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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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狼
  周国的北部边塞处,并不若寻常百姓想象的那般荒凉,然而,无论是巡边将士还是务农的百姓,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那看似平静的大草原上,孕育着无穷无尽的杀戮和血腥。就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中,隐藏着四夷中最为凶悍的几十个部落,中原人往往一概称之为北狄。
  由于北狄牧民善于骑射,来去如风,因此历代周侯都曾经试图用兵北上,希望能够慑服这一支雄兵为己用,奈何不用兵则无事,一旦周军挥师北上,则平日视若仇敌的北狄众多部落便会纷纷集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雷霆扑下,往往一场大战下来便是两败俱伤。然而,即便如此,北狄骑兵还能有余力劫掠中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下来,也就无人再去打这些化外之人的脑筋,周国的应对之策也只是在塞外连筑了数座坚城,彼此用烽火台遥相呼应,一时倒也缓解了兵灾之祸。
  时年正值北狄最盛的时期,长狄三族,赤狄六族,白狄三族,这十二族人足足竟是罕有地构建了一个大联盟,同时臣服于赤狄潞氏麾下,周遭小部纷纷来附,声势强盛得无以复加。中州华离王二十年,赤狄潞氏部族推举族长的女婿潞景伤为族主,开始了他们统合北狄的步伐,至中州华离王二十六年,潞景伤大合北狄三十二部于汗帐亥野,以血盟誓,各部族主共上尊号,曰天狼王。自此,北狄与中原通婚日盛,时有在国内难以存身的平民前往依附,久而久之,北狄的异变也逐渐传入了中原。
  亥野名虽城池,其实却只有一座作为象征的小土城而已,当日天狼王潞景伤为了大合各方部落族主,派人在汗帐东面堆砌了一座土台以作盟誓之用,后来却并未大兴土木,而只是将其修建为小城。然而,他的豪言壮语却传遍了整个草原。“终有一日,我会让整个天下臣服于我的威名之下,我们不需要城池,我们需要的是踏遍中原河山,让那些自命不凡的汉人在我的族民脚下颤抖战栗!”传言中,这位北狄的真正君王并非真正的狄人,然而,他的豪情和志向却使得所有的勇士甘心臣服卖命,投鞭之处,数万骑兵所向无敌。
  就在周国边境的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亥野的汗帐中却依旧宁静。那数百顶灰白相间的帐篷中,时而可见袅袅炊烟,跨刀的勇士们也只是四处巡视,面上都挂着笑容和自信,衣着鲜艳的少男少女则是在营间空地上欢快地嬉戏打闹,今日,就是他们初次射猎的时候,谁不想一举夺得头名?
  那如同众星拱月一般被簇拥在中间的大帐终于有了动静,随着几声叱喝,名震天下的天狼王终于现出了身影。潞景伤时年三十五岁,正当盛年,那比起寻常草原汉子稍显白皙的肤色丝毫无损于他的英雄气概,随身的锋利马刀仿佛正随着风声在鞘内发出阵阵嗜血的鸣响,等待着割开猎物喉咙的那血腥一刻。打他跨出营帐的那一步起,原本还喧哗不断的营间空地上顿时鸦雀无声,在一双年长少年的指挥下,所有人都整整齐齐地集合在了一起。
  “我的小鹰们,今天是你们初猎的日子,跨上你们的战马,把你们最满意的猎物带回来!”潞景伤满怀笑意地站在了众人面前,猛地抽出了腰间宝刀,“你们要记住,面对猎物不能心存仁慈,要如同狼一般凶狠,只有血性,才能对得住你们背上的勇士图腾,才能向那至高无上的天神献上最好的祭品!快去把!”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所有的少年都呼喝着跨上了不远处的战马,策马飞奔了出去,转瞬间便只在远处留下了一个个微不足道的身影。潞景伤满意地转过身来,却发现面前仍然留着一个如同钉子般的少年,正是他的长子潞怀珉。潞怀珉这一年刚好十五岁,虽然年岁和那些远去的少年相当,他却是长得身材匀称,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闪动着力度的光芒,若是换了外人,谁都无法想象便是他一人斩杀了十二头恶狼,救出了困境中的伙伴。
  “怀珉,我不是让你跟着他们么?”潞景伤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是经验不足的孩子,寻常猎物虽然伤不了他们,但如果又像上次那样遇着狼群,岂不是要损失严重?”尽管天狼王的威名赫赫,但潞景伤平日却犹如寻常的中原人,字里行间文气十足,这才会传出了他乃是汉人的流言。
  “父王,您曾经告诉过我,玉不琢,不成器,那么,如果他们始终都要生活在我的羽翼之下,将来又如何成为真正的勇士?”年纪轻轻的潞怀珉一字一句地说道,神态间满是坚毅,“草原之上凶险万变,只有他们能够克服这些,将来才能跟着父王踏遍中原河山,让天下万民臣服于父王脚下!”
  “好,好!”潞景伤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赞许之意显露无遗,“不愧是我的儿子,那好,你待会去好好练习,一会儿我亲自考较你的武艺和骑术!”他又深深凝视了自己的爱子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只有宝刀仍在鞘内嗡嗡鸣响。
  “这样英雄的父王,居然曾经在中原人的手中受挫?”潞怀珉喃喃自语道,脸上颇有些不可思议的神色。片刻之后,他便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些传闻而已,怎能轻易作数?他铿地抽出腰间佩刀,立刻习练了起来,一套刀法只是那么直来直去简单的几招,却是杀机无穷。
  一座华丽的大帐之中,一个身着汉服的女子正在梳妆,其人虽算不上十分美貌,却隐隐流露出深有主见的意味,双眉略显硬朗,缺了几许柔媚,却和草原风情相得益彰。不仅如此,帐内还有两个同样身着汉服的侍女正在忙碌,再看四周陈设,竟全都是中原物事,一几一凳,一台一座,看上去没有一丝夷狄的感觉。
  “拜见大王!”两个侍女眼尖,一发觉掀帘进来的乃是潞景伤,连忙弯腰参拜,随后便知机地退了下去,一时间,帐内便只剩下了这一对衣着格格不入的男女。
  “前方战事如何?”那女子头也不回,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一次的用兵实在过于鲁莽,周国在边境经营多年,难道是那么好欺的么?”
  “你放心,我什么时候打过无把握的仗!”潞景伤缓缓走上前来,却在那女子身后两步停下,神色间阴骛和傲气同现。“我苦苦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中原乱相呈现的时候,若是再不出手,怕就难找机会了!”他略略顿了一顿,随手捡起梳妆台上的一颗无暇珍珠,似乎忆起了往昔岁月,“多少年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哈哈哈哈,天意弄人,我就要逆天改命,属于我的东西,别人休想一直霸占着!”
  女子终于悚然动容,倏地转过身来,一双秀眸中绽放出了异样的神采。“潞景伤,你难道疯了?此事有多难你就一点都不清楚?莫说那里藏兵数十万,就是合各部族倾力一击,也未必能达成你之所愿!你告诉我,你想要的,究竟是天下臣服,还是仅仅那个女人!”
  潞景伤终于难以抑制心中激愤,却仍然只是冷哼了一声,目光投注在了妆台边那一具纹理斑驳的古琴上。“我的志向你早已知道,又何必多问?我如今已是天狼王,要什么得不到?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你的所愿,我必定倾力达成!”他突然屈指一弹,一缕劲风瞬间掠上了琴弦,发出了一声清渺的低吟。
  “十多年了,已经十多年了,他居然还记挂着那件事!”女子仿佛没有注意潞景伤的离去,面上仅是哀婉的黯然之色。她呆愣许久方才取过了那一具古琴,伸手轻轻拂在丝丝琴弦上,一阵动听低沉的琴音瞬间就在帐内流转。
  “启禀大王,军情急报!”潞景伤正心不在焉地在自己的大帐内踱着步子,就听得门外一声暴喝,顿时双目精光乍现。“进来!”
  听着那信使一字一句地陈述,潞景伤终于现出了兴奋和畅快的神情,片刻便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不愧是我潞氏的大好儿郎!居然能够率先破了沁城,这么一来,那些个老东西就无话可说了!”一阵长笑过后,他便上下打量起那报讯的信使来。“你在路上花费了多少时日,可曾遇到什么可疑人物?”
  那信使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长得极为壮硕彪悍,“启禀大王,我在路上马不停蹄奔驰了三个昼夜,没有遇到任何可疑人物!破邪将军本意想要放飞雄鹰报讯,因为担心那些周军中的飞骑将,所以让我亲身赶来向大王报捷!”
  “好,既然沁城已破,往周国的通道就算打通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信使的头颅,终于点点头道,“能够在三日之内穿越战区,足可见你胆色非凡,我就提拔你为扈从亲兵,以作奖赏!”
  那信使大喜,须知天狼王精兵五百,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今日他竟能受到如此破格提拔,足可见这一战的重要。潞景伤没空体会他人的欣喜,此刻,他的五脏六腑中尽是兴奋,一旦真的能够跃马中原,何愁无法得偿心愿?
  “来人,燃起狼烟,急令各路兵马会合!”潞景伤快步走出自己的大帐,高声呼喝道,“从今日开始,所有适龄牧民一律开始正式备战!”
第二章
出兵
  长新君樊威慊的突然重病给前方战局蒙上了重重阴影,原先以为不过是例行劫掠的北狄大军突然变成了真正的攻坚战,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毕竟,兵法上说得清清楚楚,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的最后一计,更何况北夷多骑兵,又少有能工巧匠制造攻城器具,论理绝不可能轻易打下一城。
  偏偏在樊嘉的冠礼上发生这种事情,周侯樊威擎自然是烦心不已,樊威慊重病倒也罢了,横竖他对这个弟弟着实忌惮,可是,北狄也在这个时候添乱,那就真的要令他焦头烂额了。此时此刻,他身处长新君府,几乎恨不得一桶凉水浇在对方头上,最终却仍旧只是摇头叹气而已,国中最富盛名的大夫都是那个结论,他还能说什么,总不成要以巧合怪罪重臣吧?
  由于想弄清事情究竟,再加上孔懿始终在提醒应该尽快离开,因此练钧如不得不跟在樊嘉后头一起到了这长新君府。只见平日神采飞扬的洛欣远已是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只差没在人前掉泪了,而长新君府上的那些姬妾下人更是一个个手足无措,几乎在周侯面前失仪。此情此景,练钧如分外难以相信这只是作戏,然而,不论是根据自己的直觉还是根据一系列的事态,他都不得不做出判断,那就是,周国恐怕要乱了。
  终于,不耐烦的周侯樊威擎也懒得再听那些太医名医之类的人鼓噪了,拂袖走出了长新君寝室,如此一来,樊嘉等人也纷纷退出。谁都看得出来眼下情势危急,沁城一破,便意味着周国边境四城的互为犄角之势被破,只要狄军能够不惜代价地以骑兵长驱直入,怕是富庶的周国立刻就会遭殃,那种生灵涂炭的惨状,只要想想就令人心寒。不但如此,沁城之中足足有三万精锐,现在既然已经城破,对于周国军力也是颇大的打击,毕竟,要逐鹿天下也需要足够的实力。
  长新君府的书房之中,几个重臣正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各自的脸上都是阴云密布,此时此刻,他们随时都得迎接周侯的雷霆之怒,因此分外羡慕那些不用牵扯到此事中的官员。练钧如见樊嘉目光游离,而且时不时朝自己投来一睹,心中的疑惑就更深了,这个时候,总不成周侯会失心疯到将长子派出去打仗吧?
  终于,始终沉默不语的樊威慊发话了,目光却是朝着练钧如。“兴平君殿下,事已至此,寡人也不怕丢脸了。周国边境四城分别是沁城,运城,乌城和江城,如今沁城已失,周国便失去了最好的一道屏障,不得不直接面对北狄骑兵的侵袭。”他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自己的口气,称呼也不复往日的毫无避忌,尽量让说辞显得缓和宛转一些,把一切都置之于大义名分下,“殿下行前,陛下曾经说过,王师随时可以支援北狄前线。如今虽然无锋大军一时无法调动,但殿下还有五百亲卫随行,又都是千里挑一的勇士,若是可以上阵鼓舞士气……”
  尽管周侯说得含糊,但练钧如却还是听出了其中含义,不由大愕,周国虽然不及炎国军力雄厚,但是几十万大军仍旧不在话下,没道理就沦落到了需要他这区区五百人迎敌的地步。难道是借刀杀人之计?他的脑际刚掠过这个念头,便迅速留意到了上卿孟韬和尹南面面相觑的模样,再细细一品味,刚要出口答话之时,却听那边的上大夫孟明突然起身奏道:“主上,如今虽然边境微有小挫,却不见得便会一败再败,长新君大人卧病在床,臣愿意前往统合众将抗击北狄!想那夷狄之人不过一时得了侥幸,臣绝不会让他们再越雷池,便不用劳烦兴平君殿下了!”
  樊威擎摇了摇头,面色虽然看不出什么变化,却似乎并不反对孟明的建议。“孟明,若是换作二十年前,寡人压根就不会担心北狄军情,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又如何抵挡得了我周国雄兵?如今却不同了,相较东夷西戎和南蛮,北狄的天狼王潞景伤最为难以对付,若是轻视了他,恐怕事情要收场就难了!如今北边缺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寡人自然也只有派你前去了!”
  他苦笑一声,转身走到练钧如跟前,竟是不顾诸侯威仪而躬身一拜道,“寡人为了国中百姓,不得不请求殿下的扈从亲卫前往,毕竟,陛下乃天下共主,若是抗击北狄有了王师加入,自然能够鼓舞士气,激励百姓,而且也能够令其他三国有所警惕。此前虽然得知四夷蠢蠢欲动,却是谁都没有料到他们能够这样猖狂,我周国一战失利就丢了沁城,那么,保不准商国就不会重蹈覆辙。”
  这句话恰恰堵死了练钧如的一应退路,如此说来,他竟是无法离开周国,毕竟,众口铄金,倘若传扬出去他这华王义子乃是惧战而逃,对本就萎靡不振的天子声望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同时也会让他今后的行事愈加艰难。不知怎地,从未上过战场,看过拼杀的练钧如竟也生出了一股热血沸腾之感。
  他还未曾答应,一旁的公子樊嘉便霍地站了起来,郑而重之地向众人躬身一拜,惊得尹南等人回礼不迭。“父侯,今次儿臣冠礼之时,不幸周国遭此大难,儿臣断难坐视将士杀敌,因此向父侯请缨前往前方督战!”他也不看其他人齐齐色变的神情,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身为父侯的嫡长子,儿臣从未经历过战事,也未曾犒赏过那些浴血杀敌的军士,如此便是儿臣的失职!父侯若是此次以孟明大人为大将,便请封儿臣为督师,儿臣自幼习武,绝不惧战场杀敌!”
  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先前在街头遇刺时,练钧如分明看见樊嘉在一众护卫护持下方才仓惶脱险,哪里有什么自幼习武的架势?他看着樊嘉故作坚毅的神情,一时间竟有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难道,周侯反复强调此战艰难,不过是为了衬托长子的勇气,为了樊嘉立功回来册封世子?还是说,周侯是为了挤兑自己答应那五百名无锋精锐上阵,以求探明王军虚实?眼下没有旁人在侧参谋,练钧如只觉脑袋都大了。
  樊威擎却没注意旁人的目光,见儿子自动请缨,他果然露出了赞许的微笑。“嘉儿,你有如此志气,寡人很是欣慰!”就在一众臣子和练钧如当作他要答应的时候,他又突然词锋一转,口气顿时变得严厉无比,“但是,战场并非儿戏,朕若是派你前去督师,究竟何人才算是主将?孟明在边关多年,也应付过他国的数次侵袭,早年又曾经立功北狄战场,可是你呢?身为寡人长子,你如今的急务就是统合后方事宜,为前方将士解去后患,而不是动不动就叫嚣上阵杀敌!”
  周侯的一通训斥将樊嘉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过却立刻给了练钧如一个暗示。他笑着趋前一步,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大义凛然地道:“姑父为国为民,我又怎能袖手旁观?”他想起自己在周国的这些天里,始终是韬光养晦,装作一副浅薄无知的模样,此时便立刻学了樊嘉适才的言行,“不过,姑父适才训斥大哥的话未免过分了一些,吾等身为贵胄子弟,临到危难时想着为国建功也是应当的!既然姑父想要借我那五百亲卫立威,我欲一同前往边境,若是能侥幸斩首数千,回去之后也能够有所称道,万望姑父答应我的请求!”
  谁都没想到,这个时候练钧如还会跟着添乱,若是换作不知根底的时候,周侯樊威擎兴许会有这种借刀杀人的意思,可是,如今他恨不得将练钧如攥在手心里,又哪里会轻易让其涉险?他瞧着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跃跃欲试的模样,心中已是呻吟开了,该死,他干吗要动那五百人的脑筋,若是将来能让这个兴平君姜如接掌天子大位,还怕王军作甚?樊威擎暗暗后悔,这试探战力之举试探到这么一个麻烦,不知还要耗费多少说辞才能将对方的冲动压下,他到底只是名义上的姑父。
  最终,周侯在国中征召了大军十万,由上大夫孟明为主将前往增援,行前又下了严命,务必要夺回沁城。公子樊嘉则是领了征集粮草衣物的差事,一心一意地帮办起军务来,至于长新君府,则是受到了最严密的“保护”,除了那些医士之外,无人能够自由出入。就在大军开拔的时候,练钧如麾下的五百无锋将士,也悄然踏上了征途,他们行进的方向自然也是战场。
  在练钧如的一再要求下,驻扎在中州与周国边境,隶属王师无锋的两万多人,足足分出了三千人和他们会合,准备往援北狄之战,而且在周侯和练钧如达成默契之后,更将此事宣扬得天下皆知,只有明眼人才知道这是作戏。由于此次要出师吉凶难测,因此除了那四国贵胄奉命跟随之外,一应妾婢之流都留在了丰都之内。除此之外,为了安全和侦侧联络,各色异禽也都随主人一同出发,时时可见那一羽羽体态各异的飞鸟在天空中尽情翱翔。照孔懿的话说,一旦战局有变,除了明空会留下主持王师无锋的一应事宜之外,他们便会首先保护练钧如前去夏国,说不定,那位夏侯长子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
第三章
战前
  固若金汤的沁城已是换了一副景象,往日来回巡逻的持戈步骑已是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些身穿简陋皮甲的北狄骑兵正在其中穿梭,四处可见血迹斑驳的衣物尸体。三十天前,就在这沁城之下,北狄勇将破邪率兵攻城,不但动用了撞车和投石机等大型攻城器械,而且最终在损失不大的情况下破城而入。眼看城破,守城的三万余周国精锐脱出重围的却不在少数,其他三城中,早已收容了不少溃退下来的将士。
  如今,这边境坚城已经易主,源源不断的北狄骑兵,正准备从这个缺口南下中原,而周侯樊威擎从各地调来的大军,也在星夜北上阻击,希望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毕竟,周国的边境四城距离周国腹地尚有不小的距离,但倘若被北狄骑兵劫掠了边地所有城池,取得了库存粮草接应之后,再以风卷残云之势南下,则是万难抵挡其锋锐。
  身为新晋主将,急速赶往周国北部边境的孟明,永远不会忘记周国曾经的贤相诸葛氏议北狄的奏疏,其曰:“北狄居无城郭,随逐水草,势利则南侵,势失则北遁,长山广碛,足以自卫,饥则捕兽饮乳,寒则寝皮服裘,奔走射猎,以杀为务,未可以道德怀之,未可以兵戎服之。我国不与战,其略有三。”
  “周卒且耕且战,故疲而怯;虏但牧猎,故逸而勇。以疲敌逸,以怯敌勇,不相当也,此不可战一也。周长于步,日驰百里;虏长于骑,日乃倍之。周逐虏则赍粮负甲而随之,虏逐周则驱疾骑而运之,运负之势已殊,走逐之形不等,此不可战二也。周战多步,虏战多骑,争地形之势,则骑疾于步,迟疾势县,此不可战三也。不得已,则莫若守边。守边之道,拣良将而任之,训锐士而御之,广营田而实之,设烽堠而待之,候其虚而乘之,因其衰而取之,所谓资不费而寇自除矣,人不疲而虏自宽矣。”
  多年遵行下来,原本人人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御敌之道,谁曾想到,沁城居然会失守。按照孟明的估计,只要北狄大军挥师攻打沁城,则其余三城接到烽火传讯之后,都可随时往援,最终竟被那北狄大将破邪以伏兵一一破去,这中原用兵的虚实之道,完全被夷狄之人学了去,如何能令他不感到心惊。除此之外,他已是陆续接到了前方军情,道是北狄天狼王潞景伤亲自引大军南下,似乎是有倾力一击的打算。这个消息一经传来,他立刻就着人往报丰都,另一方面则是拼命地封锁军中消息,以避免引起恐慌。
  看似普通的北狄扰边既然已经成为了一次真正的侵袭,与此同时,西戎的大军也从小股骚扰变成了大军突动,与其毗邻的商国也不得不采取了严防死守的动作。由于先前迎回了信昌君汤舜允,商侯汤秉赋便直接将其遣上了战场,并册封其为上将军。总而言之,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虚情假意和尔虞我诈,蹉跎了数十年岁月的信昌君汤舜允,终于得以重新披上了甲胄,对于他来说,离眼前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练钧如麾下的三千军马,已是到了离沁城只有三日行程的地方驻扎,就在他的正前方,孟明已是设下了重重防线,并知会了边境其他三城,准备伺机而动;在他的后方,周国各地转运而来的粮草衣被等物正在源源不断地送了上来,还不包括那些二线的大军。相形之下,练钧如的日子便相当好过了,他除了每日精研所谓的使役之术和严修所授的练气术之外,便是出去装装样子,至于那新到的三千士卒的演练布阵,则是上有孔懿和明空代劳,下有统兵将领负责,他的注意力,只是完全放在了虎豹营秦锋那五百人身上。
  自从战令一下,往日沉默寡言的秦锋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身上隐隐流露的煞气几乎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远离他,练钧如等人身边的那些侍从更是无法把持,一个个都是成天脸色煞白。起初练钧如还认为孔懿建议调兵三千过于谨慎,待到在孟明处得到种种军报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无知。哪怕虎豹营的五百人有多强的战力,一旦面对数千游骑也只有逃窜的份,若非为了求得自保,孔懿根本不会下决心调人。眼下北狄气势汹汹,周国虽然经历了数百年的扩张和养息,底子极厚,但此战究竟结果如何还不得而知。
  抛下正在整军的孔懿和明空,练钧如再度带着数人,和严修一起来到了虎豹营,放眼望去,四处尽是杀机毕露的勇士,在那一双双嗜血眸子的注视下,练钧如竟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此时此刻,只有身边的严修能够令他的心情安定下来,那透过右手缓缓输过来的丝丝真气,正配合着他的使役之术,一阵阵如同无形波动一般掠过众军士的心扉。
  练钧如深知自己目前实力过于薄弱,便不敢将目标放得过大,而且,他也并不指望自己这个冒牌使尊能够令那三千人尽数服膺,所以,他便只能选择培植亲信。他如今虽不能说可以控制整个虎豹营,却已经足以慑服秦锋,他足有自信可以支配这五百人的生死,当然,这是在伍形易和其他使令不加干涉的情况下,彼此实力太过悬殊,他绝不敢在这方面高估自己。
  眼看着秦锋的目光再度从杀气腾腾恢复清明,练钧如终于发现,对方的脸上罕有地现出了一丝人性,不由陡起疑惑。孔懿曾经说过,这些军士虽然看似常人,却已经几乎化作了非人的存在,为首的将领更是一个个只会盲目服从命令,悍不畏死,至于战略等则是丝毫不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军八师虽然可以在使令的指挥下如指臂使,战法却过于僵硬,一切都取决于使令是否能有高明的战略意识。数百年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王军一师全军覆没的景况。
  面对练钧如要求查看战力的要求,秦锋没有丝毫犹豫,抱拳行礼后便转身喝道:“殿下有命,第一队出列四人!”这道没有边际的命令顿时让练钧如等人全数愕然,他今次特意带了四个家将前来,就是为了检验四人的战力,顺便还想看看这五百虎豹营亲卫究竟具有何等实力。然而,一呼之下,四个面无表情的军汉就立刻站了出来,笔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只有面上的疤痕格外可怖。
  练钧如眼皮一跳,目光却转向了身后的四人。“姜明,你们四人便下场试试!”话虽淡然,改了姓氏的姜明等人却都觉得心中一凛,随即生出了一股愤怒的情绪,齐齐躬身应道:“谨遵殿下之命!”他们曾经都是高府家将的佼佼者,哪里畏惧这些寻常军士,即便是王师精锐也不例外,要知道,当初指点教导他们武技的,全都是真正一等一的武士。
  场中并未展开一对一的肉搏,而是四对四杀成一团,由于练钧如并未刻意指明所用兵器,所以两边都是选用了称手的兵刃,这样一来,姜明四人便隐隐占了上风,他们手中的兵器,可都是真正的上品。八人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士,虽然只是演武场试炼,却全都是拼上了生死,出招毫不顾忌,竟是不留后手,看得练钧如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然而,四周观战的虎豹营将士却依旧是鸦雀无声,就连呼吸也仍旧是均匀无比,仿佛正在力拼生死的,并非他们的兄弟袍泽。
  随着时间的推移,场中的争斗已是近乎白热化,久战不下让姜明等人极为诧异,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不过是四个随意选出的王师将士,就能抵挡他们狂风骤雨般的突袭。四人对视一眼,脚下步伐突然一变,竟是突然转为了真正的联手合击阵势。此战乃是他们在练钧如这个新主面前的初次献技,若是落败不敌,将来怕是还会连累到留守中州的其他十四人。
  “杀!”随着姜明突然的一声大喝,四个家将同时奋力掷出手中长枪,随即拔剑冲前一步,右脚又狠狠地跃起蹬踏在长枪之上,状若疯虎般地凌空下击。只是这一瞬间,他们便用了平日战阵之中最为得心应手的枪剑合击之势。练钧如只听几声低沉无比的闷哼声,便看到了面前弥漫起的一簇耀目血光,不由脸色大变,刚才的对战已经让他目弛神摇,哪里想让同属于自己的人手遭到折损,因此立刻就想喝令止歇。然而,严修却突然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声阻止道:“此战尚未完结,再等等!”
  练钧如已是眼见四名军士的左肩已为长枪洞穿,哪里还会相信他们仍有战力,然而,处于对严修的信任,他只得不安地点点头。再看秦锋等虎豹营将士,果然都是一个个面色平静,丝毫不为战友的生死操心,就在那一刻,他倏地对伍形易所授绢册中,扉页上那硕大无比的“生死”二字有了一丁点明悟。生者死之尽,死者生之尽,兴许,那四个军士,真的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
  四名军士仿佛丝毫不在意肉体上的创痛,只是被长枪的冲势击退了三步,便如钉子一般重新稳住了身子,兵刃忽然换到了左手,随即用右拳重重捣在左肩的伤口上,顿时血泉涌动,大部分都飞溅在他们的兵刃之上。这诡异的一幕不由让逼近的姜明等人动作一窒,就是这一刹那的功夫,四人口中又喷出漫天血星,只听一声凄然厉喝,四人的身影便诡异地模糊了起来,然而,那染血的兵刃却仿佛魔灵一般朝姜明等人击去。
  “天魔解体!”在严修的一声惊呼下,已经被一系列变故惊呆了的练钧如终于恢复了清醒,几乎是顷刻间便发出了停战的命令。
第四章
乱起
  宽敞的行军营帐中,八个人正在接受着军医的治疗,姜明等人固然是灰头土脸,伤痕累累,那四个军士的伤势就更为可怖,光是那一盆盆清洗伤口的血水,就足以让寻常人望而生畏。站在一旁的练钧如竭力忍着那股反胃的冲动,目光在四个军士身上转来转去,心中却是涌起一种悲凉的感觉。适才他已是从严修的口中得知,这些看似悍勇绝伦的军士,竟是近乎生人和死人之间,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所以才能无惧伤势和死亡,就连失血过多也不会轻易导致死亡,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类似“天魔解体”这样的招数。
  姜明等四人在练钧如踏入营帐时就已是面露异色,他们在血光及体的一刹那就失去了大部分战力,若非那停战的命令来得及时,怕是他们今次不是丢命也得重伤,即便如今能够保全性命,却也是大大失了主人的面子。姜明挣扎良久,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挣扎着起身上前,跪地谢罪道:“殿下,属下无能,请殿下再给我等一次机会,定当尽心竭力……”
  “够了!”练钧如暴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顿时让姜明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然而,沉默良久之后,练钧如却亲自上前扶起了姜明,“本君失态了,今日之战并无胜负,尔等也没有任何过错,只是本君自己失察而已!”他仿佛没看见姜明诧异的神色,摇头苦笑道,“你们战力非凡,足可匹配本君当日以千金赎回的兵刃,无需妄自菲薄。”他低头扫了一眼姜明身上的那些伤痕,面上又掠过了一丝悔意,“你们好好养伤,待到痊愈之后,本君另有犒赏!”他再也不想在这充满着血腥气的帐内多待片刻,转身便大步离去。
  临到门口时,他却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对军医吩咐道:“大夫,本君听说你有真正的回天之术,所以希望你能救下那四人的性命。人非草木,本君绝不希望四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尸首,你知道了么?”
  “殿下难道不知道,与其用药救下他们,不若等待他们自行康复?”那军医的声音显得冰冷无情,但字里行间尽是反驳之意,“属下在无锋军中多年,深知其中根底,若是殿下执意一念之仁而浪费了珍贵药材,将来一旦事机有变,属下便无能为力了!”
  练钧如倏地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那个面目寻常的军医,然而,最终却败在了对方那淡然的目光下。他没有多说什么,也懒得解答姜明等人心中的疑惑,转身掀帘离开了营帐。营帐之外,孔懿和明空正肃然站在那里,脸上阴云密布,但却默契地一言不发。
  “那三千人怎么样了?”练钧如实在不想再提早先发生的事情,因此顾左右而言他,问起了孔懿和明空整军的状况,如果他没有记错,那些军士似乎原本是伍形易的直辖,并不属于这两个使令指挥的范围。
  “殿下,王师无锋乃是真正的精锐,您不用过度操心。”孔懿的话中似乎带着别样含义,“不过,孟明虽为主将,却估计难以匹敌北狄天狼王的威势,我等还是早作准备为佳!”
  练钧如不由悚然而惊,却听孔懿还在继续着那令人震惊的说辞:“属下已经亲自前去查探过前方军情,北狄大军此次出动了将近二十万,俱是真正的精锐,所以,伍大人已经在中州与周国接壤处布下了重兵防范。还有,周国此次的军队之中,长新君大人的亲信心腹占了七成,属下怀疑周国可能会经历军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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