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1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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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要从头说起,那孟典史本名公明,三十四五年纪,一妻两妾,儿女双全,小日子过得很舒坦。然而昨天却惊闻晴天霹雳,新上任县尊要革他的职,猝不及防的大出意料。等他弄清楚这不是别人开玩笑,而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后,心里也有点发慌。
  按江都县的规矩,典史是负责捕盗治安的,类似于前朝的县尉,地位仅在知县、县丞、主簿之下,很有一些实权。孟公明当然知道,若没了典史这层皮,谁还肯看他一眼?更别说在县衙与盐商之间充当中间人的好处了。
  当即他立刻赶到妻表兄金百万家求救,却先被金大员外责骂了一顿:“活该!当了几年典史就不晓得天高地厚,正印官上任之日你居然不迎不候、点卯不到,如此怠慢,谁不想修整你?只是这次遇到硬茬了!”
  “兄老爷!小弟知错了,所幸尚未奏报,求帮过这一遭!去府衙或者盐运司央人说情可好?”
  金百万“呸”的一声,“你糊涂!这个县尊我是见过的,年纪轻脸皮薄心胸小,估计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我猜他秉性吃硬不吃软。所以不能拿上宪去压他,只怕越压越坏事。说不定他反而要拿来成全自家的清名!”
  其实李大人的真实一面是软硬全不吃,金百万按着常规套路去猜,当然十分不对头。
  孟公明又出主意道:“可否送银子收买?”
  金百万鄙视道:“你敢送,只怕他不敢收!他这样的又不缺女色,因而要么送名声,要么送政绩。我送他一项政绩,今年包盐课银子五千两,比去年多上两千,不信他不动心。”
  计议已定,金大盐商便遣了一名手下拿着他的帖子去县衙疏通。
  张三禀报时把金员外这个手下称为管事不大妥当,金百万再不懂事,也不会只派个区区管事来见知县,那便不是拜访而是羞辱了。
  这被派来的人在金家地位很高,乃是金百万手下几个大掌柜之一,专门负责在沿海盐场购盐并发运的,每年过手白银四五万。
  只是现在这个季节刚开始产盐,还没到收成时候,齐大掌柜暂且在扬州城休整。正因为他有空,分量也足够,所以才会被金百万派去。
  却说齐大掌柜到了县衙,递进帖子后立在仪门外等候传见。才片刻功夫,忽的听见里面响起了升堂鼓。心里不禁暗想,莫非李县尊今天要升堂审案,没空见他?
  然而皂役却过来恭恭敬敬地请他过去,齐大掌柜虽然惊诧莫名,但想起自己的来意,仍跟着皂役进了县衙大堂。
  李大人早已在山河红日图前正襟危坐,左手惊堂木,右手签架,端的是严肃无比。
  齐大掌柜进了大堂,对着李县尊深深行了一个长揖,口称:“见过老父母!”
  “砰!!”李佑突然将惊堂木拍的震天响,高声斥责道:“尔这四民之末,直入公堂居然见官不拜、意气喧嚣,左右拿下打二十板,枷号示众三日!”
  齐大掌柜正想开口措辞,猛然间听到县尊故意挑礼训斥,一时竟然有些发懵。
  人常道,扬州是盐商的扬州,处处也离不开盐商。他齐某人作为排名前三的巨商金百万手下大掌柜,自然是有其地位的。除了盐运使等寥寥数人,对别人已经不行跪拜礼好多年了。
  齐大掌柜呆住,左右皂役可不发呆,上前架住了他就要向地上按。大掌柜叫道:“老父母这是何意?在下见前任江知县向来如此,并非失礼。”
  李佑大喝道:“前任知县为公事需受你银钱,不得不抬举你。但你算什么东西,区区商贾只怕连个功名都没有,也竟敢在公堂上和本官平礼?你也配?左右给本官打!叫他长长记性!”
  据东家说李县尊是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见了面和腐儒似的纠缠礼节?齐大掌柜不由得幽怨地想道。
  眼看他被按在地上时,记起金百万交与自己的条件,便又忍住气强行抬头叫道:“县尊老父母听在下一言,绝无坏处!我家东主愿包五千盐课银!”
  李佑听见这句,立刻叫停已经举起板子的皂役,问道:“这是何意?详情道来。”
  皂役的板子虽停了,但齐大掌柜仍然被架在地板上,心里极其屈辱。但生怕似乎喜怒无常的县尊再出什么岔子,仍勉力答道:“江都县分到的一万额引,我家东主感于县衙诸君高义,向来赔钱认销半数盐引。”
  李佑插话道:“半数盐引为五千引,盐课定额为五千五百两,但往年听说尔等只能缴纳三千两不到,这又是何意?”
  县尊这问的都是什么幼稚问题?完全不通人情世故……但怕有皮肉之苦,齐大掌柜纵有腹诽也不敢形之于表,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一五一十答道:“我家东主从盐场购盐,运到扬州城却无法销出去,老父母应当有所耳闻,依着官价五千引中能卖出去的二百引都不到。”
  “故我家东主没奈何,只能将售价降到私盐程度,一斤只能卖六七厘,五千引总共也就三千余两,连本钱都收不回来,生生折了一半的银子。这售价三千余两中扣除掉杂项,我家东主一分不留全部解至县衙充作盐课。今年我家东主愿再增加两千,只求大人一个高抬贵手。”
  李佑暗暗咋舌,原以为这个金百万每年打赏到县衙的银子不过三千而已。现在看来,金百万每年要先领了盐引赔上六七千两,才能换来三千销售额,并按照盐法程序缴纳给县衙。六七千两毫不在意地说扔就扔,真是有钱人啊。
  当然,不要以为金百万是大善人,他只不过是拿出点银子交结官府而已。或者说还有什么别的利益,李佑就能猜出好几种。比如江都县巡役搜查过境私盐时,可以对金家的船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念头转了几转,李县尊装楞充傻道:“什么高抬贵手?”
  蠢成这样,知县到底怎么当上的?齐大掌柜再一次质疑。但也只能趴在地上提醒道:“所言自然是孟典史的事情。”
  “盐课此事与他有关系?”
  “有的,孟典史出力不小,不然连这三千两盐课都没有。”
  问到这里,李县尊便住了嘴,对旁边书案上的崔真非点点头。崔师爷便拿着纸笺起身,伸到齐大掌柜眼前,“你且看看,这都是你所口述的罢?”
  齐大掌柜随便一阅,果然都是他方才所讲内容,只是不晓得李县尊记录这些作甚?
  崔师爷督促道:“若无疑问,就请画押。”
  听见“画押”两字,齐大掌柜终于感到不对劲。他也许画过很多,但从来没有在衙门公堂上趴着画押过,怎么看这也是犯人所为啊。
  “画不画都可,反正堂内如此多人,都是耳听目明之辈,均能为证。”公案上传来县尊懒洋洋的声音。
  齐大掌柜彻底糊涂了,不晓得县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砰!”李佑再次拍响了惊堂木,对阶下大掌柜喝道:“已经查得孟典史勾结豪商、擅乱盐法、亏空盐课事状,而且贴出了告示!看来你也是主动供认不讳的,前后对应,证据确凿!”
  什么?齐大掌柜大惊失色,听这口气,他真成人犯了?说的好像他跑过来就专门为孟典史的罪名提供人证并自首似的?何苦来哉!
  正常情况下,官盐在江都县卖不了二三百引,只怕连三百两盐课都收不上来。
  从盐商角度来说,将江都县滞销官盐认领了再低价卖出去,然后将销售数额充当盐课缴纳,是为官府做好事。比如金百万去年赔进去六七千两本钱,官府便可以得到三千两盐课。
  本是个两厢情愿皆大欢喜的事情,怎么到了李县尊嘴里,就成了变乱盐法,扰动官价,亏空盐课?齐大掌柜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深刻领悟到了官字两张嘴的含义。
  李大人冷笑道:“你们金家既然认领了五千盐引,便该足额缴纳盐课五千五百两!去年只缴纳了三千两,也敢自以为施恩于官府?”
  说至此,李佑抬高了声调:“人情岂能大于国法!若无本事,便可以不认引!既然认了引,一年却亏空国家盐课两千五百两,累计几年,应当不下万数!尔等其罪难辞,还想巧言狡辩?”
  齐大掌柜只觉得有一个大大的“冤”字在眼前闪来闪去,从一开始就落入了陷阱中,自己居然还屡屡小瞧这个年轻的知县。
  这简直就是四月飞霜啊!还有没有天理?好像计划白给别人十两银子,但实际只给了一两,那人就跳出来大骂,你为什么不给足我十两?
  不过从大明法理上,以金家为代表的盐商们此事确实不妥当。一是低于引岸官价每引二分的价格出售,这样一来除了成本高还与卖私盐有何异?
  二是认足了盐引但不能完课,虽然因为人情缘故可以达到共赢,一般双方都好说话。但遇到别有用心而不讲理的县尊如李大人这样的,冠冕堂皇地喊出人情岂能大于国法,便可以捉住痛脚了。
  崔监生一边记录,一边暗暗佩服。现在看来,李大人自一开始决定要罢黜孟典史,公告里写下了“勾结豪商、擅乱盐法、亏空盐课”就相当于挖坑等着金家自己跳。
  果然金家只以为那几句是县尊为了掩盖心胸狭窄而凑的场面话,并没有在意,一头将这个罪名主动扣在自己脑门上。
  但平白无故折腾金家,李大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298章
巡视县学
  
  齐大掌柜竭力抬头仰望,目光越过高高在上的公案,落在县尊那冷峻无情的面孔上。仿佛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官威压制着他,叫他憋闷的不知说什么好。
  自从进了大堂,只不过因为没磕头,这个知县便二话不说就将他打翻在地。别说站着说话了,连跪见都不可得,只能趴在地板上回话,形象更加卑微。齐大掌柜自认是个体面人,不想学小百姓那样鬼哭狼嚎的喊冤叫屈,但挥之不去的屈辱感在他心里不停地涌动。
  他原本抱着以礼相见的心思欣然而来,无非就是替东家多花点钱了结事态而已,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做,也算轻车熟路了。可眼前这个县尊似乎毫无人性,冷不丁的三言两语就将他判成了阶下囚。
  齐大掌柜万分后悔,早知不该轻忽大意,随随便便进了公堂。县衙大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审案打板子的地方,岂是适合拿来见客的,当真昏了头啊。
  这些年顺风顺水,只把官员视为死要钱的,未免带了几分轻视,浑然忘了“破家知县、灭门令尹”这句老话。今天就仅仅因为不愿意跪拜,便被年轻气盛的县尊抓住发作了,到底是谁轻视谁?
  其实齐大掌柜心思如何,是不是感到屈辱愤怒,李佑才不屑于去了解。一个上了公堂还敢大摇大摆的商人,只要拿住道理拼着记过罚俸不要名声,用刑“失手”打死也活该。
  他转头对崔监生问道:“农户积赖钱粮的,按常例是如何处置?”
  崔监生答道:“发下牌票,锁拿相关人等,先打板子后枷号示众,以为惩戒。”
  李县尊冷笑几声,“士农工商,商户尚低于农户二等,更不可轻纵……”
  赤裸裸的威胁就在眼前,齐大掌柜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打板子也就认了,但衙门前人来人往,真要像个被拴住的畜生般枷号示众,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
  “我等为国分忧捐纳盐课,却被老父母如此苛责,传出去令人心寒齿冷!此例一开,今后扬州城里谁还肯为官府捐输效力!”
  李大人摇摇头,满脸怜悯之色,叹道:“尔等这些法盲,犯国法而不知,触律例而不觉,犹沾沾自得而茫然不晓,可悲可叹!皆本官不教之错也!”
  又转头吩咐崔师爷:“本县须加强律法教化,以后衙门口八字墙上每日张贴几条律例为百姓宣讲!”
  还像狗一样趴在地上齐某人心里已经开始破口大骂,这他娘的明摆就是寻事!我讲人情你要讲法律,我讲法律你肯定又要说人情,左右都是你的道理!那就将事情闹大了罢,我就不信你敢打死我!
  脾气太差的人显然做不到商家大掌柜,齐掌柜从来都是以体面斯文要求自己,所以能一直忍耐至今,但现在也被县尊大老爷欺出火性了。
  他愤激欲呼,却听见上面又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这齐姓刁民也不是真正做主的。崔先生速速写张牌票,遣人持票并带上这个姓齐的,去那金家催讨盐课。”
  正准备大闹的齐掌柜登时像瘪掉的皮球一样泄了气,无论如何能先脱身出了衙门再说……
  却说在新城东北的金家大宅邸里,金百万正与豢养的几个清客闲谈,讨论一下阴阳交合生男之道,顺便等待齐掌柜的好消息。
  不料傍晚时却见狼狈不堪、衣冠不整的齐大掌柜被几个衙役押了回来,问清楚状况,见多识广、扬州前三的大盐商金百万也迷茫了。
  这多年见过不知多少地方官员,无非都是要钱要政绩。可这个新县尊到底怎么想的?难道真是个不通世事的腐儒?小心为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好了!
  四月二十八日,是扬州府通判署理江都县李大人到任第三天,在崔师爷的催促之下,李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县学巡视。
  这年头士人是统治阶级的根基,为了收取士心并表达重视,任何知县上任后都会尽快到本地县学巡视,不这么干的绝对是官场特例。
  县学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单个并不可怕,但成群结势了足以操纵舆论,影响官声。而且说不定将来哪个秀才就会中了进士,成为关系网中重要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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