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4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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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地距我家乡济阴边界不过十余里。”李进随手向南面指去。“袁车骑与陈长史派我来此,名为屯驻,实为休整,此时营中大部士卒其实也多回乡协助秋收,兼与家人相会去了。”
  张飞这才稍作恍然。
  而李进微微一顿,却又继续多讲了一些:“实际上我也不瞒益德,除了前线对峙各处以外,如今我军其余主力一分为三,三一之数在太行山剿匪,三一在家乡左近休整,三一在魏郡整饬编制,养精蓄锐之余,张弛不乱,以静待大战……这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而之前邯郸小挫,现在看来却也不算什么了。”
  张飞若有所思,微微颔首,却又忽然伸手按住了几案案面,而对面正要举杯的李进微微一怔,也是恍然醒悟。
  只见其人不慌不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稍作询问:“益德这就要走了吗?”
  “份属两处,敌我分明,虽然是旧交,却不愿退之兄再难做了!”张飞一直没有拿上几案的那只右手微微上抬,此时才露出端倪,原来那只手上居然一直紧紧握着一根极长且样式古怪的铁矛,其人从中而握,矛头正对李进。“还请退之兄早早送我过河。”
  “这算是不让我为难吗?”李进指着长矛反问,看似苦笑,其实随意。
  “退之兄自己技不如人,被我擒获,还想如何?”张飞明显不以为然。“足下且莫说今日下午在秦亭市集领着这么多军士是偶遇于我……真若是不想为难彼此,便假做不识,放我渡河便是!”
  “我也是没辙。”李进登时无奈。“军中整编以后的部队,如今皆有专门的主簿、长史辅佐。主簿监察后勤钱粮不提,还直属于车骑将军府主簿郭图郭公则,而长史监察军务、参赞军事,虽无调度之权,却可以直接向车骑将军总幕府的陈宫陈公台汇报……今日长史去了济阴我家中做客,主簿却在,所以那个军士认出你后,回营一嚷嚷,便直接惊动了他,否则我何尝愿意去与益德兄当面,弄得彼此如此难堪?”
  “这倒是错怪退之兄了。”张飞晒笑一声。“说起来,如今军中主簿、长史直属于上,似乎也是定例了,淮南那边也是如此……”
  “都是跟卫将军学的。”李进无奈摇头。“还有屯田、军师制度……”
  “不说这些了。”张飞握住手中蛇矛,微微上抬,放声而笑。“承蒙故人招待,还请退之兄再送一送我……将来有缘,咱们再来叙旧。”
  “好说,好说。”李进一声叹气,却是无奈起身。
  随即,二人扔下金堤上的酒菜,李进赤手在前,张飞持矛在后,二人一前一后相距区区数步,往金堤下缓缓行去。
  金堤之上,固然是并无他人,但金堤之下,还有金堤下方的渡口之中,此时借着头顶圆月,根本不用灯火相助便能窥的清楚,却是密密麻麻聚集着足足百余不止的披甲执锐武士,而且个个刀剑出鞘,弓弩上弦……俨然是久候于此了。
  至于张益德和李退之,二人目不斜视,根本理都不理周围这些武士,而是直接前行来到下方渡口处的一条木制栈道前,然后先是有士卒牵来带着包裹的一头高大战马,而李进主动为张飞挽马之余,复又往木栈两侧的河中各自一指,彼处已经备好一大一小两艘渡船,却是要张飞自行抉择。
  如此姿态,若非张飞手中尚有一矛直指对方腰间,就好像真的是旧友相送一般。
  “还是小船吧!”张益德看了看光是船夫便要数十人的大船,也是一声感慨。“战马用别的船专程运过去便可,唯独事到如今还要劳烦退之兄亲自划船送我渡河,着实过意不去……”
  “全听益德的。”
  李进完全不以为意,直接撒开那匹战马,与张飞前后上了那艘只能乘两三人的小舟,复又轻松在对方矛尖前坐下,静候对方坐好,方才直接握住双桨,轻松向河中荡起。
  二人同舟,在月下悠悠向北而去。
  旋即,数十甲士外加一名高冠文吏匆匆带着张飞战马上了大船,复又惶惶启动大舟,在相隔百余步的距离处,与小舟平行相随。
  而小舟行到河中,李进却又忽然停止了划船。
  “何事?”张飞缓缓相询。
  “有一事想问益德。”李进握着船桨,正色相对。“金堤之上虽然无人能闻,但我却一直没有问出来,只有在此处方能从心所欲……”
  “退之兄请说。”张飞虽然微微蹙眉,却并未有拒绝之意。
  “愚兄想问问益德,为何没有讽刺我不知恩义,从袁而抗旧主?”李进咬牙言道。“以你的本事,总不至于是为了方便渡河,不想平白激怒于我吧?”
  “就问此事?”
  “就问此事。”李进恳切而言。“你我共为卫将军旧部,今日你闻他可能有困厄,便弃淮南重任,千里行单骑至此,我固然敬服你的义气,可你当众擒下我,却为何没有当众质问我一声呢?须知道,当日在邯郸城下,我与关云长曾有对面,其人擒下我侄,复又见我,便当众骂我是背主之人……我当时仓促而走,固然是为了侄子性命,但又何尝没有几分羞赧呢?而益德今日风采,让人敬服,原本可以骂我更多,却为何不骂?”
  “若是当年弱冠之时,所见所历少时,或许会骂。”张飞先是一时沉默,却又摇头不止。“但后来见识日长,却多有思索……”
  “愿闻其详。”
  “天下崩坏,有本事又有见识,还有志向的人,如卫将军、如关云长,再如我兄刘玄德,他们是大英雄大豪杰,想的是定平天下,想的是让天下顺着自己的想法重整乾坤,所以于他们而言,心中是有定见的,故此免不了要私人定下法度标准,臧否天下万事万物,顺者与之赏,逆者与之罚……所谓鞭挞天下,理平四海,便是此意了!”
  “这是实话。”李进想起公孙珣之前种种,却是忍不住颔首赞同。
  “但天下间如他们这种人又有几个呢?更多的是无能无知,苟且求生,挣扎于一口饭食之间而已。”张飞话锋一转,似乎有所偏离。“我在淮南帮着我兄玄德平芍陂贼,临阵投矛刺穿三盾,他们降服后称赞我武力高绝,生平只有沛国谯县某个姓许的人能比,说他们亲眼所见,那人能临阵倒拽牛尾,拖牛而行……”
  “这倒确实是了不得!”李进嗤笑一声,忍不住插了句嘴。
  “然后我便问他们,尔等一群淮南人,如何去的谯县?”张飞没有理会对方,只是继续言道。“他们说乃是前年董卓乱时,正逢淮河水灾,以至于去年这时田地荒芜,无粮无果,实在没辙便北上数百里劫掠为生,甚至于差点穿过整个豫州……退之兄,你说我为报恩千里走单骑,横穿黄淮,算是了不起,那他们为求一口饭,拖家带口,穿越几乎整个豫州,又算什么?是不是也很了不起?他们为什么没有骂那个姓许的据坞堡自守呢?”
  “这怎么能做相比呢?”李进瞥了眼不远处同样停下的大船,不由摇头。
  “如何不能相比?”张飞同样摇头。“那些没本事、不懂道理,只能做贼求食的芍陂贼在凭武力据坞堡保宗族的那个许姓谯县人之前,恰如我等在卫将军、关云长、我兄玄德那些人之前,又如那个许姓谯县人在我们之前……大家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李进欲言又止。
  “乱世之中,法度沦丧,人心皆坏,除了少数顶尖人物有资格鞭挞天下,喝问罪罚外,其余之人,都是有多大的本事,尽多大的力气而已,何必分什么你上我下,论什么他对彼错呢?”张飞愈发感慨,却是微微抬起手中长矛,指向头顶。“我张飞其实早就看明白了,自己并非是那最顶尖的一流人物,只是一个生在乱世又稍有本事的武夫而已,偏偏又父母早亡无牵无挂……既如此,生平也不做他求,只求能持此矛安生立命,然后求一个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此心能如头顶此月,皎洁可映,清白无垢而已!”
  张飞言至此处,却是顺势将手中长矛到舟底,然后才对着身前之人恳切言道:“退之兄……人生于世,各有所求,强者求不负天下,弱者只求不负己心,而你能不负家族,我以为也是颇有几分可取的……不管你信不信,一别七载,今日重逢,月下对饮,虽然一度持矛相对,但我张飞却并未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反而多为战乱之中故人相逢心中欣喜而已!”
  李进听到这话,怔了片刻,却是一言不发,反而忽然疾速滑动船桨,奋力向北而去了。
  等到北岸,李进复又喝令大船上跟来的士卒不许相随,而是亲自牵马,与张飞并走向北。一直行了数里,方才送对方上马,然后拱手告别。
  二人似乎都知道下次相逢可能便是战场相对,彼时也都不会留情,故此皆是不发一言。
  然而,张飞刚要勒马北走,李进在后,不知为何,却是心思澎湃,忍不住多说了半句:“邯郸虽然相持,其实日渐疲惫,而我军多有休整,彼时一旦集结还于城下,而卫将军大军又不知何时能至,或许短期内邯郸还会有苦战……箭矢无情,益德务必小心!”
  张飞闻得此言,先是回头在马上微微拱手以作感谢,复又一时摇头:“足下不该说这些的。”
  言罢,其人方才打马向北,乘月而走。
  另一边,李进伫立不动,目送对方远走许久,方才折身南归,而行不到太远,便迎面撞上来寻自己的侍卫。
  “将军,之前河中出了什么变故,为何不按约定跳入水中躲避?”为首一名李进心腹甫一见面便忍不住询问起来。“我等早已经准备妥当……那张飞便是再武勇过人,也不过是一个燕人,在水中如何是我们几十个黄河边长大之人的对手?必然能活捉的。”
  “你们小瞧张益德了。”李进负手向前,不以为然。“其人不止武力惊人,更兼胆大心细……我在河中借故停下时,他便立即警觉,我也实在是无奈。”
  这心腹军官听到这话,一边相随在身后,一边却显得欲言又止。
  “到底何意?”李进颇显不耐起来。
  “是赵主簿那里!”心腹无奈提醒道。“此人虽然不知道咱们河中之策,但若是将今日所见事报给车骑将军府,恐怕也不是个事吧?且不说会不会让车骑将军生疑,光是将军被张益德生擒,又在数百军士的包围中被其挟持着过河一事,一旦传扬开来,也未免让人耻笑。”
  “那这样好了。”李进稍作思索,干脆直接。“送他十镒金子……若收了,自然无话,若不收,你便好生伺候他也渡一次河!”
  侍卫首领立即会意,却是不再作声。
  而李进长呼一口气,回到河畔,登舟南渡,却是重回金堤之上,居然对月独斟起来。
  ……
  “飞单骑北走,正至黄河秦亭,闻守将李进,知为故人……时八月十五,月圆中天,二人于金堤之上共饮赏月,酒至酣时,进忽正色问曰:‘益德北归,将欲何为?’飞亦正色对曰:‘固受卫将军恩德,不敢不偿,正欲归河北,助彼伐袁。’进默然,良久方对:‘天下事,有德者为之。’飞复对曰:‘卫将军伐董功成,德加四海。’进不能答,兼明飞心无私也,事不可为,乃叹,而欲退席招兵。飞晓其意,遂于席中捉进手,佯醉求同舟相送,进大汗淋漓,不敢言。待过河,其目视张飞打马而走,犹如痴如醉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一章
单骑偏能复十城
  八月十五,张飞作别李进,从秦亭渡河向北,单骑进入魏郡,到此以后,沿途多见军营、兵马,为了不多生事,张益德弃了那些大城,却是从魏郡沙亭一路向西北而行,过旧渎,至葛城,复又在此处渡过滏水,而此时已是八月十八了。
  不过,其人依旧片刻不停,渡河后也是毫不犹豫,一路往正北面的钜鹿郡轻骑而去。
  没错,张益德路上早已经想好,既然是来报恩,那便要寻一处能大战拳脚的地方,而这处地方便是钜鹿了。
  当然,平心而论,邯郸那边场面似乎更大一些,但此时正在相持,而张飞自认一武夫,偏偏论武勇、兵法,却似乎并不能超出那位关云长,所以自觉去了以后恐怕也无大用。反倒是钜鹿这里,沿途张飞打探的清楚,钜鹿太守董昭那里虽说是相持,其实是失掉了钜鹿泽大半个郡国,显得有些岌岌可危,而钜鹿又无名将,此去必然能得大用。
  至于袁军可能去而复返的消息,等到了钜鹿,让董公仁从后方把消息传递过去便是。
  当然了,由于这些理由已经足够说服自己,所以张益德并未真正窥清自己的想法——其实,他之所以选择去钜鹿而非赵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乃是他曾与赵相审正南在清河多年搭档,此时身份不尴不尬,有些不想面对对方,而且昔日在军中时也与关云长有些竞争,相处起来也有些不自在;反而是董公仁这里,虽然不是很熟,但张飞往日在军中却是素来知晓此人是个待人诚恳、为人老实,却又有智计的黑矮胖子。
  去了钜鹿,总能呆的更舒坦一些吧?
  “竟然真是益德!益德从何处来啊?!”
  果然,钜鹿泽以北,钜鹿郡治瘿陶城官寺外,董昭虽然做到了一郡太守,位居两千石,却还是如往日那般黑胖热情,只是眼角多了一些皱纹罢了,其人听闻门外有人自称涿郡张益德,在让身侧曾见过对方的近侍辨认清楚后,更是大喜过望,亲自出迎。
  “董君别来无恙。”张飞倒是彬彬有礼,拱手行礼。“冒昧而来,还望见谅了。”
  “本来是有恙的,但益德既然来了,那便无恙了。”董昭根本懒得与对方寒暄,而是直接上前捉住对方臂膀,一脸诚恳,居然就在官寺门前诉起了苦。“不瞒益德,钜鹿地形狭长,又有钜鹿泽中间隔开,天然两分,我手中兵少,更缺勇将,便被那许子远给仗势欺上了门,如今南钜鹿八县十一城,已经皆不听我调遣了,正要借益德这样熊虎之士的威风去替我宣一宣我这个府君的威仪……咱们进去细说。”
  张飞自然不无不可。
  不过,二人真的进了官寺后,董昭却是先放下公事,与张飞引见了几个人。
  “益德请看,这位乃是我胞弟,单名一个访字。”董昭指着一个与自己模样相仿、同样黑胖,却是更高一些的人当先介绍。“我家在济阴,故当日讨董时他为陈留太守张邈所辟,出任参军;后来张邈被袁绍所并,他又被委任为陈留郡济阳县令;再后来,袁贼反意昭彰,我便写信让他带着我们董氏全族至此……”
  张飞赶紧上前见礼,而这董访家学渊源,却也如自家兄长一般随和可亲,完全一副老实人模样,自然不必多言。
  等董芳见礼完毕,闪开身子,却是又有一个弱冠年轻男子,上前先行俯身行礼。
  “益德请看。”董昭指着此人时,倒是难得忍不住眉飞色舞。“这小子唤做司马芝,字子华,乃是河内温县人士,与咱们君侯门下那个司马朗份属同族。当日董卓乱时,王匡主政河内,索取无度,更兼兵祸连结,他当时才十八,便带着寡母准备往昌平避难的,却不料过了朝歌后在魏郡边界遇到于毒手下的盗匪,当时一起逃难的人都跑光了,只有他不舍得母亲,故留在原地恳求盗匪杀他而留母,反而被盗匪敬重,放他一条生路,并因此知名……到了瘿陶,我听说他的名气召见于他,考教一番后又觉得他确实有才,便留在身边为吏。而前些日子,我弟携家眷来此,我知自家侄女尚未婚配,更是让他做了我的侄女婿,准备年内完婚……你说,是不是一件好姻缘?”
  张飞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司马芝,只见其人身材高挑而清瘦,皮肤白皙而干净,容貌端是出众,又看了看一旁的董氏兄弟,也是心悦诚服,一口认定这是一桩好姻缘!
  就这样,介绍完司马芝之后,三人便在堂中各自落座,准备说一说公事,但还未开口,门外便忽然又一人不请自来,口称打扰,说是闻得名将张飞来此,专程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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