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5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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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说是争吵,倒不如说更像是相互之间话语严肃一些罢了。
  “当日文先你说去南阳,我一直反对,只因你是嫡脉嫡枝,位列三公,为族中领袖,而此事牵扯全族生死兴荣这才不得已应下。”杨琦双目通红,俨然心中愤懑难止。“城门那一箭更是为了提醒你,咱们杨氏已无退路……如今你怎么能反过来埋怨我呢?我想让刘伯安死吗?!”
  杨彪一声叹气:“大兄,我知道事情是一步赶一步造成的,其中并无谁有刻意坏大局之意,但这一箭实在是太要命了!刘伯安不仅是先灵帝在时便指认的辅政宗室,也不仅仅是统帅了长安朝堂六年的太尉领尚书事,更是天子三位正经帝师之一……这一箭不死倒也罢了,如今刘伯安身死,天子岂不是要蒙上杀师之名?”
  “我比你清楚!”杨琦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那句话,文先,早知如此,当日听我的不做此事不就行了?若还在长安,让公安(杨众)守家业,让德祖事公孙,咱们二人还有公堂(杨密)真到了万一之时,大不了为汉室而死,届时家族自然延续万代,何至于落得今日这个局面?!”
  杨彪低头不语,他哪里还不明白,谁也没想到那绵软一箭会有如此后果,后果之严重到了杨琦本人根本难以承受的地步,所以自己这位族兄才如此失态,其人不是给自己找理由,而是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杨琦的质问也确实是有道理的。
  当日外戚一日内被尽杀,天子欲寻出路,早在当日南阳会盟时见识到了中原英豪风采的杨彪便提出了这个想法,结果双方一拍即合,还拉拢了王允、周忠、丁冲等人,最后天子本人居然又说动了京泽。
  至于杨氏全族,根本就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被动上船的。
  甚至杨琦一开始就是那个最激烈的反对者,但是眼见着天子和族长都已经达成一致,身为臣子和族中一员,他也只能加入其中,并渐渐扮演了一个中坚角色。
  而城门外那一箭,平心而论,一面是局势紧迫,另一面多少有几分针对族长杨彪和天子的愤懑之意——明明是你们这些人起的头,到了如今居然还想着回头吗?
  可万万没想到,那一箭竟然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连韩暹这种武夫都会为此震动,继而转变立场。
  “多说无益!”杨琦见到杨彪低头不语,也是仰头缓缓出了一口白气。“事到如今,只有尽力送天子到南阳,以南都(宛城为东汉三都之一)与帝乡为根基,以求光复了,若真有一日能光复旧都,一定要好好追赠一番刘伯安才是……”
  “这是自然。”杨彪赶紧答应。
  “家族也一定要复兴。”杨琦继续言道。“弘农杨氏之名不能毁于你我之手,你是族长,一定要用心。”
  杨彪赶紧再应。
  “准备渡河吧!”杨琦终于恢复了冷静,却又甩手而言。“我与京有喜来时船只就已经出发了,此时应该就在丹水上游渡口闲置……经此一乱,倒也称得上是轻装上阵了。”
  杨彪再三低头应声不止。
  就这样,既然有了准信,而且担忧那些逃走的杨氏奴仆壮胆再来劫掠,众人便不敢怠慢,只是稍微收拾一二,已经缩水到只有一二百人的队伍就再度出发。其中,几十名甲士外罩白袍,护卫着换了衣服的天子等人和剩下的寥寥两车宫廷重宝,其余人等护卫着诸位大臣和仅剩的三五车物资,便匆匆出发了。
  至于丁冲,为防山间野兽啃食,只能和昨日的其他死尸一个待遇——连同杂物一起火化。
  然而事情一波三折,当天子一行人横穿商洛大道,于当日傍晚来到约定好的登船之地后,却发现此处连个鬼影都没有!问渡口附近居民,才知道的确有多艘船只于中午左近到达,可稍等片刻后又回下游去了。
  不得已,京泽再去辛苦联络,才知道韩暹心腹生怕暴露,看到这处渡口颇有人烟,便主动往下而去,要天子一行人从下游野地登船。
  众人无奈,只能连夜从小路辛苦赶车往下游东面而去。
  行到半夜,果然见到了船只,然而却又无接应之人——韩暹生怕暴露,干脆让人把船停在野滩,然后立即回去了!
  更要命的是,几艘船只无人看管,又被丹水往东冲着漂移了上百步!而彼处两岸几乎等同于悬崖,根本无法从容登船!
  “河水虽未结冰,但只是因为水流湍急之故,本身极冷,决不可轻易下水,否则说不定便要送命!”杨琦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往滩上试探,却又连连摇头。“更不要说天色如此之黑,至尊更不可轻易涉险!”
  众人无话可说,却又愈发绝望。
  几名女眷干脆哭出了声来,只是被杨琦喝止了而已。
  “那艘船如何?”绝望之中,京泽举着火把仔细观察,却猛地看到一处机会。“似乎可以从上方悬崖悬绳索下船,然后等船上有人,便可轻易将至尊用丝绢缚着放下了。”
  众人闻言纷纷去看,却又做出了此行中他们最常做的姿态——所谓一时沉默无言。
  没办法,这种一种绝境中的典型无奈表现。
  首先,京泽说的是对的,那艘船被阻在岸边,正对上方凸出的悬崖,看距离应该只有三五丈的高度,确实可以这么操作。但是,这艘船附近只有一艘船挨着,又远远在下游,跟别的船只相隔太远。
  黑灯瞎火,又是近乎于逃亡,又无人通水性,一旦入此船,地势狭窄,也不好冒险回头取其他船只,届时便只好寥寥两舟单走……这么多人,恐怕是走不全的。
  到时候,谁走谁不走呢?东西要带多少呢?
  理论上自然是天子、两位美人和大臣以及大臣家眷们上船,并只送上些许宫廷重宝,然后奴仆们和甲士们留下,这样的话,便是后者分些财货,从容一哄而散,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可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这两艘船到底能装多少人,而且此行事关重大,人手能带一个是一个才对,同时那么多宫廷重宝,扔下哪个都可惜。
  于是乎,沉默之后便是一番争论。
  而争来争去,却还是要让天子和大臣们尽量上船,再留妥善之人断后,以图从陆路押送物资和剩余人员出武关。然而,关于谁来冒险断后就又要再讨论了。
  “臣来断后!”争辩之中,还裹着一只胳膊的京泽忽然扬声相对天子。“甲士沉重,本就难下船中,我带本部甲士在岸上断后,然后携带其余人等与车辆从大路而走,到南阳与至尊汇合。”
  众人刚要感慨京泽的忠心,便是天子经过这一段时日后也对京泽愈发信任,所以也准备出言勉励一番。
  但就在这时,侍中杨琦却又忽然出声:“至尊,臣有一言!”
  被瞒住刘虞死讯的天子自然肃容以对:“侍中请讲。”
  “天下事以人为本,余者不足虑!而人与人之间又有不同,如陛下身涉天下大局,自然贵重至极,凡事为先,所以臣以为……船只当以天子、两位美人、诸大臣为先,而乱世中兵甲最重,所以又当以甲士蹚其后,至于宫中宝物、大臣女眷、财货之物,就要往后排了!”杨琦昂然出声。“故此,当以虎贲中郎将先行下船,然后接应天子、两位美人、诸位大臣,再以甲士脱甲分而悬下,然后即刻出行……臣愿与臣弟杨众为其后,押送女眷财货从陆路出武关!”
  天子闻言一时茫然,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而京泽和杨彪则齐齐欲言,俨然是不同意。
  “不要说了!”杨琦见状直接拔出腰中剑来,厉声作色。“此时是争辩的时候吗?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此处我最年长,今日独断一回,就由我来断后,虎贲中郎将先行。但有它言者,必然是心怀不轨之辈!当杀!”
  众人一时被吓住,天子也只能颔首。而杨琦长子杨亮也是一名三公属吏,正在队伍中,有心要说话,也被杨琦怒目一瞥,给吓得不敢多言了。
  既然有人做出了决断,众人便即刻行动起来……打开带着的箱笼,寻出绳索和丝绢,捆缚成条,而京泽虽然不愿,却只能被迫第一个悬索而下,进入船中。
  旋即,天子,伏、董二美人,杨密、周忠、李邵等大臣,也纷纷下船。杨彪虽然犹豫,却也在杨琦逼迫性的目光中悬绢下船去了。随即,几样并不是很沉重的宫廷重宝被扔下船后,便开始不停的上虎贲甲士。
  等到后来,几十名甲士全部上船以后,发现两艘船居然还能勉强再上些人,于是杨彪的夫人,也就是袁术的姐姐被缚了下去,其余人等,便到此为止。
  话说,岸上船上,火把点起,相互清晰可见,而就在两艘船开动,船上之人拱手作别,要杨琦、杨众保重之时。侍中,杨氏一门的庶长之人杨琦,却忽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臣惭愧,犯下如此大错,更惭愧使天子蒙此大过!”火把之下,杨琦将剑横在身前,直接在悬崖上俯身大拜而对。“唯愿陛下到南都,背靠帝乡,享光武之佑后,务必振作,再造汉室!”
  天子莫名其妙,而杨彪和京泽却心下恍然,只是已然无能为力了。
  船只漂流向东不止,杨琦站起身来,低声对身侧同样一头雾水的从弟杨众叮嘱了一句,又回头看了眼船上天子,遥遥再呼一声:“虎贲中郎将奋不顾身,不计辛苦,可以大用,愿陛下听之信之!”
  言罢,京泽与杨彪齐齐心下冰凉,而杨琦却毫不犹豫,直接反手自刎于悬崖之上,然后扑通一声砸入丹水之中!
  速度之快,以至于水花溅起之后,天子和杨众依旧茫然。
  ……
  “汉帝至武关,武关都尉韩暹以舟二艘私纵之,舟不得尽装,乃使侍中杨众护大臣女眷与天子重宝行陆路过武关,暹以为奇,复擒之。翌日,雍州牧钟繇引兵追至,暹大惧,乃单骑出武关奔汉帝。繇遂杀众,复尽赦女眷,遣使护之归南阳。而帝得大臣女眷,知暹所为,亦使虎贲中郎将京泽杀暹于道旁。及本朝太祖闻之,乃曰:‘繇大臣之风,可敬也。暹私利小人,可笑也。’”——《世说新语》·雅量篇
第二十一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建安五年冬十一月中旬,汉帝刘协在历尽艰辛后,终于只率数十人成功偷渡武关,来到了大汉三都之一的南都南阳郡宛城。
  没错,这里是帝乡,和长安一样是东汉开国后法定的陪都之一,也算是某种宗庙所在。从这个角度来说,少年天子和杨彪的出逃计划倒也有些说法,毕竟宛城本身也有一定特殊法理地位。
  当然了,也就是有一点而已,聊胜于无。因为此地固然经济发达,却因为跟洛阳挨得太近,政治地位被侵蚀的厉害,甚至到了某种先天不足的地步。非要打个错乱时空的比方,完全可以说此地之于长安,恰如明末凤阳之于南京……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际上根本不是一回事。
  回到眼前,作为奋武将军曹操麾下负责南阳方面的都督,曹操亲弟曹德在迎来这么一行人后先是有些茫然,继而震动,但很快就醒悟过来,然后手忙脚乱起来。
  其人一面将宛城中的府邸让出给天子居住,一面飞马往陈郡回报自己兄长曹操。然后刚准备研究一下礼仪问题,却又在中郎将任峻、邓芝,以及宛城令满宠三人的提醒下紧急增兵西面武关当面的丹水两岸重镇顺阳、南乡,复又飞马往鲁阳,提醒当地守将史涣小心防备。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这边曹德的信使刚刚出发,那边稳下姿态来的杨彪便立即派出自己的私人信使,往南面吕布、刘表处而去了,廷尉周忠也毫不犹豫在宛城寻得一个故人,请后者即刻送信去寿春。
  这些举动着实让曹德心惊肉跳,偏偏却又不好多言,但等到他忽然闻得丁冲死在了路上,还是醉酒冻死,却终于是有些醒悟了……须知道,丁氏和曹氏、夏侯氏一起并列为谯县三大族,相互联姻数代,本就形同一体,曹操、夏侯渊的妻子都是丁氏,而且是亲姐妹,至于丁冲,其人更是丁氏此代专门培养的佼佼者,与曹氏兄弟、夏侯兄弟之间都是如亲兄弟一般的人物,结果却稀里糊涂死在路上?
  一念至此,饶是曹德向来为人宽厚,也不禁心中生疑,继而唤来自己在南阳征辟的私人从事,还未加冠的南阳本地俊才宗预,让后者亲自再带着一封私信去陈郡见他兄长,奋武将军曹操。同时,又让任峻引兵南下去棘阳,以应对南方万一之事。
  而就在宛城这边因为有些人的忽然到来鸡飞狗跳之时,另一边,相隔千里,左将军、豫州牧刘备所处也有人远道而来……不过,此来却不是什么不速之客,而是出使河北的鲁肃、陈登远道归来了。
  说实话,刘备也没有想到鲁肃会回来的那么晚,哪怕他之前专门叮嘱对方要帮自己祭祀祖先,叮嘱过对方小心观察河北情势,以方便作出战略抉择……但是一去这么久,算头连尾几乎小半年,还是让人感到难以理解。
  当然了,总归是回来了,于是乎,左将军刘玄德亲自出城十里相迎。
  时值隆冬,寿春虽然是在淮南,却依旧寒风料峭,而刘备不但早早引亲信出迎,等到远远看见鲁子敬出现在视野内后,更是主动下马,还亲自上前为鲁子敬扶鞍,以示欢迎。
  此番姿态,俨然给足了鲁肃面子。
  而经此一番,所有人也都就此会意,鲁子敬凭此番出使之功,终于要跻身淮南体系中的上位中坚了,便是张飞、张昭这刘备下面的二张也拦不住了。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刘备这个人非常能得人,凡是他遇到的人才,无论出身、籍贯、性格,这位左将军都能够做到礼贤下士,倾心以对,继而使人反过来倾心效忠于他……这点毋庸置疑。
  但是,这不代表这个军政集团内部没有派系和矛盾。
  其中,主要派系阵营划分自然是老生常谈的元从外来派系和本土派系了,换到刘备这里,因为后期徐州入手、汝南回到治下,那就更简单了,直接是徐州、扬州、豫州派系。但是,和袁绍、刘焉那种赤裸裸的利益争端不同,刘备这里的派系根据地域成型后,却没有那么掉档次,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多体现在所谓路线争端上。
  所以,如果非要强行给这两个派系下个所谓定义的话,其实有点像是少壮激进派和稳重保守派。
  所谓稳重保守派,以张飞、张昭为首,以那些之前中原南下流亡之人,譬如陈纪陈群父子、袁涣等人,再加上后期加入的徐州张纮、陈珪、曹宏等人为中坚,普遍性对武力扩张存在着某种疑虑,他们认为应该维持曹刘联盟,维持与河北的和睦关系……反正就这么维持下去。
  其中张飞比较特殊,他是讲义气,又受公孙珣大恩,所以抗拒与北面对抗,这点谁都知道,而张昭张纮、二陈、袁涣、曹宏、陈珪等人也不是什么迂腐的投降派……他们的教育背景和偏北面的出身摆在那里,对战争的残酷也有更深刻的认识,外加他们在刘备集团中天然居于上位的满足感,使他们发自内心的抗拒战争!
  至于少壮激进派,那就更简单了,主要是除去张飞以外的中高层武将(多数由本地提拔而起)为中坚,且以周瑜、鲁肃、刘晔这淮南三杰为代表之人。
  这些人普遍性年轻,普遍性出身淮南本土地区,而年轻就意味着他们有建功立业的志气,年轻就缺乏对中枢的认同感,出身本土就意味着他们掌握着巨量的财富和人力,意味着他们在集团内部政治地位偏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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