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精校)第1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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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哪里,马厂长笑话我了。我就是个农民,带几包好烟出来,是为了做生意的需要。这几位都是领导吧,来来来,大家抽烟……”
  阮福根说着,便开始绕着桌子给大家挨个发烟,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厂长们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乡下汉子是从哪冒出来的,待看到马伟祥坐在那里会意地微笑,才知道这是马伟祥的熟人,于是都漫不经心地接过了阮福根递上的烟,有的当即就点上了,有的则夹在耳朵上或者扔在面前的桌上,倒是没人拒绝这份好意。
  阮福根发完烟,并没有如大家希望的那样圆润地消失,而是站在马伟祥身边,探头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夸张地说道:“哎呀,各位领导真是太节俭了,这些菜配不上大家的身份啊。这样吧,我来做东,服务员,把你们最好的菜给我们这桌上上来。”
  “老阮,你这是干什么?”马伟祥脸色微变,心里好生不痛快。这桌上的人都是国营大厂的领导,阮福根照董岩的介绍也就是在下面一个地区里开了个机械厂的个体小老板而已,哪轮得到他在这里说三道四?
  浙江省是改革步子走得比较快的一个省,省里已经出现了不少类似于阮福根这样的小老板。他们大多打着社队企业(1)的旗号,其实经营的都是个人的企业。官员们其实也知道这其中的猫腻,只是民不举、官不究,只要这些小老板不闹出什么事情来,大家是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海东的小老板们脑子很精明,同时也非常吃苦耐劳,所以不少人的生意做得挺红火,家产过百万的也并不罕见。看阮福根这副样子,估计他也是一个“先富起来”的人,否则也不敢连价钱都不问,就叫服务员上最好的菜。
  别看这些个体老板赚了几个钱,论个人财富,比这桌上任何一个厂长都多。但厂长们根本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大家能够接他一支烟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他再要这样张罗,就是不自量力了。
  “董岩,让你这位老乡不要破费了,我们这些厂领导好久没见,要叙叙旧,恐怕就没工夫和他说话了。”马伟祥把头转向董岩,冷着脸说道。
  听到马伟祥这话,没等董岩说啥,阮福根便拼命地点着头道:“我明白,我明白,马厂长,你不用客气,我在那边吃呢,就不打搅大家了。不过,这桌菜我做东了,一会你们吃完就走,我会结账的。”
  说着,他向众厂长拱着手团团地拜了一圈,然后便带着一脸的笑容走开了。董岩赶紧追上去,陪着他返回他原来的桌子。
  “这人,还真有点二皮脸。”
  看着阮福根走开,马伟祥嘲讽地评论了一句。
  “老马,你们海东出了不少这种小老板啊。我们厂里经常有你们海东人去搞推销,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他们都敢卖。”邓宗白笑着说道。
  “你可别看他们土气,一个个都有钱着呢。”时永锦道,“你看,他还嫌咱们这一桌子菜寒碜呢,非要给咱们加菜。”
  “可不是吗,他们这些个体户,吃饭可比咱们奢侈多了,一顿饭吃掉好几百都不算个啥呢。”
  “我也听说了,现在很多饭馆里都有那种高档菜,就是给他们预备的。”
  大家嘻嘻笑着,都把刚才冒出来的这个农民企业家当成了一个笑柄。
  “福根叔,你别介意啊,那桌上,都是大厂子的领导。像那个头发有点秃的胖子,他的级别和咱们地区专员一样高呢。”
  在阮福根那桌上,董岩低声地向阮福根做着解释。阮福根是董岩的长辈,算是出了五服的一个什么叔叔。董岩的家人在老家受过阮福根一些照顾,因此董岩对阮福根颇为恭敬。刚才马伟祥给阮福根甩了个脸色,董岩还真怕阮福根心里不痛快。
  “唉,没事,领导能接我一支烟,就很给我面子。”阮福根却是对刚才的事情毫不介意,出来做生意的人,哪有没见过白眼的。他也没指望靠一顿饭就能够搭上这些高不可攀的国企负责人,之所以上赶着帮人家买单,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谁知道哪个关系日后能够稍微借用一下呢?
  “董岩啊,你们这是到京城开什么会啊,怎么来了这么多领导?”
  在聊了几句闲话之外,阮福根把话头又扯到了那边的桌上。
注释:
(1)又称社办企业,是我国人民公社制度的产物,指的是我国农村人民公社及其所属生产大队经营的各种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企业的统称。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后,自1983年起改称乡镇企业。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万一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是经委开的一个大化肥设备招标会。”董岩说道,“国家从日本引进了五套大化肥设备,和日本谈好了,要拿出30%的设备由国内企业分包,经委找我们过来是分配任务的。”
  “啧啧啧,还是你们国营企业好啊,生意都有人送上门来。”阮福根不无羡慕地说道,“大化肥设备我是知道的,一套下来得一两个亿吧?一共五套,拿出30%来分给你们做,你们不得分到两三亿?”
  董岩苦笑道:“现在大家都不想接呢,刚才在经委开会的时候,还闹得挺僵的。”
  “不想接?”阮福根瞪圆了眼睛,“有生意还不想接?这是什么道理?”
  董岩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向阮福根介绍了一下,阮福根琢磨了一会,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日本的要求太高,你们怕做不下来,所以都不敢答应那个什么罗主任的要求?”
  董岩道:“其实也不是这样。日本分包的这些设备,有一些难度不算特别大,我们努努力,也能做下来。更何况日方还有义务要向我们转让技术,帮助我们培训人员。那些厂长们的意思是说,一旦和重装办签了这种协议,未来就要受约束了,万一哪个地方出点岔子,被重装办抓住把柄,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阮福根问道。
  董岩道:“还能怎么办?拖呗,拖到重装办撑不住了,自然就会松口。不过,就我的想法来说,其实重装办的要求也是合理的,我们态度认真一点,也不至于会犯什么错。”
  作为一名技术干部,董岩想得更多的一件事能不能做,而不是与上级的关系如何处理。程元定和罗翔飞叫板,马伟祥则以沉默来支持程元定,董岩心里是不太赞成的。他觉得罗翔飞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反而是程元定他们这些年舒服惯了,稍微有点约束就接受不了,这不是做企业的样子。可他毕竟不是厂长,这种大政方针的事情由不得他发言,所以只能是在心里嘀咕几句。现在遇到阮福根问起来,他也就正好发几句牢骚了。
  “你们厂也没接?”阮福根又问道。
  董岩道:“那是当然,大家说好了同进退的,我们厂肯定也不会先服软。”
  “你们要分包的都是些什么设备啊,你能给我说说吗?”阮福根道。
  董岩看了看阮福根,诧异地问道:“福根汉,你不会是想去接这个订单吧?”
  “这怎么可能呢!”阮福根道,说完,他又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不过,听听也不要紧嘛,万一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不会吧,福根叔,你还有这样的打算?”董岩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在他看来,大化肥设备只有他们这样的国营大厂才有资格染指,阮福根不过是个农民,开了个小机械厂,居然也敢觊觎这样高端的产品,这算不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阮福根看董岩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便讷讷地解释道:“董岩啊,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个体企业的苦。我干嘛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不就是想着能从谁那里找点业务来做吗?我们厂子现在就发愁找不到业务,只要有业务,不管什么东西,我们都敢接。你刚才说的压力容器,我们也搞过,搞完以后送到省里的化工设备检测中心去检测过的,人家说我们的质量还很不错呢。”
  “你们搞的是几类容器?”董岩问道。
  阮福根显得又软了几分,说道:“当然是一类容器了,二类的人家哪敢让我们造啊。”
  压力容器是化工设备里数量最大的一部分,包括各种球罐、热交换塔之类。根据容器承受的压力不同,可以分为低压、中压、高压、超高压四个级别。而从安全监察的角度来说,则分为一类、二类和三类容器。一类容器是要求最低的,仅限于盛装非易燃以及毒性较低介质的低压容器。
  不过,即便是一类压力容器,也是有一整套生产技术规范的,不是随便哪个企业都能够生产出来。阮福根的全福机械厂能够制造一类容器,而且通过了省里检测中心的检测,也算是不错了。
  董岩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他说道:“福根叔,像你们这样的小厂子,能够搞出一类容器来,也真是挺不错的。不过,这批大化肥设备,大多数都是二类、三类压力容器,恐怕你们厂就接不下来了。”
  阮福根道:“三类容器我们现在不敢碰,可二类容器我们还是可以试试的。我们厂没有二类容器的许可证,可我们会安化工机械厂有啊,我可以借他们的证和他们的工人来做。”
  董岩被阮福根的脑洞吓了一跳,他说道:“福根叔,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人家有二类容器证,哪能借给你们用啊。万一出了事,谁担得起责任?”
  阮福根不以为然地说道:“怎么会出事呢?我们造出产品来,肯定要送检的嘛。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是给日本人去检测,这日本人都检测通过了,能有什么问题?至于你说他们会不会把证借给我,这就更不成问题了。你福泉叔就是会安化机厂的厂长,他能不给我面子?”
  “……”董岩无语了,阮福根说的福泉叔是指他自己的弟弟阮福泉,董岩也是认识的。因为是省里同一个系统的企业,董岩和阮福泉见面的机会还比与阮福根见面的机会更多。他知道,如果阮福根真的要去找阮福泉帮忙,这位生性有些懦弱的福泉叔没准还真的会同意呢。
  “福根叔啊,这件事,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就不给你出主意了。你看,我那边还有领导,要不你就自己一个人慢慢吃吧。我们这几天还会在京城,回头找机会我们再聊。”董岩说着,就准备起身离开,他觉得自己与阮福根实在是没法再聊下去了。
  阮福根一把拽住了他,说道:“董岩,你先别忙走,我就耽误你几分钟时间,你给我说说,上级部门招标招的都是哪些设备,以我们的实力,能做点什么。还有,如果我们想接这桩业务,该找哪个单位联系。”
  董岩只好苦着脸又坐下了。还好,马伟祥他们那桌上一群厂长们聊得正嗨,也没人在意他这个小小的技术处长在什么地方。他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结合着会安化工机械厂的技术实力,给阮福根列了一些他们或许能够承接的产品。阮福根摸出个小本子,几乎一字不漏地记录着董岩说的内容。看着阮福根这样一副认真的样子,董岩只能是在心里感叹了。
  唉,如果我们马厂长有福根叔一半的积极性,这件事也不会闹成这样了。可惜了,福根叔空有一腔抱负,毕竟也只是一个社队企业的小老板,他想接这些业务,说不定连重装办的门都进不去。
  “你刚才说这个重装办,他们是在哪里上班?”阮福根把董岩说的情况都记录完毕之后,开始打听道。
  董岩道:“他们的地址是在永新胡同,具体多少号我也不知道。你如果真的想找,到永新胡同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不过,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叫你去的。”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阮福根笑道,“你福根叔是这样蠢的人吗?董岩啊,我可先跟你说好,如果我们能把这桩业务接下来,你可得帮我。你是我们县里出的最有能耐的人。你放心,到时候劳务费少不了你的,我给你包一个这么大的红包。”
  阮福根用手比划了一下,起码是两千块钱以上的厚度了。董岩可没这么乐观,他笑了笑,说道:“福根叔,我可事先提醒你,重装办是国家机关,门不一定好进的。”
  “我有办法,我有办法的。”阮福根自信满满地说道。
  董岩长吁短叹地离开阮福根,返回自己那桌去了。阮福根等他离开,这才收起满脸的笑容,陷入了深思。
  阮福根看起来很显老,其实今年才37岁。他从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总想着有朝一日要出人头地。无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作为一个农村孩子,他只读了几年小学就辍学了,跟着父辈在自家的田地里劳作,等合作化以后,又改成在生产队里拿工分,总之便是看不到一点出头的机会。
  60年代末,国家提倡搞小农机,阮福根所在的公社也办了一家农机厂。他因为脑子活络,平时就喜欢捣估点机械,被招进了农机厂,成为一名工人。
  农机厂里只有一名老师傅,是从上海退休回来养老的,因为整个公社都找不出懂机床操作的人,他便被聘为农机厂的技师了。阮福根跟着这位老师傅学徒,进步之快,让师傅都觉得吃惊,经常感慨阮福根是投错了胎,如果不是生在农村,现在恐怕早就是工厂里的高级技工了。
  由于管理者的无能,农机厂的经营很不景气,到75年前后就已经资不抵债了。就在公社打算关掉这家企业的时候,阮福根站了出来,表示自己愿意承包这家企业,以两年为期,非但不要公社的一分钱补贴,还能够给公社上缴一部分的利润。
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是来投标的
  1975年的时候,国家的政策还远没有放开,但海东人一向头脑活络,阮福根提出的承包方案,居然便得到了公社领导的批准,他也就走马上任,成了这家农机厂的厂长。
  阮福根当上厂长后,一改厂子过去只局限于为本公社修理农机的业务思路,开始广泛撒网,从各个地方招揽生意。阮福根亲自拎着一个手提包,到地区、省里甚至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去找业务。他对工业知识有着天然的敏感,跟师傅学了几年,各方面技术都有所涉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业务,他都能听懂个大概,并且迅速地判断出自己的厂子是否能够承接,以及承接下来之后会有多大的利润。
  在他的努力下,农机厂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扭亏为盈,当年给公社上交了5000元的利润,这是厂子建立起来之后破天荒的第一回。
  次年,农机厂赚到了5万元的利润,除去上交的部分之外,余下的一小部分被阮福根发给工人当成奖金,绝大部分则归了他这个承包厂长,这也是当初的承包协议所规定的。
  改革开放以后,浙江省的很多地方都出现了私人买断社队企业的事情,阮福根与公社友好协商之后,以10万元的一次性买断价格,买下了农机厂的产权,并更名为全福机械厂。全福机械厂在名义上仍然是公社的产业,但这只是为了规避国家政策,在事实上,这就是一家彻头彻尾的私营企业,所有的经营活动都是由阮福根一个人说了算的。
  有了自己的企业之后,阮福根那颗不安分的心便跳得更厉害了。他聘请自己的师傅当了厂里的副厂长,主抓生产活动,自己则当起了专职业务员,一年有200多天都不着家,天南地北地揽业务。
  因为只是一家私营企业,全福机械厂很难有什么稳定的业务方向,阮福根能够做的,就是不管什么东西,拣到篮子里都是菜。轴承、阀门、钢结构甚至压力容器等,他都敢往自己的厂子里揽。也亏了他那位师傅是个全才,凭着几十名水平参差不齐的工人,加上一些简陋的设备,他们居然做下了不少大活,让许多原来对他们将信将疑的客户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感慨他们一家社队企业能有这样的本事。
  从75年至今,七年时间过去了。阮福根已经有了300多万元的身家,在今天这个万元户都值得登报纸吹嘘一下的年代里,他绝对算一个超级富翁了。如果只是想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他早就可以收手不干,或者至少不用干得这么辛苦。但阮福根却并不满足,他的财产越多,目标就变得越大。他希望自己能够做成一番大事业,至少要让诸如马伟祥、程元定这样的大型国企领导也能够平等地称他一句“老阮”,不会拒绝自己与他们同桌喝酒聊天。
  正是因为这样的雄心作祟,在听完董岩介绍的大化肥设备招标情况之后,阮福根就无法摆脱插足此事的念头了。就在刚才这一会,他不止一百次地警告自己:这不是他这种农民企业家能够参与的事情,还是尽早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吧。可是,无论他如何给自己泼冷水,心里那棵幼苗还是在如蔓条一般地疯狂滋长。
  这是一个机会!
  如果抓住这个机会,我就能够和那些大企业平起平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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