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5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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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们眼中毫无汉室二字,满脑子都是图雄争霸!
  譬如刘晔这厮,出身正经汉室宗亲,却在少年时期便认为自己这个出身将来会是功业上的累赘,因为汉室不可复兴!直到刘备这个惊喜突然到来,才让他彻底放下这个心结,跟着这位主公匡扶起了汉室!
  鲁肃更不用说了,淮南‘邓禹’是假的吗?年纪轻轻就标卖田宅,分财结士!这是铁了心要干大事的!
  周瑜同样如此,其人因为家门和才名弱冠被征辟为居巢长后,非但不理县政,反而在那里整日练兵,被张飞发掘并交谈之后便推荐给了刘备,结果他上来便自请去广陵参练海军!
  当时袁绍刚刚败亡,海上水军之重震撼天下,徐州陶谦又渐老,这明显也是要搞事情的,而且更加直接实用。
  其实试想一下,这些人少年时遭遇乱世,非但没有对中枢的向心力,反而满脑子建功立业之事,然后偏偏又遇到了刘备这样出色的主公,自然是愿意辅佐对方成就一番大业的!
  不过这种想法却也自然而然引起了张昭那些人的抗拒……实际上很早之前,由于周瑜、刘晔本人的修养水平,便是张昭等人也找不到什么错处公开批判他们,所以彼时稍显粗疏的鲁子敬便是张昭等人的靶子……张子布天天跟刘备说,鲁肃这厮不懂的谦让,又喜欢乱武之事,一定不能重用。
  刘备一直答应着,然后鲁子敬却官越做越大,责任越来越重,最后终于到了今天。
  怎么说呢?
  这两个派系之所以能在刘备麾下存在,还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刘备本人的问题。想当年刘备出走,跟公孙珣立誓不做敌对,彼时这个涿郡游侠也是真心这么想的——出去闯一闯,如果公孙珣统一天下了那就降了呗,反正他本人当时也想不到自己能到今日这个地步;而如果公孙珣因为首当其冲败在了前期大局之中,那他就继承遗志,去争一争呗,这不行吗?
  可谁能想到,今日之天下大局,竟然是公孙珣居首,他和曹操居次呢?
  而既然来到这个份上,不去搏一把,谁能甘心?
  刘玄德固然不愿意做一个负义之人,却也不甘就此罢手,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就有了曹操做盟主,在北面全然挡住了公孙珣,也就有了淮南内部的派系争斗。
  说白了,这种争斗来源于刘备自己内心,继而体现在了自己的幕府之中!
  回到眼前,左将军刘玄德亲自扶鞍下马,十里相迎鲁肃,也就不免让所有人心中暗动,会不会是这位卧淮之龙终于下定决心了?
  讲实话,以刘备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如果他真的要和公孙珣刀兵相对,也没人会说什么的,比如鲁肃在此番出使之前就曾经劝过刘备,其人当时直言:“天下大势如此,英雄割据一方本属自然,今日主公顺天承命,合豫、扬、徐三州,一争天下,更为大道所在,区区私谊,不足一哂!臣今日北行,必然要为主公一窥虚实,以定将来大策!”
  言犹在耳,而今其人复归淮南,也就由不得大家多想了。
  就这样,刘备与鲁肃携手入城,进入左将军府,复又设宴洗尘,而其人居然又将鲁肃的座位排到了左手第二,仅次于张昭的位置。
  “子敬。”
  酒过三巡,并未谈及公事,只是说了一些路上的事情,而刘备略带三分醉意后,便忍不住笑问起来。“今日我先扶鞍相迎,又请你位列此处,应该足以表彰你的功劳吧?”
  “臣以为不够!”同样多喝了几杯的鲁肃板着脸起身干脆作答。
  此言一出,堂中诸人先是欢笑如初,片刻后方才陡然噤声怔住……很显然,这番回复太过突然,也太过出人意料,以至于众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而反应过来之后,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子敬胡说什么呢?!”出乎意料,第一个站起身呵斥的居然是位列左手第四位的刘晔。“如此无礼,是人臣该有的话吗?”
  左手第一的张昭和第三的陈纪双双默不作声,便是刘备也有些尴尬。
  其实,以这些人的聪明,尤其是刘备和刘晔对鲁肃的重视与了解,如何不明白鲁子敬是要借题发挥?但明白归明白,人家张昭正坐在左手文臣第一的位置上呢,你坐在第二位都觉的不够,那是什么意思?知道的自然知道你要趁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开恶心人家张子布呢!
  这话刘备都不好接口的!
  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作为鲁肃至交的刘晔这才起身呵斥……名义上是呵斥,实际上是给鲁子敬一个台阶下。
  而鲁肃浑然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拱手而言:“主公,臣此番与陈元龙北行,见识颇多,心生感慨到了极致,这才有了这番姿态……至于子扬说我无人臣之礼,那是胡扯,要我说,如果主公有一日能囊括四海,德加天下,到时候哪怕只用一辆软轮小车将我召去什么宫什么台去议事,我也一定会满足到极致的!而如今,主公只割据区区淮河两岸,眼瞅着就有倾覆之危,却还在这里搞什么左手右手,第一第二,岂不可笑?”
  堂中鸦雀无声,众人也这才想起鲁肃此次出使的任务,便不由肃容起来。
  “这么说河北兵甲极盛,且卫将军将伐中原?”刘备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出言者乃是满脸忧虑的张昭张子布。“而子敬此番久久未归,乃是在尽窥河北军务虚实?”
  “张公,在下并非此意!”鲁肃扭头向张昭躬身言道。“在下与元龙此番虽然逗留河北良久,但沿途皆有卫将军麾下军师祭酒颍川郭奉孝陪同,未曾入得军营等机密地方,唯一一次得窥军貌便是那次卫将军西行长安时于道旁稍微一窥而已,也已经将彼时所见河北精骑情形汇报了过来……”
  张子布一时蹙眉。
  “不过,河北兵甲之盛,见与不见谁难道还不知道吗?董卓、袁绍是怎么亡的?韩遂马腾是怎么降的?”鲁子敬回过头来,朝着座中寿春文武凛然反问道。“至于卫将军是否要攻中原,子布先生此问就更可笑了,卫将军既然平定了河北、三辅,现在又兼并了凉州,稳固了后方,他不打中原又要如何?难道会因为与奋武将军、与主公的私交便停在黄河泰山一线吗?”
  “非是此意,前几日卫将军平定西凉的事情传过来,我们还在议论,卫将军是否将先平巴蜀,以定万全?”刘晔眼瞅着不好,赶紧插嘴再打圆场。
  “这个事情是没有意义的。”鲁肃立在那里严肃驳斥道。“这属于小节,而小节可能会因为时局变动而改变,真正应该注意的乃是大局,因为只有窥得大局才能知道天下大势的所趋……”
  “想来足下此行半载,必得大局!”说话的乃是座次更往下的陈群,其人俨然是不服鲁肃居然居于其父之上。
  “不错。”鲁肃看着陈群认真答道。“在下此番北行逗留许久,算是尽得河北大局。”
  “敢问大局又从何得来?”陈群眉毛一挑,当即再问。“子敬兄不是说此番河北之行未得往机密处吗?”
  “欲得大局,当从微小处入手。”鲁肃不慌不忙。“什么机密军情、幕府谋划,反而无用……而在下此番在河北,其中有四件小事触动良多,正所谓见微知著,所以才有了今日忧惧之意。”
  “河北半年,除去出使、祭祀本务,只得四件小事?”陈群愈发难掩不满之意。“足下……”
  “说来。”就在这时,许久没有开口的刘备忽然出声,而陈群也立即不再多言。
  “其一,臣初次见到卫将军,结果卫将军却一口道破了臣的籍贯、姓名,并点评了臣与子扬、公瑾……这件事也已经回报了过来……臣的意思是,想臣等三人虽得主公任用信任,可在天下之大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三个刚刚晋升掌些俗事的年轻人罢了,而卫将军却了然于心,可见其人于中原、于主公并无半点轻视之意。”鲁肃侃侃而谈,周围人,哪怕是张昭也不由微微颔首认可。
  “其二。”鲁肃离开座位,面朝寿春文武言道。“我与元龙到了涿县替主公祭祀先人与子干公,见到了主公的不少宗族旧人,昔日故旧,其中便有当初为主公捐资助学的元起公、还有与在下恰巧同字的子敬公……去时主公有叮嘱,于是在下便替主公邀请他们两家往淮南,以尽孝意……结果两位长辈非但没有同意,其中子敬公反而写了一封劝降书,让主公早日引中原之众归降于卫将军。”
  说着,鲁子敬真的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转身递给了刘备,而堂中文武不由一片哗然。
  刘备接过信来,随手打开一看,却也是摇头而笑:“是叔父大人的笔迹……他的意思我也明白,绝非作伪。”
  “正是此意!”鲁肃当即应声。“连当世主公宗族中最近的长辈都劝降于主公,难道是因为他不想看到主公成事吗?说到底,不过是觉得天下注定是卫将军的,主公在淮南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这是长辈的关心。”
  “还有两件小事呢?”刘备将信函仔细收入怀中,方才继续问道。
  “一个邺下大学之盛大,其中少年、青年俊才绵延不断。”鲁肃继续言道。“往来求学者络绎不绝,着实让臣震动。”
  “一叶落而知秋,人才靠发掘终究是落了下乘,文教之盛使人才源源不断,这才是教化本意。”座中张纮一时感慨。“之前邺下大学讲师乐公、魏公至此,不过数月,就使寿春大学一改前貌,这一点我们在寿春早有议论。”
  “子纲公所言极是。”鲁肃一声叹气。“这便是河北真正可怕的地方,其实彼处不止是大学,我与元龙走了半个河北,发现彼处从教学到兵役,从税赋到邮驿,从官员流动到乡里什伍,凡事皆成制度,而不是因人成事,而这则意味着卫将军在河北是真的根基深厚到了极致,其人在彼处的统治绝不会因为一时挫折而有所动摇的……与之相比,我们差的太多,须知,成事在人,而行事在制。”
  堂中颇显安静,而刘备微微一怔,却又缓缓颔首再言:“我当日在我兄身侧,学的最多的便是凡事以人为本,因而忽略制度,这是我的过失,那第四件事情呢?”
  “回禀主公。”鲁肃面色愈发严肃。“臣发现河北乡野之间,百姓居然不惧兵马刀兵!”
  此言既出,不少人茫然不解,但也有如张昭、刘晔等人纷纷变色。
  刘备稍作思索,也是终于变色:“果真?”
  “确实!”鲁肃认真答道。“众所周知,乱事不过数载而已,如我等淮南治下,百姓虽膺服主公,但见刀兵军马行于道旁,依旧惶恐不安……而臣在河北,与郭奉孝同行,有两曲骑兵沿途护送,兵甲精锐,四五百骑横行原野,而道旁百姓非但不惧,反而常来围观询问,知道不是打仗后,甚至有人失望行于色……”
  “这真是荒谬!”满堂静听鲁子敬言语之时,张昭忽然出言呵斥。
  “在下一开始也觉得荒谬!”鲁肃即刻肃容对道。“后来一问才知道,卫将军在北面居然早就开始大面积解散屯田,并收原屯地与无主之地为公有,再计丁口授田……”
  “这是万世之法!”刘晔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错,这是万世之法!”鲁子敬回头答道。“可如此授田也有隐忧,那就是人死之后,这公田要收回于公中的,可怜百姓辛苦一生,却无田产传后,不免心忧。于是今年春耕后又改为以户口授予部分永业私田,若人死则可买卖传承。而后又定下规矩,军功、治功、发明、著书、进学、出仕等事皆有赏田为永业私有,而这些赏赐下去的私田甚至不准买卖,生死随户!所以那些授田之后的屯民几乎人人求军功而得永业私田!”
  “授田、私田,百姓闻战则喜……这才几年?”刘备终于悚然动容。“可怜我辛苦数年,不过勉强度田成功,连三长制都不稳,科举大学更是表面功夫,摊丁入亩看似成功,其实却是因为各地以军屯为主,所以空有虚名罢了。我这位兄长,怎么就能把这么难得事情办成的?莫非真的是天授吗?也怪不得你断定河北即将大举向南!”
  “主公不要妄自菲薄。”鲁肃正色以对。“臣在河北之所以迁延许久,就是为了探查这授田制度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仔细去看,其实也就是幽州一带最为完善,冀州次之,营州、青州再次之。不过,其中青州、营州聚无主之田而屯之,继而解散屯田趁势授田的步骤却有条不紊,胜过冀州一些。”
  “怪不得我叔父要写信劝降于我。”刘备一声感叹。“时局如此,也怪不得子敬你说咱们是危局……这便是子敬此番所得吗?”
  “非也,臣与元龙此番沿途观感甚多,但相互议论,需要汇报给主公的结论不过是两句话而已。”鲁肃闻言愈发扬声以对。“之前所言,乃是此地文武众多,说出来堵人的嘴罢了。”
  “哪两句话?”
  “一曰,汉室实不可复兴!”鲁肃看着刘备奋力而言。“二曰,卫将军之势实不可动摇!”
  此言既出,座中诸人多有震动,刘备更是面色难堪起来——这可是他的邓禹,周瑜在徐州,其人便是寿春城中最强硬的主战之人,却居然得出了如此结论!
  一片寂静之中,张昭捻须若有所思,忽然起身朝着刘备拱手言道:“明公……天下大势如此,何必强行逆势而为?以明公和卫将军的交情,此时若能举中原而降,世代公侯不少。而一旦拖延下去,双方交战对垒,届时非但兵祸连结,死伤枕籍,更免不了手足相残,义气尽消!望明公多有思量!”
  “臣非此意!”就在刘备神色愈发难堪之时,鲁子敬忽然扬声再言。“臣的意思是……汉室不可复兴,则主公须有仿效光武世祖重铸天下之决心,就不要再对长安存什么心思了,而所谓兴复汉室的口号也就是喊一喊而已,主公心里必须要清楚自己的根基在于地盘、人口、士卒、人才,而不是什么汉室宗亲的身份……那个身份一钱不值!”
  刘备微微敛容,张昭同样微微敛容,座中不少人则纷纷低头不语。
  “而所谓卫将军之势实不可动摇,乃是说不要指望着以后能学袁绍、董卓那时一战而胜,便可并吞州郡了。”鲁肃看都不看周围人,继续在堂中进言道。“首先,咱们要做好准备,等到时局到来之时,不说尽力助奋武将军求一胜,也一定要助他在黄河周边稳住阵脚;其次,主公不能再轻视江南了,应该即刻动大兵南下,吞灭孙策、降服朱皓,便是交州也不要放过,甚至如有可能,刘表、刘焉皆可逆大江而上,尽数吞并!因为只有身后有足够深的根基和纵深,才能在卫将军滔天之势下勉强稳住阵脚,从容争龙!”
  堂中屏息凝气,刘备则微微动容。
  俄而,刘晔第一个起身来到堂中与鲁肃并列,俯身而请:“明公,臣以为鲁子敬肺腑之言,实在是明公唯一出路!”
  “此谬言也!”张昭终于忍耐不住,以至于勃然大怒。“卫将军果然有识人之明!他说鲁子敬为萧何不足,勉强称邓禹;刘子扬为张良不足,勉强称陈平;唯独周公瑾可比韩信……是在夸你们吗?明明是在说你三人有才无德,不足为任!而我今日却以为,卫将军还是高看你们了,你们这些人分明就是好乱之士!徒以二三剽轻之徒,同怀行险徼幸之计,为了个人建功立业,鼓动刀兵不止,全然不顾天下分裂之祸!都说西凉贾诩乱武,依我看,你们才是真的乱武之徒!”
  鲁肃、刘晔低头不语。
  这种沉默,既是对张昭身份的尊重,也是对张昭政见的无声对抗……毕竟,张子布再怎么生气,以他的德行和对刘备的忠心,那刘备一旦下定决心,其人总不会拖后腿的。
  其实何止是张昭,便是此时担任广陵太守的张飞,在鲁、刘等人眼中也是一回事……别看这些人在刘备没有公开表态之前,始终会尽全力主和,那只是因为他们真不想打。而真等到刘备与公孙珣拼刀子了,这些人再为难,也会奋力而为的。
  没有理由你张飞可以为了卫将军的恩德千里走单骑,却在义兄刘备明显处于战略劣势的姿态下离他而去吧?
  “其实依我看,子敬少说了一件事情,子布也少说了一个人。”停了许久,上首的刘备方在一片期待中开口了。“子敬……你此去河北,观察还不够仔细。”
  “是!”不管如何,鲁肃也低声答应。
  “若论对我兄卫将军的了解,天下间我刘备总是能数得着的。”刘玄德举樽缓缓而言。“就好像我虽然许久未见我兄,却知道他一日也没有懈怠于天下大局,一日都没有忘记统一天下……从何处说起呢?自然是那个铜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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