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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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幕看在方应物眼里,对少年太子更为同情了,自己在廊上站着还能做一做小动作,而太子连小动作都做不了。
  讲完了一段,中间有休息时间。内监们将太子簇拥进暖阁里,端茶的端茶,捶背的捶背,捏腿的捏腿。
  而众侍班大臣也走出厅,在外面活动筋骨腿脚。方应物走到李东阳身边,疑惑地问道:“东宫学习政务,就是这样的学法?不通时事犹如闭门造车,能学出什么结果?”
  李东阳叹口气道:“原来也是有的,最近却是没了。”
  方应物追问道:“此乃非常要紧之事,为何没了?”李东阳很无奈地说:“因为司礼监不给了。”
  原来有一段时间,司礼监将重要的军国政事奏疏批红之后,会送来供太子阅览。太子学习政务时,可以在众讲官指导下研习这些诏旨政令。
  但近期司礼监不再向太子呈献章疏批红,东宫这里便没有时事可看了,故而只能翻来覆去地讲《贞观政要》和《皇明祖训》。
  或许有人说,没有司礼监还有内阁,还可以从内阁要章疏看——这话就外行了,是万万不可以的。
  内阁处理政事,有个专有名词叫“预机务”。按照太祖设计的理论制度,所有中外奏疏都应该直接由天子阅览处理,然后下旨执行。在天子阅处之前,这些奏疏就是机密,别人不能看。
  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没这个精力,所以才出现了负责“预机务”的内阁,代替天子先梳理一遍奏疏。也就是说,内阁具备在御览之前看到机密和贴条拟旨的特权,然后就是司礼监批红等程序。
  但是这个代替天子预机务的核心特权,也只有内阁具备,别人绝对不能掺和,即便是太子也不例外。
  所以司礼监可以把批红完毕的奏疏给太子看,因为这已经是定稿了,马上就要公布出去,给太子看也无所谓;但内阁不能将未经批红的奏疏给太子看,不然就是谮越,和穿天子冕服坐奉天殿一个性质。
  听到李东阳说完内情,方应物表现得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开口骂道:“司礼监胆敢如此轻蔑东宫,当真是小人作乱!”
  在另一边和右谕德吴宽闲谈的少詹事刘健听到方应物的骂声,转头道:“久闻方大人善于克难,劳烦方大人一趟,前去司礼监索要章疏如何?”
  方应物愣住了,这位刘洛阳公也太认真了罢?他只是为了融入东宫,这才故意骂了几句司礼监啊。
  想着大骂共同敌人,便很容易引发心理共鸣,拉近和同僚们的距离,可没想惹事上身,这简直就是言多必失……
第六百九十章
小三和原配
  方应物仔细打量了几眼刘健,见他脸上充满期待神色。可以看得出来,这位老大人并非是有意刁难自己,而是真心想解决这个太子学习政务的问题。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方应物感到棘手。如果真是故意刁难,那就不必客气了,也没什么为难的,直接顶回去就是。但若是眼下这种状况,试都不试并直接拒绝的话,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试试看就试试看,大不了不成功,方应物想道。反正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别人也都无计可施,即便自己失败也没什么丢人的。真要是成了,那自己的字号就算在东宫竖立起来了,在太子心目中分量必然进一步加重。
  接下来上课时候,方应物脑子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任务。如果与汪芷关系正常的话,没准还能从汪芷这里打开突破口,但此时明显不可能。
  又思量片刻,方应物决定找老泰山寻求帮助。刘棉花久在内廷,非常熟悉情况,应该能给自己一些指点。
  等到申时,东宫这边才散了,太子回寝宫去。方应物知道,刘棉花肯定早就提前溜号了,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不会轻易改变的。
  方应物出了宫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刘府,却被告知老泰山外出赴宴去了。于是方女婿便在刘府等候,顺便蹭了一顿晚饭。
  二更天时,刘棉花才从外面回家,带着三分酒意。见了方应物便问道:“莫非你今日入值东宫,有什么疑难事情?”
  方应物暗暗想道,老泰山果然是喝酒了,不然很难这样主动问起来意的。一般情况下,都要等自己先开口求助,这样才能掌握主动权。
  有求于人的方应物没资格计较什么,便如实道:“司礼监不肯向东宫送奏疏批红,太子没法正常学习时务,少詹事刘洛阳委托小婿与司礼监分说。小婿人微言轻,想来此事极难,特至此向老泰山请教。”
  刘棉花略一思量,“这件事看着简单,其实不简单。虽然老夫对司礼监那边的内情不甚清楚,但可以推测出一二,缘故无非是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摆明车马意图废除太子,而司礼监太监为了逢迎天子或者畏惧天子迁怒,便如此对待东宫。第二种是天子秘密指使,意在削弱东宫影响力,司礼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方应物冷哼道:“司礼监竟然故意怠慢,就不怕太子还能践祚登大宝之后,再找他们秋后算账么!”
  刘棉花轻笑几声,“若真遇到这种情况,彼辈自然可以将责任推于今上。反正那时今上肯定已经龙驭宾天不在人间了,还不是任由活人一张嘴来说。”
  方应物闻言唏嘘不已,果然是处处皆有生存法则,即便贵为天子,死了也就是一抔土了。不过这不是今晚的重点,方应物直接问道:“有没有法子让小婿说服司礼监?若不成也就算了。”
  刘棉花答道:“你与汪直交情深厚,如今那汪直入了司礼监,你应该去找汪直询问才是,他才是有可能直接帮到你的。”
  方应物不想谈这个问题,又问道:“奏疏无非是由司礼监和内阁经手,司礼监不成,不知道内阁这边是否有法子变通,进奉奏疏与太子阅览学习?”
  刘棉花一口拒绝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进朝廷了,怎会问出如此糊涂的话?东宫或许可以与太监内臣往来,但绝对不能与其他外臣过于密切,不然就要背上篡位嫌疑,你想被人弹劾居心不轨么?何况内阁这边还有首辅万安作祟。”
  “只有去找司礼监么?”方应物失望地自言自语道。
  刘棉花敏锐的觉察到什么,好奇地问道:“莫非你不愿去找汪直?这是为何?不要回避问题!”
  说起这个,方应物只能强颜欢笑,虽然不愿意提,但被老泰山追着问,也不能不答,老泰山可不是好糊弄的。“这几日交情出了些问题,不好去找她。”
  方应物话才出口,便看到老泰山突然兴奋得红光满面,目中精芒四射,甚是骇人。
  不等方应物有所反应,刘棉花便很严肃地说:“常言道,富易妻、贵易友,虽然不可取也不可作为行事准则,但其中也蕴含一些道理。
  如今汪直贵为司礼监太监,已经到了另一个层面,而你变化不大。从政治角度来看,你们两人彼此已经严重不匹配了,交情出现问题再正常不过。”
  方应物诧异地看着刘棉花,“老泰山说这些,究竟是何意?”
  刘棉花毫不客气答道:“老夫要说,你与汪直之间并不合适,还是换成老夫罢!”
  噗!方应物“嗖”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刘棉花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小三对原配?不由得叫道:“老泰山慎言!”
  刘棉花对便宜女婿的怪异态度不以为然,洋洋自得道:“司礼监太监号称内相,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是第二号内臣,也只有内阁大学士特别是老夫这样的次辅才能般配!
  而你不如在老夫和汪直中间牵一下线,让老夫取代你成为汪太监的盟友,这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法子。”
  方应物只剩苦笑了,老泰山还真想横刀夺爱,当他和汪芷之间的小三,不过是政治小三……老泰山这个野望,简直令他吐血!
  刘棉花酒意上头,思路越发敏捷,越想越觉得机会难得!汪直这样一个新鲜又特殊的司礼监太监,在文官里没有人脉,好像也只与方应物走得近而已,自己正好可以填补这片空白!
  他心里想着,嘴里对自家女婿苦苦劝道:“你不过区区一个六品东宫属官,硬占着司礼监太监这份交情是毫无意义的,根本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
  还是转让给老夫为好,也只有老夫与汪直才能形成真正的同盟。有老夫在,一样可以照拂到你。”
  方应物以手扶额,苦恼地长叹无语,老泰山太自作多情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交情是什么样的交情!
  或者说,其实这不是交情而是奸情,交情可以换人,奸情能么?先前方应物设想过很多情况,但万万没想到老泰山想当政治小三……
第六百九十一章
最了解你的人
  话说国朝文臣与太监之间的关系,那真是曲折离奇一言难尽。从理论上,外臣文官与内臣太监之间不许往来,但理论只能是理论,从理论上太监还不许干政呢!
  现实中,文官尤其是内廷大臣不能不与太监往来,内阁和司礼监之间如果真老死不相往来,中枢没准就瘫痪了。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其实也是内阁能压制外朝的优势。
  只是其中分寸需要拿捏好,非常考验官员们的政治水平。“交通内宦”这种罪名一直都存在,而且也经常被用来作为政治攻击的武器,有时候还真有效果,为此罢官的不是没有。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趁着老泰山只是有酒意还没有撒酒疯,连忙找借口尿遁了,很明显已经无法正常沟通了,不跑路更待何时。
  在回家路上,方应物连连感慨,这年头真是人心难测,如果不是刘棉花喝多了,还未必能听得到酒后真言,近期还是离老泰山远一点比较好。
  另外刘棉花和汪芷都指望不上,那么答应了去司礼监索要奏疏的难题,看来是无法破解了。那就只好按照老习惯,借此刷一刷声望就算了,方应物心里计较道。
  及到次日入宫时,方应物在西安门和西华门两道关口都是不停东张西望,确定附近没有刘棉花出现,才一溜烟地蹿进去,正所谓防火防盗防小三。
  讲课时候,方应物还是侍立在廊上,穷极无聊时,又有了新发现。讲官能一口气讲一个时辰不停,但中间却没有任何互动。
  也就是说,讲官只管拿着经典滔滔不绝地说,不会多一句别的话;而太子只管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也不会多问一句,至于是否听了进去,没人在意……
  讲是一种形式,听也是一种形式,整个授业完全就是形式主义。方应物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难怪大明的储君教育极其失败!
  休息时间,太子仍然被簇拥进暖阁并喝茶捶背捏腿,众侍班官员也出厅到庭院中。君臣各自休息,彼此给对方一点空间。
  今天谢迁谢学士出现了,不过和大多数东宫官属一样情绪不高,当他看到天下第一堵心人方应物位列同僚后,情绪更不高了……以后只怕要天天相见,连眼不见心不烦都做不到了,简直人生无趣。
  对谢迁谢学士而言,方应物实在是一个改变了他人生命运的人物。这些年,方应物抓住一切机会死死咬住自己,时不时让自己狼狈不堪,此消彼长之下,他的上升空间一点一点被方应物他爹挤压。
  七年前,有翰苑首领徐溥的竭力提挈,他是同年龄段中第一人,甚至有越级而立、超越前辈的趋势。按照正常轨迹,只需按部就班的等待入阁;
  但现如今,很多人心目中的第一人隐隐然变成了方清之。比起清名,方清之远胜于不善于卖直的自己。
  更可恶的是,方家父子两人里,一切手段都是方应物使用。而方清之则像是纯洁的白莲花,只管秉承大义摆姿势,浑然不露任何破绽。
  让谢迁感到抑郁之处还在于,如果他与方清之的儿子较劲,以大欺小传出去简直丢自己的颜面;但是如果主动与方清之较劲,肯定还是方应物跳出来接招,然后方清之装作风轻云淡,最后反而又成全方清之的名声!
  更何况当年是自己有过失在先,对方清之陷于天牢坐视不理,这导致无论方应物如何疯狂仇视和攻击自己,别人都会觉得情有可原。因为方应物打着为父亲出头的旗号,有了大义名分谁能说孝顺不对?
  不过谢学士转念一想,现如今方清之离开了,方应物后脚进来成为同僚,算是可以平等相待,是不是不必有以大欺小的顾忌了?况且不会再有以一打二的不利局面。
  按下谢学士的碎碎念不表,方应物见到谢迁倒是没有什么太多感想。如今父亲大势已成,只需等待水到渠成的时机就是,所以对竞争对手谢迁自然就不用那么上心了,和普通路人差不多。
  少詹事刘健看到方应物,笑着问道:“昨日所言之事,方大人有何计较?”
  方应物答道:“尚未有头绪,不过晚辈尽力为之。”
  看着方应物装模作样,旁边谢迁没来由感到不舒服,忍不住摆出前辈架子,训示道:“为人要脚踏实地,不可轻薄虚浮。若做不成,便不要随意承诺,不然与招摇过市、夸夸其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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