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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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追思昔年,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君臣相知的气象,忍不住时时感慨于心,故而拟诸公语气,作此台阁之诗,为的就是期盼君臣遇合,中兴盛世!
  这是忧国忧民真情流露,风花雪月者体会不到其中深意,只说是空泛肤浅了。正所谓心怀君臣相合之理想,发言吐辞自然是台阁气象,此中真意,俗人不知!
  在下斗胆劝诸君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要终日沉湎诗词书画小技,要抬眼看看天下,钻研经世济用的大学问为好!”
  祝允明等三人再次愕然,他们好像面对的不是美人堆里左拥右抱的方应物,而是喋喋不休的学校教官,他们自己则像是懵懂不知的学生一样被训了!
  一首即将被扫进历史里的台阁风七律诗,也能被他解读出花儿来了!这算是方应物独创的台阁诗词新解么?能自圆其说的编出新理论,也算是一种学问家了……
  可是想辩回去,似乎也不容易,方应物扯出庙堂之事为自己的诗词背书,他们反驳很困难。因为他们真不如方应物这般明白宫廷朝廷情势,毕竟方应物有个刚退休的首辅老师。
  今晚真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是其他时候的熟惯套路!好像一直就被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方应物的位置又高了一点。
  方应物不等别人再说什么,抬手道:“在下已经做了题,也该到尔等了,请祝朋友先!”
第八十四章
诛心又诛心
  方应物说了请祝允明继续,但却没得到回应,却见此刻祝允明正在发呆。
  此时屋中除去方应物外,祝允明应该是最有机巧的人了。他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方应物好像一直是故意的,可是他又为什么故意?
  祝允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明白。应该是为了他老师商相公以及地域之见?可似乎又不完全是。
  旁边都穆连续提醒了几声,祝允明才惊省过来,知道轮着他作诗了。可是这首诗怎么做,还需要仔细考虑,必须要慎重。
  看到方应物在一边虎视眈眈,祝允明便给下定了决心,不求出彩,但求无过,不能给方应物挑刺的机会。
  祝允明号称是不到十岁就能作诗,才思自然不会慢,很快就有了一首,便吟道:“结发属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徵脗羊叔,髦誉追滕王,明明内外祖,公望张辟疆,提剑多教术,童弱企高翔,遥知三纪后,栖栖守春坊。”
  内容很正统,表示要发奋学习、将来出人头地的志向。
  但这是及时行乐的宴会,满屋人听到后又是感到索然无味。难道在方应物的带动下,今夜诗词都要用这种假惺惺的口号式乏味腔调么?那还算什么雅集!
  但祝允明却松了口气,能写出来就好,只要避免落人口实就行了。再说题材是绝对正确的,就是那方应物也是要读书进学考科举,总不能说发奋读书不对,所以想挑理也没法挑。
  方应物似笑非笑,问起一个似乎不相干的话题,“祝朋友,听说你拜了大名士沈周为师?”
  听到提起老师,祝允明立即恭恭敬敬,回答道:“正是,承蒙不弃,吾几年前便拜在先生门墙下,学习诗文绘画。”
  前文介绍过,沈周是吴中名士,吴中文人圈子的精神领袖。方应物转而问道:“你觉得沈先生此人如何?”
  祝允明褒美十足地答道:“先生高隐自适、萧散自在、不慕名利,惟知寄情于山水之中,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是什么。可见吾师是超凡脱俗、人品清高的隐者。”
  “说得不错,不愧是当世名士,我听了很是心向往之。”方应物赞道,然后又疑惑道:“从童弱企高翔这句里,以诗观人,你心里功名进取之心从哪里来的?为何如此强烈?”
  祝允明不能答,也答不上来。他出身官宦世家,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教育,下意识就应该如此做。去考科举一为实现个人抱负,二为显亲扬名光宗耀祖,哪里有如此之多的为什么?
  方应物大发议论道:“以诗论人,更要以人论诗!你如此推崇沈先生的高洁隐逸,又拜他为师,可你诗词中又立志进取,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你连效仿都没有,莫不是叶公好龙?”
  祝允明好像心里又被触动了,默然不语,自己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的逃避某些问题。
  方应物便又问道:“你是官宦世家,将来定要高登黄榜,做出一番功业,如此才不负生平之志和父祖期冀,是么?”
  祝允明点点头。
  方应物再次问:“但像令师那般山林隐逸,萧散自在,以才艺名于当世,这也是你所理想的,是么?”
  祝允明再次点点头。
  方应物直指本心地质问:“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你明白自己的本心么?你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祝允明忽然感到很迷茫了,他真正的决心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应物继续问道:“你小时候追随令祖,路过太行山,景色如何?”
  “山川雄壮,巍峨阔大!”
  “如今你居住江南,那江南景色如何?”
  “水光山色,佳丽之地。”
  方应物当头棒喝道:“那么哪种景色好?祝朋友自己想明白去罢!若想不明白,就别写什么立志诗了。
  如果想不明白,始终分心二意,别说效仿吴、王等先贤,只怕终将一事无成,功名更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其实方应物知道,祝枝山一辈子始终就挣扎在渴求功名和狂放不羁之间,一方面希望能得到社会主流标准的认可,另一方面又蔑视世俗。而且此人极其爱思索至理大道,能早点想明白也不是坏事。
  却说祝允明恍恍惚惚,抱着脑袋在桌案上苦苦思索起来。其他则人有些骇然,方应物像是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双眼!
  摆平一个,方应物心里默默为自己打气,转而向都穆道:“祝朋友已经做过题,下满要静待都朋友大作。”
  都穆才力比另两位还差一些,只得匆匆忙忙口占一首,好似交差似的。
  方应物没有兴趣品他的诗词,直接提出自己的疑问:“你和祝允明、杨循吉二人皆有神童之称。祝朋友是神童,自幼能书会诗,杨朋友也是神童,据说自幼读书破万卷。那么我又听说,都朋友自幼也是神童?为何独不闻你的事迹?
  所谓神迹,只怕是为了和祝允明和杨循吉两位朋友同列,同时想要沾光所以自抬身价编造罢,毕竟不是神童就没法少年出名了,更不会有人将你与祝允明、杨循吉并称。”
  都穆脸色极其难看,方应物的话外行人看热闹,但他这个当事人听着心里哇凉哇凉的。说得倒是没错……
  方应物本就对都穆没有什么好感,一个具有出卖朋友本性的人而已,只是不知道在自己影响下,将来还会不会发生都穆出卖唐伯虎的事情!
  他便继续讽刺道:“你是不是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跻身其中?反正你们苏州才子之间互相吹捧的事情多了,吹着吹着便也弄假成真了。眼下你都二十了,更无法去考证小时候神迹是真是假了。”
  方应物顿了顿,又毫不客气地评论道:“都朋友喜欢金石、藏书,这个爱好很特别啊,既不是书法也不是画艺,少见少见,苏州才子很少有只爱好这两项的罢。我看是你别无所长,只好找了两个别人不大在意的地方充门面?”
  最后方应物诛心地说:“你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朋友的嫉妒和不服气,但仍和他们凑一起,是不是想沾光?但你如果不将嫉妒之心去掉,只怕最终要出问题!”
  都穆很想狠狠地驳斥方应物,但他几次张嘴都没有发出声。
  自家事自己知,方应物如果是胡编乱造也就罢了,但偏偏说的都是事实,他绝对不敢承认的事实,这才是最可怕的。
  但这些都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私人秘密,怎么会被方应物一句又一句的揭发出来?
  现在心底阴私全部被人掀了出来并公之于众,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迫扒掉了衣服,这种惊骇欲绝的心情,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于是彻底茫然不知所措了。
  祝允明苦思不已,都穆茫然无措,全明星三人组中最后一人杨循吉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久久无语——
  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成熟老练也就罢了,才华横溢也不奇怪,但是怎么连别人内里深处的心路都了如指掌?
  只怕是最亲近的长辈好友或者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如此明白透彻。而这方应物,根本就好像将他们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互相叫板,这根本就是不对等的!他们是不可能压倒方应物的!
  杨循吉的性格是很猖狂任性,但他同时也敬畏鬼神和不可知的现象。如今在他看来,方应物言行根本不可用常理解释,只能归之于鬼神方面了,这太可怕了!
  方应物当然很清楚,苏州府这些少年成名的风流才子,包括后来的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有几个是在科举和官场功成名就的?寻找其中原因,未必就没有心态不正的因素。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超脱世俗,解放个性,追求精神自由的生活。但有一个前提,他们大都先在主流认可的功名和官场上仆街了,如此才有然后……
  只有吴中派的老前辈沈周沈大名士,终身不参加科举不接受征辟,才算是一个真正有境界的人。
  方应物扪心自问,如果自己考到四十岁时还不能有所成就,只怕也要愤世嫉俗的放任自流,醉舞狂歌。然后抄上几百首名诗词,和唐伯虎南北呼应,变身浙江第一风流才子。
  好像这样也挺带感的……不对,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方应物迅速将自己的不良心思甩了出去,他的主要人生目标可不是只当风流才子!
  看到杨循吉也发起呆,今晚已经没什么兴致了,方应物便打了哈欠,“天色晚了,今夜散了罢!”
  望江楼外,路上行人便看到本地有名的三才子一个比一个精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游荡。
  而另一边,却有个陌生少年,被本地四五位名妓死死纠缠、拉扯抢夺,看得别人羡慕嫉妒恨。
  最后,这个少年在三位彪形大汉的帮助下,从胭脂阵里逃了出来,仓皇向阊门方向而去。
第八十五章
严母教子
  方应物一行回到巡抚行辕时,夜已深了,大门紧闭。他们只得绕到侧边小门,叫了半天才有个老头一边抱怨一边开了门放人进来。
  回了屋,与兰姐儿说过几句话后,方应物便要去睡觉。他很疲劳,因为知道今晚不好应付,所以一直处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如此持续了几个时辰,当然不好受。
  此时放松下来后,他便感到又困又累,又加上喝了不少酒,故而恨不能一头倒下睡上一天一夜。
  却见两个婢女挑着灯笼,一直走到房门前,后面闪出王六小姐出来。
  在昏黄的灯光掩映下,方应物看到王小姐脸上淡淡的忧虑神色,他心里又小小地感动了一下。至少在这陌生地方,还是有人关心自己的,还是有人担心自己别人那里吃了亏的。
  “秋哥儿你今夜去见那些人……”王六小姐话才说了半句,就从方应物身上闻到了浓浓的脂粉味道。
  当即她脸色变得不甚好看,话头一转,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你才来苏州府这花花世界几天功夫,便已经学坏了,这太叫我失望了。”
  这过于负责的口气实在让方应物头痛,“没什么,只是偶然遇到而已,是别人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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