,还远不至于令淮东难以承受。
  而迁民一旦切实的安置下去,就会很快的转化为淮东的军事潜力。
  即使将目光仅限于海陵、淮安两府,在林缚推行新政、大规模安置流户之前,编籍丁户约三十万户,而到今日,不把宿豫、睢宁、淮阳、虞东等最新才直接划入淮安、海陵辖管的四县丁户计算在内,两府编籍丁户就已经增到五十三万有余,编籍科田总亩数,也从此前不到八百万亩水旱田,猛增到近一千五百万亩。
  这其中有推行新政、清查隐户、隐田的功劳,但淮安、海陵两府这几年来新垦、新围田亩确数也将近两百五十万亩,这绝大多数都是新安置流户做出的贡献。淮东此时已能从新垦、新围的田亩里,或间接或直接为淮东提供约五十万石米粮的税赋收入。
  而此前海陵、淮东两府上缴郡司的正赋,折合米粮甚至还达不到五十万石这个数字。
  而大量流户的涌入,更为淮东在崇州、鹤城等地较集中的工坊提供大量的、也是必须的劳动力——使得淮安、海陵两府诸县的城坊户从此前的两万有余猛增到超过十万户。
  即使不算淮东军司所直辖的工场,淮安所控制区域内新增加的工矿、市泊等税及厘金的收入,隐然有追赶田赋的趋势。
  即使不考虑招募兵马的兵员问题,仅从税收角度去看,人口也是最重要的、最核心的资源。燕胡兵势强盛,淮东要暂避锋芒,但是能带走的资源,绝不应该给燕胡多留一分。
  高宗庭又与赵虎商议了许多,除了丁壮外,还要从周围地区尽可能赎卖耕牛、骡马,买进登州城宰了吃肉,也能进一步削弱登州地区的农耕潜力。
  至于招募及赎买的花销,也无需淮东掏钱。
  柳叶飞治军不行,理政、贪财倒有一手,登州府库以及抄没柳叶飞及其心腹家财,仅金银就有三十余万两——这笔银子眼下还有元知兴等官员盯着,元知兴等官员都是朝廷正经科举出身,南撤后在仕途上还有出头,自然会忠于朝廷,所以这笔银子要不能在登州就紧急花销掉,江宁要跟淮东算细账,还真没有借口将这笔银子占下来。
  津海粮道未兴起之前,登州是北方沿海海贸最为聚集的海港重地。山东沿海也有大片的盐场,在登州、即墨都设有盐铁司衙门,登州也是盐商聚居地之一。就此两点,就使得登州城里的巨贾豪富甚众。
  大军过处,最喜欢打劫的,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旁人了。对于他们来说,即使有田宅在登州,能南撤是绝不敢轻易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留下来的。
  但很显然,高宗庭也没有让他们舒舒服服南撤的意思——第一个十数万人南撤的庞大开销他们要认捐,第二个,淮东钱庄银根一直吃紧,需要不断的募集本金,登州富贾自然是不容错过的对象。
卷十
权倾
第21章
忧降
  夜深人不静。
  虽然成功将陈芝虎所派偏师击退,但为了顺利的将人与物资从登州撤走,高宗庭并没有大肆宣扬获胜的消息去安抚民心——故土难离,有些人会出于恐惧,稍有危险就会选择逃离,但更多的人,生于斯、长于斯,田宅家业都在此,哪那么容易舍弃一切去背井离乡?
  在高宗庭的故意纵容下,悲观与恐慌的情绪没有停止,在登州城里蔓延——
  由于登州城离海岸有较远的一段距离,需要在陈芝虎主力赶来之前,将城里的人跟物资都撤出去,时间非常的紧迫,高宗庭只能利用恐慌驱使民众毅然离开故土。
  恐慌情绪笼罩之下,登州城里自然是人闹狗吠,片刻不得安宁。
  高宗庭与赵虎在临时衙署里议事,府通判元知兴忽忙赶来,说道:“莱州知县派人过来,希望淮东军能帮他们撤离……”
  高宗庭与赵虎面面相觑,他们当然恨不得将山东半岛的人口都撤空,但也要有这个能力才行——如今他们在登州登岸的剩余战力也就三千余人,大部分都集中在七甲集防守,为暂时处于内线的登州城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撤离空间。
  只要陈芝虎所部主力进入胶莱河西岸,高宗庭与赵虎就会考虑将七甲集的兵马撤回来,他们根本没有在山东半岛跟陈芝虎硬拼的实力。
  高宗庭对元知兴说道:“我会派人再去淮东,希望能从淮东调更多的船来……莱州、莱阳、海阳等县,还希望元大人与他们沟通,要他们尽可能自行组织撤离。”
  元知兴脸色沉重的点点头,晓得高宗庭这时候也派不出人手去支援莱州。
  元知兴走到,赵虎说道:“莱州这些年聚集了不少造船工匠,是不是我去走一趟?”
  莱州湾,包括莱州、昌邑,位于胶莱河的北口。
  津海粮道使得在莱州湾沿岸聚集的船舶数量激增,也使得莱州湾沿岸的造船业急遽兴起。随着北地的沦陷,津海粮道已成历史烟云,莱州湾沿岸的造船业自然随之衰落,但瘦死的骆驼总有几两肉,昌邑、莱州两地仍有不少发展造船业的潜力。
  “人手不足,高义就又钉在埠岭西南不走,要确保登州撤离能顺利进行,莱州就有些鞭长莫及啊,”高宗庭说道:“事实上,在我来登州之前,军司内部就讨论过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及应对之策。不能让燕胡获得威胁淮东在东海地位的造船能力,这是我们此行要确保的目标,但是要完全断绝燕胡造海船出海的希望,未必就合乎淮东的利益……”
  高宗庭到登州之后,诸多事情就紧跟着发生,赵虎还没有时间与他充分的交换意见,很多时间,都是高宗庭代表军司发号施令,赵虎积极配合——就淮东军司近来对燕胡策略的思考,赵虎自然远不如高宗庭这个直接参与拟定的人熟悉。
  高宗庭继续说道:“燕胡若彻底杜绝出海的心思,很可能会封锁沿海,而将用兵的重心放在中路或西路,这非军司所希望看到。莱州、昌邑若是给燕胡得去,实际上只是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罢了,这样燕胡很可能会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资源给牵制在发展水军上……”
  赵虎嘿然一笑,说道:“给他们一点希望发展水军,稍有些规模后,就一力扑灭掉,再给他们点希望去发展水军……好一个添油战略,管保叫燕胡尝尽苦头。”
  “燕胡国主叶济尔也是少有的雄才大略之士,想叫他上当很难,未必能凑效,行此策也是此时对莱州、昌邑鞭长莫及、无奈之说;要有可能将,将整个山东搬空,才更合心意。”高宗庭说道。
  “哪有这种好事?”赵虎说道,“即使叶济尔看透淮东的谋算,又能如何?辽东半岛沿岸、辽西、蓟西、燕西沿岸以及山东半岛沿岸,海岸线展开有好几千里,大小岛屿千余处,叶济尔难道真能容忍淮东海船随时威胁这数千里的海岸线不成?”
  高宗庭笑了笑,从南起夷州北至两辽的上万里长海岸线与杨子江、黄河两条主干流,就将实际将中原政权的疆域轮廓勾勒出来。历来中原帝廷都轻视发展海上势力,主要原因还在于长期以来,除了分散的海盗势力外,未曾受到过严重的来自海上的威胁。
  只要燕胡有发展海上战力的可能,即使晓得是饮鸩止渴,又怎会甘心将数千里长的沿岸放手任淮东无穷无尽的袭扰?
  称雄东海,确实是淮东所独占的一项优势,但想到另一桩事,高宗庭轻叹一声,说道:“还不晓得杨一航那里情况如何?”
  杨一航将津卫岛有限的兵力与战船都调出来,候在朱龙河口,给困守阳信的青州军主力最后一线逃脱的希望——
  淮东与青州恩怨纠缠,且不论东阳乡党之间交错相连的关系,顾悟尘再怎么说都是林缚的座师与岳父——有些话大家都没有说出口,但心里都深深的担忧顾悟尘、顾嗣元父子给逼入绝境后会选择投敌!
  顾悟尘、顾嗣元父子率青州军投敌,对东阳一系、对淮东的打击极大。
  看看岳冷秋今日在江宁所处的小媳妇似的尴尬地位,就能想象将来淮东在声望上会受到多么惨重的打击;别人不关心青州与淮东早就因拥立而绝裂,林缚身为顾悟尘的女婿,这个事实总无法改变。
  而顾君熏如何在淮东自处是个问题,林缚的家事变故,对淮东大局又怎么没有一点影响,淮东军民又岂会轻易接受一个投敌求荣之人的女儿或妹妹为主母?
  此外江宁若借口清洗受投敌牵连的东阳乡党,淮东必然也会受到打击;淮东与青州同出一源,即使因拥立事而绝裂,实际上也很难完全的划清界限。
  即使顾悟尘、顾嗣元父子两人逃出来而整个青州军都丢掉,这个结果也更容易让淮东接受。
  这事在崇州时,林缚未提,但林梦得与秦承祖都找高宗庭说过。
  故而在登州兵力最紧张之时,高宗庭仍坚持让杨一航率部守在朱龙河口。
  ※※※
  危城之下,人心惶惶。
  梁家集中兵力退守济南,使得燕胡兵马轻易推进到黄河、小清河沿岸,阳信城则彻底的孤悬于外——青州大捷,使得阳信城里几陷绝望的军民振奋了几天,以为再赢一仗,将陈芝虎从青州腹地逐走,阳信之围也能不日而解,然而拖到今日,再无令人振奋的消息从南面传来。一切的迹象,不然是验证淮东的判断,陈芝虎行诈败之计,不过是谋登州罢了。
  最令人绝望跟崩溃的,无过于突然萌发的希望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给掐灭了。
  阳信非守兵不多,恰恰相反,是守兵太多了。
  崇观十年阳信守卫战结束之后,阳信的城防得到极大的加强,但城池的规模没有扩大,依然是千余丁户的小城。
  千户小城,如今塞入青州军主力两万四千余众及差不多同等数量的青壮民夫,这个人数就太多了,多得让人难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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