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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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方心中激动,又重重叩首后方才挺直了身体。这一次,所有人都看清了此人的面目,只见他面色黝黑,如同刀刻般的皱纹密布在额首颌间,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然而,仅仅从适才他求告时条理分明的言语中,人们便能够确定,他确实是一个读过书的人。魏方没有左顾右盼地窥视周围众人的表情,只是朗声奏道:“殿下夸奖,小民不敢当。民不与官斗,小民本不欲挑动事端。无奈那些人竟是将吾等农户视若猪狗,只得大胆冒犯殿下车驾。”
  “唔,本君且问你,你是中州人士么?”练钧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语气愈发平淡,但脸上却带着仿佛不合时宜的阴沉。侍立在他身后的孔懿心中微动,不由和同伴对视了一眼,目中的惊诧显露无疑。后方的姬毓泰也是脸色铁青,此时此刻,他就担心练钧如过于沉不住气,一旦手段言语过于激烈,怕是立刻就会挑起战端。
  “是,小民自然是中州人士!”魏方尽管并不知道练钧如所问何意,但他仍旧是大声答道。
  “很好,中州百姓的土地被外人所占,各位应该都听清楚了。”练钧如环视左右,面上露出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本君闻听四国诸侯朝觐在即,分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奇事。想四国诸侯送宗族子弟至中州,都是为了交好王室,不料想其中竟有这等卑劣之徒!强抢百姓田地,这种行径无异于强盗!”
  他没有理会孔懿在耳边的提醒,又换了一种莫测高深的语气,“四国共尊天子已久,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的传闻,今日在场的应该不止中州人士,还有各国的显贵使臣夹杂其中,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这样的奇闻?说起来,本君深知周侯开明,商侯贤德,应该不会放任这等扰民乱民之举;而炎侯豪爽,夏侯多智,其属下也应当不会有这样目无法纪的小人!”他一口气为不在场的四国诸侯都奉送了一顶高帽子,这才冷笑道,“来人,传本君之命,速去华都城外凤头村,待事实分明后,将那些打着各国名义的奸徒全部押起来,等四国诸侯朝觐之日,由他们自行问罪!”
  那些本来担当护卫的甲士见练钧如突然如此发号施令,不由面面相觑。一个领头的突然发觉这位少年使尊的犀利目光朝自己射来,早就被撩拨起来的心火顿时更加旺盛,一翻身跃下马背,答应了一声后便招呼起本部人马,呼啦啦地策马奔出城去。其他人都没想到有人动作如此之快,不由全都愣在了当场。
  练钧如这才勉强定下心来,他刚才突然出口下令,其中风险极大,倘若无人遵从,那这威信不免就打了一个折扣。好在魏方先前的悲号感染极大,他又早就看到不少甲士的脸上都露出了忿忿不平之色,因此便有意望向其中一人,果然收到了一点奇效。
  他见人群中一时议论纷纷,又上前扶起了魏方,这一举动更是引得百姓一阵喧哗。“诸位中州父老,本君涉世未深,骤担大任怕有不称职之处,因此还请诸位多多提点。今日之事,显然是有人假托四国诸侯的名义恣意妄为,不仅害了我中州百姓,还伤了列国诸侯的威名!中州立国以来,天子居中号令天下,诸侯持镇扼守四方,此为天道,亦为人道!本君早有听说各色谣言,涉及列国权贵诸侯等极多,几乎不堪入耳。本君虽然只是粗通天下大势,却不会忘记天赋之责,若真有来犯者,当年的前车之鉴犹在!”
  尽管不少百姓并不太明白练钧如的言下之意,但其中的读书人纷纷高声附和了起来,甚至还破天荒地对身边人解释一二。仅仅是片刻,人群中便爆发出阵阵欢呼,毕竟,中州百姓只是在传闻中听说过使尊之威,如今听练钧如信誓旦旦,哪有能耐追究其中真假,满心以为这位少年使尊真有传说中的大能,心中性气顿时高昂无比。
  夹杂在人群中的各国谍探和使臣却都是惊疑不定,使尊数百年未曾现世,他们早就断定练钧如乃是假货,然而,他们此时竟是越看越像。不仅是因为那贴身佑护的众多使令,还有其他中州官员大异于平日的神情。就是刚才那简简单单的一些话语,奉承列国诸侯是假,警告和敲打却是真,而且言辞之间隐约可以分辨出凛然怒气。相传历代使尊虽有大能,却从未动过四方诸侯的主意,只要列国秋毫不犯,按例朝觐,则中州列国各安疆土,鲜少爆发战事。而一旦真有哪一国动了歪心思,则王军对敌时也从不留情。
  练钧如满意地看着人群中的反应,这才转头吩咐甲士们保护好魏方,将其带入钦尊殿。他适才故意将列国诸侯的干系撇清,其中颇有强词夺理之处,那些小民百姓和迂腐书生也许会受骗,其他人却是应该知道言外之意。而魏方即使曾经读过书,为农户多年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敏锐,可他分明看见对方的脸上有过一丝异色,而且未曾有半点的胡搅蛮缠。只凭这一点,他便想对其详细盘问一番,不管如何,他如今并不能轻易步出钦尊殿,与其相信别人,还不如从魏方的口中套话更加牢靠。
  车驾又开始重新行进,练钧如的目光扫过挤得满满当当的大街,果然发觉众人的目光有所改变。仅凭这一次的处置,要让所有人心悦诚服确实不可能,但是,只要能在众人的心中种下一点悦服的种子,那么,他这个使尊才不至于永远是傀儡。
  伍形易为人不可琢磨,尽管练钧如不知道对方究竟去了哪里,但应该也是为了应付四国朝觐之事,那么,自己目前的行为举止便没有逾越本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谎言何时会被揭穿,然而,他曾经在藏书楼中接触到诸多使尊先辈的语录,逐渐摸清了这些人言谈举止的精要。正如华王姜离所赐佩剑一样,用之则锋芒毕露,藏之则锋芒内敛,他也应该表现出同样特质才能够取信于人。当日谒见华王姜离时,中州三右齐聚,却无一人看穿他的伪装,足可见他的身份还经得起推敲。
  “殿下,今日你做得很好!”一个清冷的女声传入了他的耳畔,“属下诚心诚意地希望您能够以这种状态面对四国君侯。”练钧如倏地转过头来,目光正好抓住了孔懿脸上一闪而逝的微笑。
第十五章
祭天
  什么叫做民心,什么叫做天意,练钧如终于有了深切体会。他前世身处宫中,面对的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脸孔,而在这里也是形同软禁,对于外间民众的感受,就唯有那些已然丧命的村民而已。看着那一张张洋溢着微笑和企盼的脸,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畏惧,难道,他就真的必须像那伍形易所说,镇压住这天下之局?
  车驾的终点是位于华都城中的灵枢之台,相传,这里曾是历代使尊和身具大能的巫者告祭天地之所。练钧如身穿黑色冠服,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拾阶而上,步履却不知不觉地沉重了下来。那看似可以接天的高台,是否能真的听见天意?
  灵枢之台高二十七丈,左右各八十一步,皆取极致之意。华王姜离事先便在附近设下了重重岗哨,灵枢之台上还另有宫中禁卫二十七人,以为使尊护佐。除了伍形易之外,其余七大使令尽皆随侍在练钧如身后,脸上一片肃穆。此时此刻,他们分外期待天公予以预示,相比而言,他们当初成为使令时尚且能够获得不可思议的能力,又何况练钧如?尽管曾经亲眼看见过倒在血泊中的虎头,但这些天以来,他们宁可相信练钧如才是真正的使尊,即使那也许是自欺欺人。
  练钧如一振袍袖,缓缓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地拈过一束线香。透过面前不远处的栏杆,他依稀可见下头的民众纷纷跪倒,口中都在呢喃着。这一刻的居高临下,他仿佛骤然成为了云端中的人物,俯视着尘世的芸芸众生,这突如其来的感受几乎令他动摇了起来。就在心神恍惚之际,他的心中倏地涌来一股怒意,随即便重重地咬住舌尖,这才回复了灵台清明。
  情知自己刚才几乎迷失的练钧如立刻镇定心神,仰天祷祝道:“苍天在上,我练钧如在此谨诚祷祝,唯愿中州社稷永泽,百姓太平安泰。如今天下烽烟不断,祸殃朝野,望天公体察民心,还人间净土!”也不知是身后的几个使令使了什么花招,他的声线远远飘了出去,在场百姓无不听得清清楚楚,立时伏跪于地,一个个都诚心祈祷起来。这是巫蛊盛行的时代,练钧如以使尊之身亲自祭天,又有几个百姓敢不信此中关键,因此祷祝声中,十有八九都是小民百姓祈祷平安的声音。
  人群中夹杂着的各国谍探却都是嗤之以鼻,四国诸侯虽然也笃信天意星象,却不信这样简单的祈祷就能上达天公,因此对于华王姜离安排的这种造势之举并不以为然。然而,仿佛是老天听到了那虔诚的祈祷,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间或可见隐约的电光。
  湛蓝的长空中瞬间被乌云遮蔽,那铺天盖地骤袭而来雷鸣电闪顿时激起了灵枢台下的一片喧哗。几个心思机敏的谍探趁机高声叫嚷道:“天公示警,天公示警!华王无道,天谕雷公电母示警!”他们这一嚷嚷,场面顿时全然乱了,而高台之上的练钧如等人同时呆若木鸡,孔懿和其他使令心中都是轰地一声,仿佛五雷轰顶般无法动弹。
  谁都没有想到,在向来少雨的中州,竟会在此时此刻降下这一场不合时宜的天赐甘霖。在这种电闪雷鸣的奇景中,就连不信鬼神的练钧如也几乎认为是自己触怒了苍天。须臾间,他想起了那场将自己带入此地的风暴,同样是这样风雨飘摇的日子,同样是这样的雷声阵阵,电光闪闪,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突然站了起来,高声喝道:“天公,倘若你真的认为吾等有罪,那就将劈下天雷,我愿以一身承受!你来啊!”他禁不住内心的悲哀和愤怒,撕心裂肺地大喝道,“来吧,就将所有罪孽归于我一身,哈哈哈哈!”
  仿佛是为了映衬他的话,一道粗大的电光突然如灵蛇般自空中跃下,竟是朝着练钧如的身上劈去,后面的孔懿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练钧如即将在这天怒之中烟消云散。电光火石间,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只听一声:“开!”那电光便像通灵一般变换了位置,重重地砸在高台下的人群中,无巧不成书,那几个适才还在嚷嚷天公示警的人顿时化作了一团焦炭。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唯有练钧如仍屹立在香案前,滚滚笑声仍无止息之意。
  孔懿见事机可为,连忙趋前一步,冲着台下一众百姓道:“天公已然降下警示,这些人心怀叵测,污蔑陛下和使尊殿下,因此便在天雷下无所遁形。殿下得天之助,自可襄助陛下匡扶王室!”她随手抓起香案上本来用以焚烧祭天的榜文,高高举起道,“天公已颁下诏令,佑陛下子民永享太平安泰!”她这般装腔作势,其他使令哪个不知机,同时放声道:“天赐谕示,佑我中州!”
  百姓们哪里知道其中蹊跷,先是见练钧如祷祝时天空突变,又是见闪电劈死了那几个随口嚷嚷的人,一个个都是噤若寒蝉。此时他们再听孔懿和其他使令信口开河地这么振臂一呼,立刻又来了精神。“天赐谕示,佑我中州”的嚷嚷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随着时间流逝愈来愈响亮,一时间,竟是似乎整个华都都在震动。
  练钧如的笑声早在孔懿出口说话时就嘎然而止,看着和自己想象中截然相反的情景,他不由仰头往空中望去,心中已是一片清明。既然连老天都未曾降天雷劈死他,那他就绝不能死于常人之手,这真可谓是天意,天意!他就不信,前世碌碌无为,任人摆布,换了一个身体还是不能逃脱傀儡的宿命!他眯着眼睛仰望着大雨倾盆的天空,倏地发现头顶出现了一个黑点,瞳孔顿时猛地一收缩,几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黑点愈来愈大,几乎是顷刻间便砸到了练钧如的面前,这大为蹊跷的景象让侍立在他左右的孔懿和使令明空大吃一惊,同时出手往上攻去。谁都难以相信,就在这雷雨肆虐时,还会有人乘异禽自空中展开偷袭。两人重若雷霆的一击同时中的,却是如击败革。那人像是丝毫未曾醒觉一般,重重地砸在地上,那青石板顿时发出一阵碎裂声。
  “不要杀他!”练钧如近乎本能地止住了孔懿和明空,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那电光即将及体时,空中想起的那一声暴喝。“今日之事收获颇丰,你们将他带回去,待他清醒之后再作计较。倘若我没有料错,他应该不是四国派来的刺客!”
  灵枢台上的突然一幕只有极少数人看见,大多数民众仍处于无比高昂的情绪中。他们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祭天,又有几人能亲眼看见天公发怒的威势。练钧如毫无畏惧地沐浴在电光中的情景,已经深深印刻在了人们心中。在他们看来,这位使尊殿下能够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甚至说出将罪孽归于一身的言语,便再也不存在任何可疑之处。笃信神明的中州百姓,终于决定开始信奉一个活着的神。
第十六章
质子
  名义上,四国都会遣贵胄子弟在中州为官,但那些官职大多都是一些虚职。换言之,被委派驻扎中州的大多是在国内郁郁不得志,或是为人排挤的王侯子弟而已。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人才会在中州挥金如土,希望借着交好朝中权贵在中州置下一片势力,那将来无论是回国还是为官,日子都会好过得多。不过,如今的四国质子俱是身份非常之人,也以往又大有不同。
  在四国质子之中,论身份和气度才干,最显眼的就是商侯汤秉赋的侄儿——信昌君汤舜允了。此人出生时便有异相,长成之后更是仪表堂堂,能文能武,却偏偏招了商侯之忌。几次为了馆清宫中名不副实的贤士上书劝谏之后,汤舜允便失了商侯的欢心,最后在五十护卫扈从下,被遣送中州为质子,担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大夫职衔。
  祭天前的那一场闹剧很快便传入了他的耳中,相比其他人认为练钧如过于鲁莽,他却嗅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作为一个曾经在权谋斗争中的失败者,汤舜允已经琢磨出了一收一放的道理。作为一个曾经的乡间少年,练钧如骤然获得这种地位,无论是真是假都极不牢靠,倘若再不搭理那个拦驾喊冤的农户,怕是一转眼就会失尽人心。那么,他对此事的处置尽管草率,却能够获得民心,至于四国诸侯那一头,结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汤舜允想着想着便心中一动,起身吩咐随从道:“备车,本君要入宫面圣!”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侍女取来朝服,匆匆穿戴完毕后便疾步向外走去。这个时候,谨慎已经没有用了,倘使不能趁机结交大援,怕是到死,他那个伯父也不会让他回国,老死华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王宫之中,姜离看着面前的太宰、太宗和太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们都起来吧,此事无需谢罪,练卿的处置也并无差错。”他瞥了瞥面色沉静,端坐一旁的练钧如,又换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华都城内,这些列国贵胄还不敢放肆,但是在城外,他们便肆无忌惮了。哼,分明是为质子,还要如此张扬,简直是欺我中州太甚!”
  练钧如见三左仍然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只得起身趋前一步道:“陛下,此事我未及深思,处置之处也有偏颇之处,却与三位大人无关。那拦驾鸣冤的魏方已经被我妥善收留,至于这件事情的缘由,也不必再加深究了。”他见太宰石敬三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便微微一笑道,“祭天之时突然现出奇景,实在是惊煞了我。陛下得天洪福,又何必再心怀懊恼?”
  姜离的脸色稍霁,觉得自己先前的斥词也太过分了一些,毕竟,将这些事情归罪于石敬三人也并不妥当,在练钧如面前迁怒太过,到时便会有不小的麻烦。他缓步上前,竟是亲自一一搀扶起了三位重臣,这才面色凝重地道:“朕适才的责备之语虽然过了些,却都是肺腑之言。你们身为国之元老,便绝不能放任这些列国贵胄把持过多。如今四国朝觐在即,若再不能多加抑制,到时恐怕会祸殃长远。”
  他正想转头对练钧如说些什么,就听外间内侍恭声禀报道:“启禀陛下,朝议大夫,信昌君汤舜允求见!”这一声奏报之后,除了练钧如面露疑惑,其他人都是神情一凛,太宰等三人更是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尽是忧虑。
  “宣他觐见!”姜离只是沉吟片刻,便下定了决心。这信昌君汤舜允乃是四国质子中的顶尖人物,祭天完毕便急匆匆地跑来求见,其中的缘故便值得回味了。“石卿,安卿,司马卿,你们三人且退下,练卿,你和汤舜允尚未见过,不妨见识一番这位商国贵公子的风范!”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个男子宏亮的声音。“臣,朝议大夫汤舜允,觐见吾王陛下!”大门被两个内侍轻轻推开,只见一个身穿绯衣官服,体魄雄伟的男子缓步进殿,在离众人甚远处俯伏跪倒,叩首三次之后方才直起身来,一双眸子中闪动着神秘莫测的光芒。“臣叩见陛下,参见使尊殿下!”
  太宰三人连忙告退,经过汤舜允身侧时却都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这才快步退去,而刚刚敞开的大门又立刻封闭了起来。姜离示意练钧如坐下,这才归回御座,绕有兴味地打量着汤舜允的脸色。
  “卿家匆匆求见,不知有何要事要禀奏于朕?”他明知故问地开口道,眼睛却瞟向了露出若有所思之色的练钧如。但凡面对汤舜允,他便往往将身为天子的尊荣和矜持发挥到了十分。和其他三位质子不同,汤舜允乃是商侯的眼中钉,肉中刺,绝不可能有回国的机会。因此,他在面对其他三位质子时始终以礼相待,却在汤舜允面前摆足了天子的架势。
  汤舜允似乎并不计较姜离的折辱之意,朗声奏道:“臣今日虽然未能亲身见殿下祭天,却也从旁人口中得知了那难得一见的奇景。天降谕示,佑护中州,乃是天大的吉兆,因此特意进宫向陛下贺喜。想不到能一并见到使尊殿下,实在是臣的福分。”
  练钧如本来还在思索此人的身份,突然从姓氏上找到了答案,眼皮不由一跳。他见姜离似乎没有答话的打算,便颔首笑道:“汤卿过誉了,所谓天赐谕示,不过是天公对于陛下勤理国事的恩赏,佑我中州之意只是民众以讹传讹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赐谕示,佑护的是我神州子民,绝非单指我中州,难道汤卿以为陛下这天子之名仅限于中州一隅之地么?”
  姜离闻言大悦,他万万想不到,练钧如会如此机敏练达。尽管只是言语上占得些许优势,但是,他这天子毕竟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又岂可在一个区区质子身上丢了颜面?他不待汤舜允做出反应,神采飞扬地起身踱了几步,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练卿所言极是,这天赐吉兆,不仅降天雷劈死了恶语中伤朕和练卿的卑鄙小人,也警醒了我神州子民。四方诸侯皆是初代天子分封,自然是遍享天公恩泽。如今卿家也是中州朝官,这恭贺的诚意朕自然领了!”
  汤舜允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悦服地叹道:“殿下提点得极是,是臣失言了。陛下得使尊殿下辅佐,自可使四方宾服,万民归心。不过,臣今日前来,除了贺喜之外,便是请罪。”他见姜离眉头一皱,便深深俯首道,“据臣所知,华都城外,炎侯的幼弟阳无忌、周国长新君义子洛欣远、夏侯庶子闵西全,连同臣在内都曾经置有田庄。不过,我等原本都并非中州人士,因此不免为刁奴所欺,名正言顺的置业之举竟变成了扰民。今日若非有人趁使尊殿下祭天之时拦驾鸣冤,臣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他见上头的两人仍未有反应,便自顾自地继续奏道:“如今此事已是广为人知,不仅败坏了臣的名声,而且还有辱四方诸侯清明,因此臣乞陛下拟一道旨令以示惩戒,臣愿意将先前在华都城外所购田产尽皆献出,以昭显臣的诚意!”
  这一番话虽然冠冕堂皇,但姜离已是听出了其中真意。他见练钧如投来一道征询的目光,不由发出了一阵长笑。“好,好!卿家有此心意,不愧为朕的股肱之臣。这样吧,朕今夜设宴,你替朕知会那三位公子,让他们前来赴宴,到时再将此事好好分辨清白,也好还他们一个公道!”
  汤舜允见目的达到,连忙俯身应承,这才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他乃是四国质子中最为年长之人,行事比之其他人更为谨慎,只要看看今夜的架势,四国朝觐的光景便能猜测一二了。
第十七章
封赠
  练钧如出了王宫,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适才他在殿中狐假虎威,只不过是为了试探姜离的性子,果然,这位天子并未如人们想象中那样,灭了一统天下的雄心。只可惜照如今的态势,四国能够不图谋中州正朔就已是分外之喜,又哪里来的力量让他们重归王道?他面色凝重地登上马车,待到坐定时却发现往常紧跟其后的孔懿不见了人影,反倒是另一位使令明空换上了普通侍从的装束,面色肃穆地跪坐于他身后。
  本想开口询问的练钧如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尽管孔懿随侍多日,等闲却是极少说话,平日也总是端着一张冷脸,让人分外没趣。不过,马车仅行了片刻,他便忍不住问道:“明空,今夜陛下要宴请那四位公子。本君毕竟是初来乍到,他们来历如何都不清楚,如果有时间的话,待会还请你解释一二。”
  明空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异色,幸好练钧如没有回头,他这才顺利遮掩了过去。“殿下有命,属下自然遵从!”他应了一声后,仿佛又想起什么,连忙又低声禀报道,“伍大人已经有了消息,不知殿下……”他想到伍形易的吩咐,不由有些犹豫,但要藏着掖着又觉不妥,毕竟,华王姜离似乎对练钧如极为信任亲近,他们若要完全将练钧如撇开,将来的势头便说不准了。
  练钧如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仍旧是淡淡的。“他的事情本君不便插手,你们就自行处置好了。”他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话后,突然更加想念倚幽宫中的父母。这些天诸事繁杂,再加上和伍形易有约在先,他只能命其他人前往探视,实在是有违孝道。自己的命脉操持于他人之手,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难受愤恨的,想到这里,练钧如原本早已抑下的杀机立刻又高涨了起来,好半晌才恢复了面上的镇定。
  马车刚刚在御城外停下,练钧如就听得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立刻扭头回望。一众护持的甲卫如临大敌,在首领的一声令下后便排开了阵势,待到看清来人服色后方才稍稍松了口气。明空见那策马奔来的人一身内侍打扮,一双锐目只打量了对方片刻,脸色当即就是一变,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华王姜离驾前最受信任的宦者令赵盐。
  赵盐急匆匆地跃下马,几步奔到马车前便跪地行礼道:“使尊殿下,陛下刚才接到了急传,这才忆起了一件要事。殿下双亲都仍健在,按照中州礼制,应该册封爵位已示尊荣。因此,陛下特命小人带来诏令一轴,待为殿下双亲加封之后,便照殿下谕令,赐宅邸别居,或仍旧在御城内居住。”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诏令高举过头,等待着练钧如的反应。
  此时此刻,饶是练钧如先前再镇定,也已经有些乱了方寸。为了避免麻烦,他对父母只字未提这劳什子的使尊一事,谁想到华王姜离竟骤然下了如此旨意。就在刚才,姜离也似乎没有如此打算,偏偏等到自己出了王宫后才打发赵盐送来这诏令,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事出突然?他来不及多作思考,冲着下头的赵盐点点头道:“陛下厚赐,我自然不敢辞,待到夜晚赴宴时再作谢恩吧。你且起来说话。”
  赵盐千恩万谢地站起身来,便欲趋前伺候练钧如下车,却被一旁的明空狠狠瞪了一眼。他虽不知练钧如这侍从的身份,却明白对方定是伍形易的心腹,因此只是装作任事不知,小心翼翼地随侍在练钧如身后进了御城。他自小便跟随华王姜离为宦侍,行事谨小慎微,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他的心中是清清楚楚,所以哪里理会周围人射来的冷冽目光。
  练钧如心中烦躁地走进了钦尊殿,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明空打量了过去,想要探知对方的反应。果然,明空见赵盐一副不见人不心死的模样,也着实乱了方寸,只得告罪离去,想来是去和其他使令商议对策。赵盐见最碍眼的人已经离开,举止便不再那么拘束,几步拉近了自己和练钧如的距离,这才一脸谀笑地说道:“殿下,陛下先前是遗忘了此事,心中懊恼不已。恰逢四国君侯来信问起,陛下才想起这件事,立刻便吩咐小人送来了诏令。依小人之见,御城内虽好,却是目标过大,不若为二位尊者在华都城内觅一处清净之地。”
  练钧如心知肚明姜离的打算,于是愈发恼怒,只是面上却无论如何都不好发作。安置父母在御城之内则受伍形易挟制,安置父母于华都的其他地方则受华王姜离挟制。总而言之,这两人分明是面和心不和,也不知道中州这些年是如何支撑着屹立不倒的。他一边腹谤不已,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点头道:“陛下好意,我都心领了,还是以后拿主意吧。一时半会,我也实在不清楚他们愿意安居在哪里。对了,陛下巴巴地派你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情,不是么?”
  赵盐闻言一怔,随即才强笑道:“殿下真是好眼力,殿下是思量着,待到四国朝觐时,两位尊者怕是也要出席,因此请殿下和他们打一个招呼。这朝觐之礼乃是国之大事,说不定会有人胡乱搅和发难,万一使得两位尊者有所尴尬之处……”
  “够了!”练钧如再也难掩心中怒气,倏地转过身来,脸上已尽是寒霜,“本君的父母自有本君照料,倘若他人有意说三道四,那他们最好看清楚那是何人!你回去禀告陛下,若无必要,本君并不打算劳烦二位老人出场。四方诸侯朝觐,贺的是陛下的王命,服得是使尊降世的吉兆,没必要牵扯一堆无关人!”他越说越怒,额上青筋已是几乎暴起,吓得赵盐连退了三步,这才慌忙跪地请罪。
  “你把诏令留下,自己回去吧!”练钧如见赵盐垂首不敢仰视,心中顿时掠过一丝明悟。兴许,这个阉人正是奉了华王姜离的命令前来试探,而自己这一顿脾气发的也正是火候。“你想要看的,都已经看到了,想要听的,本君也都对你说了,回去如实禀报陛下就是!”他缓步走到赵盐跟前,扬了扬手中那轴诏令道,“你替本君谢谢陛下恩典,该如何措辞,你应该比本君更清楚!”他言罢便拂袖而去,急匆匆的脚步声须臾便在大殿中消失了。
  赵盐早已被适才突然出现的威压骇得出了一身冷汗,待到练钧如离开后方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心头充满了无穷疑惑。尽管中州三右分明说这位使尊殿下并非冒牌货,可华王陛下似乎始终存有疑虑,但荣宠却一点都未曾少过。先是赐予“乾吟”剑,加封阳平君,又封赠其父母,颇有些将其高高抬起的意味。千头万绪,赵盐也懒得追究这么多,整理了一下练钧如的意思之后,便一溜烟小跑似的朝御城外冲去。毕竟,今夜的盛宴还得他来操持。
  尽管伍形易不在,但几个使令商议良久后,还是答应让练钧如前去见他的父母。一来这本就是不该禁绝的天伦,二来又有华王名正言顺的封赠,他们怎都不好拒绝拦阻。练钧如站在倚幽宫门外,却连一点展开那轴诏令的心思都没有。如今的练氏一家,虽然再不用遭受饥寒交迫的窘境,可也无法安享自由和愉悦。
第十八章
公子
  练氏夫妇的通情达理让练钧如省去了很多麻烦,乍听实情后的惊诧过去后,两人的目光中便充满了忧虑和无奈。临去时,练钧如的步子中多了几分坚定,少了几分犹豫,他清楚,在这个孤立无援的环境中,除了更加坚强之外,别无他途,毕竟,他只是孤身为战而已。
  “殿下,车驾已经备好了,陛下已经派人催促多次,请殿下尽早赴宴!”明空见练钧如神色淡然地步出倚幽宫,连忙上前催促道。在他身后已是多了四个身着黑色长衫,面带黑纱的人影,显然是准备护送他前去王宫。光是这份阵仗,看上去就颇为引人注目。练钧如想到今夜便要见到四国送于中州的所有质子,心中就愈发沉重了起来。尽管先前在车上,明空只是稍稍花了些功夫作说明,其中干碍却让他不得不格外注意。
  “走吧,若是让人等候太久,说不定又有人要说本君摆架子!”练钧如仿佛是有口无心地丢出一句话,这才在其他人护持下上了车驾。一旁的明空却不敢怠慢,直到上车还在思考这句话的用意,他乃是八大使令中最富智计之人,平日只服伍形易一个,丝毫不买他人的帐,如今却对练钧如颇为头痛。山野间也能生出这种少年,他算是服了!
  既然是夜宴,便不可能只有那四国质子出席,姜离一道旨意,中州三公六卿五官中出席的有大半数,其他不能来的也都遣人告了罪。四国的质子几乎都来得极早,一个个衣着华贵,面上却都是布满阴霾,唯有汤舜允笑容可掬地和其他官员打着招呼,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大宴的场所是在王宫中的崇庆殿,天子御座以下,除了特别为练钧如这位使尊陈设的座位之外,足足摆设了几十张桌案,宫中膳房更是全力开动,应付着这足足上百人的盛宴。不过,华王姜离和使尊练钧如都还未曾到场,这筵席自然就无法开始,三三两两的官员贵族便在一旁谈话打趣,不过都识趣地避开了早先有人拦驾喊冤的事,唯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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