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1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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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自己的儿子?
  汪道蕴已经完全瞠目结舌了,他犹如第一次认识自己儿子似的,盯着汪孚林看个不停,而吴氏则是完全另一种体会。她一把将汪孚林揽进怀里,竟是泪如雨下:“双木,都是爹娘不中用,把你和妹妹们撇在家里,那么多事都要你这小小年纪独自去出头。爹娘这就跟你回去,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你操心这些。”说完这话,吴氏便立刻看着汪道蕴道,“相公,双木既然和二老爷一块来了,我们就跟着一块走。我这就去收拾东西,相公陪二老爷说话吧。”
  原本丢脸到极点的狼狈而走,却变成了儿子来把自己夫妻俩接走,汪道蕴还不会愚蠢到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见妻子直接把儿子给拉回了房,周县尊等人还在,他平生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把族弟汪道贯介绍给了他们。一听说汪道贯是汪道昆的嫡亲弟弟,如今正随汪道昆在任上,见过汪道昆一次的周县尊仔细留心对方言行举止,果然觉得和汪道昆有几分酷似。刘谦之前和汪道贯打过一次交道,更是深信不疑,唯有马亮和霍秀才还有几分狐疑。
  毕竟,这年头骗子尤其多,骗到朝廷官员头上也不是没有!
  可这样的疑问,在周县尊笑容可掬把汪道贯请到了书房,和两个师爷以及霍秀才轮番上阵,一番对谈之后就渐渐打消了许多。汪道贯虽说今科会试落榜,根底却是方先生调教出来的,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那份从容不迫的大家风度,让自认为出身粤地大户的周县尊也有几分自叹不如。因此,汪道蕴也终于收获了几道不同从前的目光,连周县尊也嗔他从前不该避而不谈和汪家兄弟是亲戚。
  对于这样截然不同的待遇,汪道蕴又是感慨,又是难受。从前背了那样的债,他怎有脸去宣扬家里有什么有力亲戚?不想到头来竟是年纪那么小的儿子让他翻了身!
  而前头那偏院的西厢房中,汪孚林端详那简简单单两间屋子,只觉得汪道蕴和吴氏这日子也实在太难过了,因此,眼看着吴氏让龙妈妈和小菊去收拾东西,拉了他到一边说话,他就抢着说道:“娘,二娘和小妹都很好,原本她们硬是要和我一起来接你们回去,被我好容易劝住了。如今松明山那边的老宅正在翻修,等你们回去之后,就能住上宽敞的新居了。”
  吴氏原本对汪道贯说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听到连家里的房子都在翻修,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在家的这一年多,儿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又是欢喜又是痛惜地看着小小的儿子,这才按着他的肩膀说:“双木,你之前写信从来报喜不报忧,娘到汉口来这一年多,家里都出了什么事,你给我一桩一桩说清楚,娘想知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娘,都是过去的事了,算了吧?”汪孚林虽说很爱在仇人外人面前夸耀战绩,可是在名义上的母亲面前,他觉得这么干有点羞耻,于是就想糊弄过去,可他才想别过脑袋敷衍,却不想吴氏直接捧了他的脸,让他不得不正视她的目光。在她那不容置疑的瞪视下,他才无可奈何地运用春秋笔法,把这一年多来的那些事给简略介绍了一下。
  即便如此,吴氏听到他险些丢了功名,汪道蕴险些被派粮长,接下来又是连番大事,不由得目弛神摇。
  不过转瞬之间,从前那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儿子长大了,竟能够扛起家里重担了!
  汪孚林知道周县尊那边有汪道贯,用不着自己去继续逞能,而吴氏久别重逢,拉着他不放,他也就只好陪着这位娘亲说家常话。然而,渐渐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只有最近这一年多来的记忆,并没有从前那些共同的回忆,因此,当吴氏渐渐把话题延伸开去之后,他就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茬了。他甚至想要找借口逃避躲开,可吴氏紧紧拽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充满了怀念和自责,他只好坐着不动,静静听着那些他完全不记得的儿时趣事。
  最初他还只是勉强为之,可渐渐的就有了一点点认同感。原来那个他认为纯粹是书呆子,甚至都不知道关心两个妹妹的家伙,只是单纯的笨拙而已。
  “娘,过去的都过去了。”最后,汪孚林主动握了握母亲的手,然而毕竟这是第一次,他有些僵硬。随即,他便顺势站起身来,“总之,我在汉口镇上的客栈定好了房间,一会儿我们就过去住,明日一早再去巡抚衙门拜见南明先生。”
  吴氏脸上满是欣慰,想着丈夫的面子,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汪道蕴在汉阳县衙这段日子的窘境。而汪孚林看到龙妈妈和小菊收拾东西,特意又吩咐道:“四季衣服挑那些完好的就行了,回家之后总还要多做几身。没用的东西就不用带了,省得耽误时间,傍晚之前收拾好,这样也省得在此多耽搁一天,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汪孚林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汪道蕴和汪道贯来到门口,过来送的恰是刘谦,三人一时面色各异。汪道贯便笑着对汪道蕴说:“听,孚林给你打抱不平呢。回乡之后,你就顺顺心心过两天老封翁的日子,好好享清福,不用再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蕴哥,你可是真运气,儿子是秀才,那个白捡来的孙子都已经成了童生,说不定来年父子俩一块去考乡试,又是一段佳话!”
  刘谦已经完全听傻了。汪孚林那才多少岁,怎么可能白捡儿子,还考上了童生?莫不是汪道贯真是骗子,信口糊弄他们?
第三四七章
你怎么戾气这么重?
  这一天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再加上刘谦回去之后对周县尊嘀咕了一阵子,因此,刘谦和马亮,连带始终就心中不痛快的霍秀才,全都自告奋勇护送汪家一行人前往汉口镇。等来到新安街上那座数一数二的客栈安置,霍秀才就立刻找了个机会溜出来对掌柜打探。奈何汪孚林才刚到这里两日,掌柜也好,伙计也好,对于他的来历身份全都不甚了然。而汪道贯更是转瞬就没影了,他瞅机会对马亮和刘谦一说,这两位师爷也不由得感到事有蹊跷。
  要知道汪道蕴这次辞归,周县尊还送了二十两程仪,私底下又悄悄交给了他们八十两,嘱咐如果确定了汪道蕴的身份,就再厚赠一番,莫非之前那个自称汪道贯的年轻人前后两天出现,本来就是为了和汪道蕴一搭一档,骗钱回乡?如果是那样,明天他们就跟去巡抚衙门,倒要看看这些家伙怎么过关!
  这座新安街上有名的大客栈器具陈设考究,房屋整洁,被褥用具也都浆洗得干干净净,比吴氏之前赶路到汉口镇上时所住宿的那些旅舍何止高一两个档次。所以,夫妻俩离开汉阳县衙的这第一夜,全都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好觉。就连跟着这一对夫妻的龙妈妈和小菊,也都觉得这一切好似做梦一般。
  之前吴氏从徽州带来的家人里头,两个本就是雇来的男仆受不了清苦,到了汉口镇没两个月就自请求去,剩下她们两个,之前在汉阳县衙时一直都和主人主母挤在小小的西厢房里,那日子别提多艰难了。
  汪孚林总算办成了这一桩最大的事情,同样如释重负。这一晚上亦是沾枕头就睡,一夜无梦。次日一大清早,他起床洗漱过后,正要去父母房中问候,却不想刘谦三人却齐齐找了来。一打照面,为首的刘谦便满脸堆笑地开口说道:“汪小相公,今日可要去巡抚衙门拜见汪部院?县尊碍于朝廷律令,不得轻离汉阳县,所以特意遣我们三个随行,希望能见上汪部院一面。毕竟,不能留下汪师爷,县尊也颇为遗憾。”
  “哦,当然可以。”哪怕吴氏不说,可汪孚林第一次打听之后,又在县衙里买通了人,这两个师爷怎么对待老爹的他心里有数,更何况龙妈妈和小菊对他这个少主人那是恨不得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嘴角挑动,笑了笑说,“周县尊当然遗憾了。他为了留下我爹,特意请了霍相公来和我爹打擂台赌斗,看他输了再把他留下,既长了自己礼贤下士的厚道名声,又彰显了自己用人不问出处的明智,实在是一石二鸟,不,是一举两得啊。”
  这么隐秘的内情,他怎会知道的!
  马亮和刘谦遽然色变,而霍秀才却一直把汪孚林当骗子看,这会儿登时眉头倒竖:“小子,别卖弄口舌,到了巡抚衙门看你还能这样得意否!”
  “霍相公说得对,我也等南明先生为我爹主持一个公道。”汪孚林脸上笑意更深了,却是抬手说道,“所以各位请回,有话回头到了巡抚衙门再说。”
  汪孚林话音刚落,众人就只见两个身材健硕的随从上了前来,与其说是请,还不如说是把他们三人驱赶了出来。等到了院子外头,气不打一处来的霍秀才顿时恶狠狠地说道:“这个混账小子,不过是为了骗县尊的程仪,竟敢摆这样的臭架子,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那等迂腐无能的人,能生出什么好的来,我看他十有八九是骗子!就算他真和汪部院有亲,我也定要当着汪部院的面,教训一下这个狂妄小子!”
  马亮和刘谦听到霍秀才这么说,也只能在心底暗自给自己打气。这年头骗子横行,自诩为和官府某某有亲,继而招摇撞骗的案子一抓一大把,只希望他们这次也撞上了如此骗子,否则恐怕就真的有大麻烦了。不止他们,就连周县尊也要受牵连。于是,接下来一顿早饭,三人吃得全都没滋没味。
  而汪道蕴和吴氏这一顿早饭吃得也同样不算愉快。昨夜听妻子说了松明山老宅正在翻修,汪道蕴对于儿子越过自己拿主意,着实有些不大痛快,可今早才敲打了两句,他就被吴氏给埋怨了,一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再加上今天要去见汪道昆,一想到自己这笔账拖了好几年,到现在还是儿子出面去还的,他更是觉得有些没脸去,奈何答应都答应了,须臾汪道贯又亲自过来接人,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抵达武昌府巡抚衙门门口时,已经到了午时,这里依旧门前车轿云集,当人们看到马车上第一个下来的青年时,立时起了一阵骚动,那些本来等在车轿之中的人纷纷忙不迭地出来,竟是将人团团围在了当中,一个个全都是满脸笑容,自报家门。
  “汪二老爷,我是歙县岩镇的方天云,我的侄儿曾经在汪部院的丰干社里头……”
  “仲淹先生,我是许村许志宝,从前许老太公的百岁寿辰,咱们还喝过酒……”
  “汪兄,我和令舅西溪南吴老爷一同做过生意……”
  跟在后头的刘谦等人眼见得那个自称汪道昆之弟汪道贯的年轻人被人围在当中,赫然要被无数唾沫星子给淹没了,这时候倘若还要安慰自己说对方是骗子,那无疑太自欺欺人了。马亮和刘谦本能地和霍秀才离开了一段距离,心中无不紧急思量着补救的办法。而霍秀才则是目瞪口呆,一面拼命安慰自己说这些人都是骗子请来的托,一面暗自发狠下决心,打算在汪道昆面前显露一下自己富贵不能屈的意志。
  巡抚怎么了,巡抚也要讲道理!
  汪道贯好容易才把这些太过热情的家伙给敷衍过去,随即便立刻快步来到大门。他本来是想走后门的,可汪孚林死活对他说,汪道蕴自尊心强,如果让其走后门,这位老爹指不定怎么胡思乱想,于是他也只好勉为其难,走一下这一道自己平日进出最讨厌走的大门。而此刻随他一同进去的其他人,自然也全都领受了好一番注目礼。尤其是之前来过一次被人请进去的汪孚林,更是被人看了又看,议论了又议论。
  相比名正言顺的布政司、按察司和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巡抚和总督作为后来设立的机构,统辖权不足,连衙门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甚至属官属吏也一个没有,说到底就是个光杆司令。所以每每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延请幕僚,否则什么事都别想做,就如同胡宗宪当年总督浙直,麾下幕僚几十人一样。
  而巡抚衙门以及出巡时停留的各地察院,虽说是后造的,却也颇为齐整。汪孚林来过一次,再说官府他进得多了,对此不以为意,其他人就各自感受不同了。毕竟,汪道昆此来,带了二十名他当初在福建巡抚抗倭任上简拔训练出来的亲兵!
  那一个个和寻常差役精气神完全不同,如同标杆一般扎在那儿的亲兵存在感十足,牢牢吸引住了刘谦和马亮的目光,而霍秀才虽说竭力目不斜视,可眼角余光却常常不由自主落在这些人身上。倒是汪道蕴一味纠结于见到汪道昆该怎么说,此时此刻压根没注意别的,甚至他还需要吴氏提醒,方才不至于被那些门槛或者凸起的砖石绊住。
  领路的汪道贯来到最深处,随即上前叩开书房大门,不消一会儿,他就带着一位四十五六的清癯中年人出了门来。彼此一打照面,汪道蕴就只觉得脸上一下子发烫了起来,慌忙快步上前长揖到地:“昆哥,我给你赔罪来了。”
  以汪道蕴的脾气,能够说出这句话来,汪道昆不禁哑然失笑。他连忙双手把人搀扶了起来,见汪道蕴涨红了脸讷讷难言,而吴氏也上前行礼,他就含笑点头道:“仲淹,你先带蕴弟和弟妹去见仲嘉,他也好久没见他们了。”
  汪道贯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好戏,虽说不得不答应,却拿没好气的目光瞥了汪孚林一眼。果然,这边厢他们三人一走,汪孚林便立刻上前像模像样一礼,而后用告状的语气转身指着刘谦马亮和霍秀才说道:“伯父,我爹被人给欺负了,这些家伙之前还口口声声说我和叔父是骗子!”
  面对这种完全让人接不上的节奏,刘谦三人齐齐傻在了当场。而汪孚林得理不饶人,用连珠炮似的口气,把马亮如何去联络霍秀才,霍秀才如何激汪道蕴赌斗,刘谦马亮两人又如何一搭一档挤兑自己的父亲留下当闲人等等一一说了,那种仿若亲见一般的口气,让原本就已经弱了七分气势的三人竟不知道如何置辩。霍秀才也完全忘了之前下的决心,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汪小相公,你凭什么如此血口喷人,证据呢?”
  “霍相公要证据?呵呵,其实昨天我听说家父遭你算计后,便找到了你身边一个仆人,据他所言,这种行当你不是干过一两次了。先收人钱财,然后落人脸面,毁人前程,至于关说人命,纳逃妻为妾,强买民田,这林林总总的劣迹,本来是民不举则官不究,也没人奈何得了你,但谁让你非得犯我?”
  汪孚林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笑容仿佛人畜无害,但口气就绝非如此了:“父亲受辱,我这个当儿子的怎能坐视?我已经把人证物证全都送去湖广提学大宗师那儿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眼见得霍秀才吓得直接瘫坐在地,刘谦和马亮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哆嗦。这汪孚林什么人哪,做事如此不留余地?
  “孚林!”汪道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可表面上还只得痛心疾首地教训道,“你小小年纪,怎的戾气这么重?你在徽州不是被人称作带挈人致富的财神,就是被人叫做破家灭门的灾星,你莫非认为这两个绰号很好听?”
第三四八章
汪道昆的支持
  南明先生您老好样的,这戏演得太棒了!
  汪孚林恨不得给汪道昆颁发一个最佳演技奖。剧本固然有,可汪道昆地位权威摆在这里,他不可能像对叶大炮以及鄞县那位陈县尊那样,甚至不能像对凃渊以及吴大韶那样,肆无忌惮地支使人家到底怎么做,因此完全得看汪道昆自己想怎么自由发挥。所以,听到汪道昆用这种方式揭自己的老底,他心底乐开了花,可表面上却老老实实低下头说:“伯父教训的是。”
  尽管看到汪孚林一下子老实了,可听到汪道昆都评价汪孚林为破家灭门的灾星,再想到汪孚林刚刚信誓旦旦说送去提学大宗师那儿的证据,霍秀才终于支持不住,竟是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而这时候,刘谦和马亮彼此对视一眼,终于慌忙上前,向汪道昆长跪于地。
  “汪部院,汪小相公实在是误会了,我只是和霍相公有些交情,听说他想谋馆,而县尊二子顽劣,汪师爷之前一个人力不从心,所以我才去对他说了一声,谁知道霍相公竟是这般狂妄自大,挑衅之外还要再加上赌斗条件,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然这样劣迹斑斑,只恨识人不明。”马亮说得情真意切,竟也顾不上年龄差别,就这么跪着对汪孚林拱了拱手说,“汪小相公,我愿意向令尊赔不是,都是我瞎了眼!”
  马亮都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都能这样不顾脸面,刘谦哪还有什么顾忌。他一面庆幸自己没去和霍秀才这个自以为是的人渣接洽,一面恭恭敬敬地说:“汪部院,学生和汪师爷共事虽只一年多,可也知道他为人敦厚,不想昨日竟然被霍相公如此暗算,这才请了县尊一力挽留汪师爷,绝对不是汪小相公之前误认的那一重算计。不但如此,县尊听说汪师爷这些年在汉口镇没有什么积蓄,还特意命我又带了程仪八十两,让我暗地里送给汪师爷。”
  汪孚林侍立在汪道昆旁边,听这两位贼精贼精的师爷你一言我一语,须臾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便故意低声嘀咕道:“还不是认为我们是骗子,于是先送二十两,等见了伯父后再送八十两,这样就不至于被人骗了钱财?以为别人都是傻瓜不成?”
  “孚林!”汪道昆见跪着的那两个师爷脸上汗水淋漓,显然是被汪孚林挤兑的,他只能再次板着脸喝道,“够了,周县令收容你父亲一年多,也算有点宾主之谊,你难道日后汉阳府就不来了?给他留点脸面!”
  话虽这么说,汪道昆也不会一味白脸唱到底,见两个师爷一脸的如释重负,他就淡淡说道:“蕴弟为人古板迂腐了一点,我也知道他恐怕不讨人喜欢。只不过,若是不待见他这个人,合则来,不合则去,礼送回乡也好,又或者当面挑明也好,总好过玩弄某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你们回去告诉周知县,看在他这一年多对蕴弟的照应,某些事便一笔勾销,孚林,你也是,这个劣迹斑斑的秀才也就罢了,其他人你就不要一挖到底了!”
  见汪孚林有些不情愿地答应,马亮和刘谦全都有一种错觉,那就是汪道昆教训他们的时候,态度固然淡然,可说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反而在敲打汪孚林时,那话里并不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训诫,而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纵容。他们都是秀才出身,深知在某些大家族里,晚辈固然有可能受宠,但在大事上头却几乎没有任何发言权,长辈说什么你就得听着,尤其是汪道昆这样已经当到一方巡抚的高官。一时间,两人对汪孚林的评价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这小少年以后最好少惹……不对,是绝对不能惹!
  “去吧,顺便把这个劣迹斑斑的秀才带走。”汪道昆也懒得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如此吩咐了一句,继而就转身进了书房。
  而汪孚林等到汪道昆离开,这才看着战战兢兢起身的马亮和刘谦,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之前既然这么担心我们是骗子,我不妨推荐一本好书。想当初歙县一位有名的富商私通一伙骗子,在一府六县大肆行骗,最后犯到了我头上,我冒险带人抄了他的老巢,他人死了,争产的官司打得如火如荼,一堆亲戚死的死伤的伤。事后,歙县学宫教谕冯师爷以此为题写了一本杜骗新书,你们可以看看。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代我向周县尊赔个礼。”
  见汪孚林微微点头,就这么进了汪道昆的书房,马亮和刘谦不禁面面相觑。汪孚林前头半截话,分明是补充说明汪道昆评价其破家灭门的灾星缘何而起,至于后半截话,事情到此为止固然能让人松一口气,可人家还要向周县尊赔礼……赔什么礼?
  两个平日精明过头的师爷恼火地架着霍秀才离开巡抚衙门之后,那是想破头都没想明白。而汪道昆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等人一走就笑骂道:“你呀,得理不饶人,你刚刚说的赔礼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汪孚林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见汪道昆满脸不信,他就嬉皮笑脸地说,“伯父若是不信,回头我再去拜访一下周县尊,亲自谢他照应我爹这一年多,然后就惊吓了他两个师爷的事赔个礼,这总行了吧?”
  “罢了。”汪道昆知道汪孚林不是第一次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其中的度自然会掌握,他在意的是汪道贯之前回来时和他提及的另一件事,示意汪孚林坐下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之前对仲淹说到的票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汪道昆出身商贾之家,一直鼓吹农商并重,虽然还不至于触及太祖朱元璋以农为本的祖制,但对于商贾的看法自然和很多官员不同。再加上汪道昆又是松明山汪氏的领军人物,汪孚林自然不会卖关子。
  “伯父,我之前去杭州做过一次生意,而后又去了宁波和新昌,我一直觉得,如今徽商富甲东南,商人东奔西走,虽说不少巨商会在多地开金银铺,可以把银子兑成银票,从而方便银钱往来,但大多数人都用不上这样方便的汇兑业务。而民间百姓有钱只知道攒起来,而即便是不少商人,赚了钱后,不是买房置地,就是把钱直接挖地窖埋了。”
  “所以,我之前在义店推出过米券,因为每次都能及时兑付本金和利钱,发行这一年多来,次次都销售一空。民间那些捏着小钱的寻常人家,由此而有了个存钱生利息的地方。我就在想,何妨在唐时飞钱的基础上,进一步做一些改良?”
  汪孚林足足花了两刻钟时间,详细阐述了自己对异地汇兑以及存取款业务的种种构想:“我的想法是,在徽州、杭州、汉口、苏州、扬州这几个徽商云集的地方,开设票号,无论客户在哪里存入银子,全都可以交付一定的手续费,然后在异地支取。如此商人只要拿着汇票就可以轻装上路,不用担心路上盗匪,而一旦遗失,可以动用各种严密的挂失措施,支付相应的手续费后,支取这笔钱。而与此同时,对寻常小民,则是以每年一成的利息,吸引他们存钱,如此既可以弥补各地票号的银本,又可以吸纳民间游资,投入到各种拆借以及有利可图的行业中去……”
  唐时有飞钱,宋时有交子,明初则用宝钞。除却飞钱是因为存多少才能取多少,因此一直使用情况还不错,可交子和宝钞到后来全都一文不值。所以,汪孚林根本不会考虑发行纸币这种和政府抢职权的勾当,就连票号的范围,也暂时只定在徽商云集的这几个地区。见汪道昆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他就继续说道:“而一旦开设这些票号,各地的银本也极可能会发生波动,有时候会发生大额银两的转运,这也是我请吕公子出马,同时开镖局的缘由。”
  票号和镖局这两种事物,恰是相辅相成的。当然,清朝末期镖局之所以会那样盛行,最重要的是,他们完全接过了本来应该官兵干的活,那就是押解税银入京!当然,现在的镖局是绝对不可能做到这种事的,一切都还刚起步。
  汪道昆足足沉吟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开口说道:“你说得可行,我个人支持你的这个想法,仲淹之前虽说只听了个大概,但他很赞成,仲嘉也是。但兹事体大,你不妨同斗山街许老太爷,以及黄家坞程兄商量商量。”
  听到汪道昆如此表态,汪孚林顿时喜出望外。后世人常常都说山西票号如何如何,那是因为清代中期盐业改革之后,徽商到清末早已走入了没落,远不如掌握了口外毛皮药材甚至人参贸易这条路子的晋商,现如今不赶紧在隆万之交商业异常发达的时候把票号做起来,更待何时?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不想汪道昆却又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但我虽说是松明山汪氏官做到最大的,可商面上的事,却不由我做主,扬州那边总揽盐业的那位,是我叔父辈,你叔祖辈的一位长者,你得说服他,如果他不愿答应,你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推人取而代之。我的祖父,也就是你曾祖父的兄长,当年曾经被公推为两淮盐业盐夹(加个竹字头)祭酒,也就是代表盐商和盐运司谈判的人,现如今汪氏却远不如许家程家,甚至眼看要被其他各家追上了。你若想主导开设票号,那么,你得把自己的名声在扬州打响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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