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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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士一手按着剑,一手举着名刺,快步走到府门,一步就跨上了台阶,大声喝道:“将军共尉,特来拜见陈君。”
  陈府的仆人被这杀气腾腾的一幕给吓住了,居然忘了摆摆谱,接过名刺就往里跑。共尉扶着剑,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站在陈府面前,仿佛睡着了一般。两旁站着的士卒鸦雀无声,用一丝感情也没有的眼神注意着周围,透着那么一股子戾气,让那些等候的仆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共尉虽然貌似威风,其实心里也在打鼓,他不知道陈家老头子会不会见他,如果人家不鸟他,他也不能硬闯进去,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随着周围的安静,他的心越发的不安起来,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他即将按捺不住的时候,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从里面传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爽朗的笑声冲进了他的耳朵:“共大人,稀客啊稀客。乐正想去登门拜访,没想到共大人却降尊纡贵,光临寒舍了。我陈家真是篷壁生辉啊。”
  随着话音,穿着一袭纱衣,如神仙一般的陈家二少陈乐陈逍遥出现在大门口,举目一看,就看到了共尉,他赶上两步,走到共尉面前,深施一礼:“陈乐见过大人。”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整个陈县都知道,陈家是陈县最牛逼的贵族,而陈家二少爷又是陈家最牛逼的人,他虽然不当官,但是他视功名如粪土的傲气,却让他成了陈县里最有风度的名士。而共尉只是义军中一个出身农夫的武夫,还和经商的武家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在名士们的眼里,他是俗人,在贵族的眼里,他是贱民。谁也没想到,陈家二少爷会亲自出迎他。
  这绝对是个意外,陈府门口的人不约而同的想道。
第二章
溪云初起
第八节
大道所在
  在众目睽睽之下,共尉被陈乐引进了陈府,一直向里走了好几进院子,陈乐才停住了脚步。“大人,家父正在和人说话,敢请大人在我这里稍微休息片刻。等家父处理了那边的事情,再过来陪大人说话。”
  共尉心情大好,他无所谓的挥挥手,能进陈府已经是意外了,还有陈乐来亲迎,他觉得倍有面子,当然不会在乎再等待片刻。他四处打量了一下,见院子里很简洁,没有普通人家的富丽堂皇,便笑道:“陈兄果然是不屑功名利禄的高人,这院子打理得闹中取静,颇为雅致,让人有出尘之感。”
  陈乐哈哈一笑,摇着头说道:“共大人谬赞了,我只是懒得装饰,哪里谈得上雅致。共大人,请随我来,我有些小物件,想请大人指点一二。”
  共尉连连摇头,他虽然不服气那些贵族、名士的牛气,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说到底,他就是个俗人。诗书礼乐,那是一窍不通,琴棋之类的陶冶情操的雅事,他也是两眼一摸黑。陈乐如果请他看这些,他肯定是除了摇头还是摇头。不过,当他看到陈乐房里摆了满满一架子的东西时,他顿时呆住了,随即象是一个守财奴看到了金山一样,急不可耐的扑了上去。
  整整一面墙大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精巧的小模型,有水车、马车等用具,有云梯、巢车、冲车等战具,甚至还有一段小小的城墙。这里简直是个机械博物馆。
  “大人,可还入得眼么?”陈乐见共尉一副狂喜的模样,带着三分得意的说道。共尉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带微笑的陈乐,忽然哈哈大笑:“陈兄,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道家,没想到你却是个墨家子弟。”
  陈乐眼中光芒一闪,随即又淡然的笑着摇了摇头:“共大人说笑了,其实,我也不是个墨家子弟,至少,我比起共大人来,不是个正宗的墨家子弟。”
  “我?”共尉愣住了,他有些茫然的笑道:“我只是个武夫,可不是什么墨家子弟。”
  “你不是?”陈乐也愣住了,他转过身,严肃的上下打量着共尉,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我不是墨家子弟,虽然我很崇拜墨子,可是我的确不是墨家子弟。”共尉肯定的点点头,又接着说道:“陈兄应该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墨家中人。”
  “且。师尊说得对,我果然不是个合格的墨家行事弟子,手艺还过得去,眼光就差得太远了。”陈乐啼笑皆非,他自我解嘲的笑了一声:“我见共大人武艺超群,又通晓百工之术,又有我墨家兼爱之心,就以为大人是我墨家中人了。没想到,却是一个误会。”
  共尉哈哈一笑:“原来陈兄去迎我,是以为同门到了啊。这么说来,我虽然不是墨家子弟,倒是占了墨家一个大便宜。哈哈哈……”
  陈乐也笑了,他挥挥手,大度的说道:“大人虽然不是墨家子弟,可是行事与我墨家颇有相合之处,也算是天下同道,何必拘泥于是否是门中之人。大人,你通晓百工,还请点评一下我的这些东西。”陈乐并不是个完全的墨家子弟,但是他在技艺上的水平,的确是出类拔萃的。原本以为共尉是同门,现在见搞错了,就不想再多谈门中的事情,转而说这些模型。
  共尉笑了笑,他虽然是未来人,但是不是学的机械,基本的原理他懂,但是具体到一些细节,他就说不上来了。看着这些满架的模型,他连口称赞,谨慎的指出几个模型所用的原理,以及一些模型尚可改进的地方,比如投石机,他知道现在用的投石机使用人力拖曳,比起后来的用重物作动力的投石机,就有些相形见绌。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以为很平常的那些原理,在陈乐的耳中听来,却是如醍醐灌顶。陈乐的手艺那是没话说,但是要说到理论,他离共尉就差一大截了。很快,他就被共尉随口提起的杠杆理论,滑轮理论,扭距理论给吸引住了。本来有些显摆的心思顿时变成了迫切的求知欲。
  两人说得兴起,不知不觉的已经到了亥时初刻。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胡须花白的圆脸华服老者走到门前,见两人摆弄着那些模型促膝而谈,正说得火热,不禁微微一笑,轻咳了一声。
  说得正开心的共尉和陈乐一听,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行礼。陈老爷子缓步走到案前,瞟了一眼案上已经被折散的模型,然后撩起衣摆,恭恭敬敬的给共尉行了一个大礼。
  共尉吓了一跳,连忙从席上挪开,还了一礼:“老丈,共尉年少,不敢当老丈如此大礼。”
  “大人。”陈老爷子按住共尉,正色说道:“大人,老朽这一拜,是为谢大人救小女一命,请大人不要推辞。老朽本当早日登门致谢,只是一直忙于这些俗务,未能抽出时间,心中实在惭愧。今日大人亲临寒舍,老朽焉能不谢过大人。”
  共尉愣了一下,好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曾经救过陈姬一命。他只得勉强受了陈老爷子半礼,然后才直起身来,以子侄礼相待。陈老爷子见共尉虽然礼数不周,但是神情恭敬,却没有半点虚伪造作,心中暗自点头,一面让人上酒菜,一面说道:“家中客人颇多,累大人久等,老朽失礼了。大人,请用些酒菜,我们一边吃一边谈。”
  “老丈有命,尉焉敢不从。”在陈老爷子那发自天然的贵族派头面前,共尉有些拘谨起来。陈老爷子见了,哈哈一笑,用手拨弄了一下案上的模型。“大人对这些微末之艺也有研究?”
  “不敢。”共尉先躬了一躬,又正色说道:“尉不才,出身农夫,没有接受过圣人教诲,有失礼之处,还请老丈见谅。”
  陈老爷子见他说得郑重,倒有些意外,他重新打量了共尉一会,微微一笑:“共大人有话请讲,老朽洗耳恭听。”
  “老丈,尉,不认为这是微末之艺。相反,尉认为,这是真正能体现圣人大道的具体表现。”共尉正色说道。他知道,和这些贵族打交道,如果没有点真材实料,根本不会被他们看重。自己是有事要求他的,如果不能获得他的尊重,那开口求人就难了。
  “哦?”陈老爷子十分诧异,他对儿子偷偷摸摸的做这些东西本来就不赞同,来往的人大部分也都说这些都是末艺,与大道无关,忽然听到共尉这么郑重的说,这才是真正体现圣人大道的具体表现,他顿时来了兴趣。他端起酒杯向共尉示意了一下:“愿闻其详。”
  共尉举杯过眉心,还了一礼,然后一饮而尽,咂着嘴品了品酒,这才说道:“敢问老丈,三皇五帝,何为三皇?”
  陈老爷子沉吟了片刻,这才摸着胡子说:“这个么,说法很多,有说是天皇、地皇、泰皇的,也有说是伏羲、神农、黄帝的,还有说是燧人、伏羲、神农的,很难说得清。”
  共尉微微一笑:“不错,三皇究竟为何,古今多有说法。不过,伏羲、神农为古之圣人,却是大家都能承认的。”
  “不错。”陈老爷子扶着胡须笑了。
  “伏羲氏,又称疱牺氏,他就是因为发明了宰杀牲畜,解决了民生问题,才被尊称为王的。神农氏尝百草,为民疗疾苦,也因此被尊为王,他们都是因为技艺造福人民,才登上王位,何以这些技艺,反成了末艺?”
  “这……”陈老爷子一下子愣住了,他想了片刻,反驳道:“共大人此言差矣,他们为王,是因为他们有道,而不是因为他们的技艺。”
  “那何以以他们的技艺相名呢?”共尉不卑不亢。不等陈老爷子反驳,他又说道:“尉不才,这些天略读了些论语,论语里有一句子贡问夫子的话。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可见,只有给百姓带来好处的人,才能称之为圣人。那么,什么才能给百姓带来好处呢?难道光凭着说说话就行吗?纺织能解决百姓的衣,种稻、种麦能解决百姓的住,砌房盖屋能解决百姓的住,有马有车能解决百姓的行,哪一样不是技艺才能做到的?难道圣人是凭着嘴巴造福于民的吗?”
  陈老爷子无言以对,过了半天,才说道:“这些……都是术,不是道。”
  共尉摇了摇头:“老丈,就算这些是术不是道吧。那么我们可以打个比方,术是皮,道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个整天空口论道的人,却无法给百姓带来实利,又如何能实现他的大道呢?术以道弘,道以术存,两者密不可分,又何以崇道而贬术呢?”
第二章
溪云初起
第九节
义利之辩
  陈老爷子沉默半晌,再次抬起眼皮的时候,看向共尉的眼光里多了几份赞许。他微微笑道:“敢闻义与利。”
  共尉谦逊的笑了,他摇摇手:“老丈,尉一介武夫,未经高人启蒙,不过妄说一二,何敢谈义与利乎。”他举起酒杯,冲着陈老爷子深深一躬。陈老爷子也举起杯,凑到唇边呷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抚着胡须说道:“老朽虽然不敢完全赞同你的话,可是年轻人敢想,愿意想,总是好事。你能去想,至少说明你已经努力了,总比整天无所事是、装疯卖傻要好。”他说着,眼神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儿子。陈乐咧嘴一笑,也不在意,反正他被老子这么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共尉将父子俩的神情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老丈,尉以为,无所事是也好,装疯卖傻也好,虽然比不上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也比不上夫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至少比李斯那样为了功名利禄助纣为虐的好。”
  “哈哈哈……”陈老爷子乐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陈乐也笑了,矜持的微笑不语。
  “不过,尉以为,陈兄这个清高……”他摇了摇头,瘪着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陈老爷子一见,顿时来了兴致,就连陈乐也被他的话勾住了。两人不约而同的说道:“愿闻其详。”
  共尉看了两父子一眼,似乎有些犹豫,陈乐连声催促道:“快说快说,话说半句,急死老驹。”
  “竖子,胡说八道。”陈老爷子板着脸斥道,转过头又对共尉说:“大人但说无妨。”
  “那我就斗胆放言了。”共尉笑眯眯的说道,“陈兄虽然高洁,可是他是以老丈和武平君的辛劳为基础的,他不需要出仕,也可以衣食无忧,自然能摆出一副洒脱的姿态。而庄生则不然,庄生为了保存自己的高洁,穷饿到无米为炊,借贷为生。屈子为了他的高洁,宁可舍弃荣华富贵,独吟江畔,以致形容枯槁,九死而不悔。所以我说,如果陈兄不靠父兄生活,还能保持这等高洁,那才算得上真正的高洁,否则,难免有沽名钓誉之嫌。”
  “你……”陈乐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他万万没有料到,共尉会这么说他。
  “你什么你?”陈老爷子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共大人这话说得有理,我也觉得这竖子是沽名钓誉。”陈老爷子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兄息怒。”共尉笑了:“其实我刚刚也回答了老丈有关利与义的问题。夫子是圣人,也要六万石的俸禄来养活弟子。庄生再高洁,不是还要借贷吗?无利,身且不保,义又何存?”
  “这么说,那就是取利而忘义了?”陈老爷子沉声说道。
  “非也。”共尉断然的摇摇头:“大丈夫立功名,有所不取。利不伤义,可也,见利忘义,非人也。天下之事,并非黑白两分,利与义,义与利,也不是截然对立。为民之公利,义也,为已之私利而伤公利,不义也。不伤义而取功名利禄,就是夫子也是赞成的。见利而忘义,固然是禽兽之举,取义而忘利,亦是迂腐之论。一人无利则身不存。一家无利则家不兴,一国无利则国必亡。义利岂可分而论之?”
  说到这里,共尉嘎然而止,躬身说道:“尉草莽之人,胡言乱语,有不当之处,还请老丈与陈兄指正。”
  陈家父子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陈老爷子才慨然叹道:“共大人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见识,诚为难得。犬子虽然熟读百家书籍,自鸣为通才,与大人相比,差得何止一截半截。”
  “老丈过奖了。”共尉再次致谢:“陈兄的为人,尉是极为钦服的。”
  “阿乐,你以后当与共大人多多请益。”陈老爷子严肃的说道:“以后再不许自命风流,做出那等高人名士的行径。要不然,老夫就赶你出去,让你做一个真正的隐士。”
  陈乐的脸顿时苦了下来。
  陈老爷子也不理他,转过脸,换上一副笑容对共尉说:“只顾听大人高论了,尚未请教大人,今天前来,不知有何事?”
  共尉微微一笑,他早就想好了说法,当下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道:“陈家乃是陈县第一大族,老丈又是大王的岳丈,大王对老丈恭敬有加。共尉此来,是想请教老丈一些国事,以开茅塞。”
  陈老爷子笑了:“共大人见识高明,何须老朽请教。共大人,你对张楚的前途,有些担心吗?”
  共尉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瞒老丈说,尉,正是有些担心。”
  陈老爷子微微的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会共尉的脸色,这才轻声说道:“大人请讲。”
  共尉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接着说道:“大王举事以来,战必胜,攻必克,一举取陈,建立张楚,四方云起响应,可谓如秋风卷落叶,何其易哉。然,事有易,必有难。大王能如此顺利,固然与大王雄才大略不可分,亦有秦人自毁长城,弄火于积薪之上而不自知的原故。如今大王四处分兵,意图一举灭秦,尉以为其势虽有可为,但,风险亦极大。”
  陈老爷子的眼神一闪,一道寒光从他的眼神中电射而出,瞬间又灭于无形,恢复了那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他虽然没有看着共尉,可是他的眼角余光却在共尉的脸上,寸步不离。他沉吟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觉得,此次西征,会遭遇大败?”
  “尉不敢说必有大败,但是,至少可以说有大败的可能。”共尉轻声说道:“南阳未克,宋留西入武关,荥阳未取,周文西入函谷,万一后路被截,则后果不堪高想。这还是外因,尉更担心的,却是内因。”
  “内因?”陈老爷子眼神再次一闪。
  “不错。”共尉大声说道:“诸将手握重兵,如今已成外实内虚之势。大王虽然雄才,可是毕竟出身不高,难免会有人起不臣之心。抑或自为之,抑或他为之,不可预料。葛婴之事,就是一例,焉知没有后来者?大王又重情重义,一葛婴已经不忍诛杀,万一再有更亲近之人呢?到时候是杀还是不杀?不杀,无以正国事,杀,则伤了众人之心,更有崩溃之险。”
  陈老爷子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的看着共尉,半晌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依大人之见,又当如何?”
  共尉简洁明了的说道:“亡羊补牢,犹为未晚,立刻发出命令,集大军于大王手中,以重御轻,方可不至生变。”
  “万一,已经生变呢?”陈老爷子沉声说道。
  共尉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半晌才说:“如果已经生变,尉以为,当以大局为重。天下人的大敌是暴秦,一切当以灭秦为重。”
  “吁——”陈老父子缓缓的点点头,手捏着酒杯端到嘴边,半晌才说道:“不瞒大人说,你这个意见,也有人说过,只是,没有你说得这么严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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