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19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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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光午一气之下吐槽一长串,最后方才冷笑道:“口口声声祖制?笑话,洪武时多少祖制现如今早就不用了,永乐之后又多了一条一条多少祖制?既然前头那些天子能改,现在又怎就不能了?官吏只知道一味因循守旧,若非官场污浊到全是浑水,又怎有邵芳活动的余地?想当初他是高拱座上宾的时候对其奉承备至,现在高拱一下台就立刻翻脸不认人,抓了邵芳还可说是有理,却要连其家产一块算计,倒真是明察秋毫!”
  汪孚林知道吕光午并不是不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及株连的道理,只不过是火冒三丈发泄一下而已,所以他当然不会劝解什么。只是等吕光午最终沉默之后,他方才说道:“听邵芳之前的口气,他似乎认为他那三岁的儿子也会遭池鱼之殃。”
  “祸不及家人。”吕光午重若千钧地吐出这五个字,继而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什么话都不想再说了。
  如果说镇江府治丹徒县只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那么丹阳县城内便完完全全是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冷肃。一路到了这边,天上只是飘着零星的雨点,汪孚林此前穿了一路的蓑衣斗笠都脱了下来,可路上却很少有什么行人,看到他们这一前一后两个骑马的更是全都躲远了。想到入城查问的时候,发现他们俩乃是镇江府衙中开出来的路引,城门守卒无不恭恭敬敬,从这点态度中,汪孚林就足以嗅出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等他们来到了曾经留宿过数日的邵府门外,就只见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已经被人看守得严严实实,等闲人确实不可能从里头出来。即便并没有像对邵芳所说那样借一些兵马随行,但汪孚林拿着张佳胤的手令,又依样画葫芦报上名号之后,却很快就被放进了邵家。
  从大门一进去,就只见空空荡荡的前院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字纸,地上还有一些被人践踏过的书籍,显然邵芳被抓走的时候,其书房里的东西也都大部分被搬走了。曾经时有仆役经过的青石甬道上空无一人,汪孚林一马当先往里走时,甚至都有一种自己仿佛是走在空宅子的错觉。直到穿过第三道门,他方才终于看到了两个手持棍子挡在面前的熟悉身影,可不是邵芳当初带着的两个伴当?几乎是在打照面的一刹那,阿旺和阿才便大叫一声冲上前来。
  当初被这两个家伙从徽州一直挟持到镇江府的高资镇,这笔账汪孚林至今还记在心里。此时此刻,他忘了身后还有吕光午这个大高手压阵,几乎是本能地拔出了腰边长剑,当握住剑柄的刹那,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这可是当年胡宗宪督战时用过的……再放几十年,可就算是传家宝了!
  尽管磕坏这样的传家宝可谓是暴殄天物,可眼下他却没有任何犹豫,脚下似缓实疾地踏出去一步,却是用了当初何心隐最初教他的一剑刺目。
  何心隐这位学术和剑术上的双料大宗师也许因为那次教的是速成,所以从如何向对方的眼睛反射阳光,到撩阴剑这种极其没风度的招法,再到背后突然亮剑刺人咽喉这样的高难度招式,总之刁钻阴狠,没有一招堂堂正正的。就比如一剑刺目,并不是真的让你刺瞎人眼,而是因为人眼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利器攻击时,大多数人都会本能地出现微妙反应,有人会收缩瞳孔,有人会忍不住闭眼,还有人会因此动作失衡,只有真正久经战阵的才会做出正确反应。
  而在突然交手的第一招用这个,更是往往可能收到奇效!用汪孚林背地里对小北吐槽时的话来说,何心隐教剑法还常常附带大段心理分析,就跟其是王氏心学泰州学派出身一样,其剑法干脆叫何氏心剑算了!
  而汪孚林这先声夺人的一剑果然大大出乎阿旺和阿才的预料。毕竟,之前被挟持的那一路上,汪孚林表现得淡定归淡定,可带着一把剑的他完完全全表现出手无缚鸡之力的形象,和传闻中在县衙中手刃巨盗毫不相符,所以他们只以为那是叶钧耀给准女婿脸上贴金。故而此刻出手拦阻,他们想到了吕光午可能会出手的救援,却完全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会暴起反击。
  尤其是直面那骤然一剑刺目的阿才,无论是手脚动作还是反应,全都慢了一拍都不止。直到那迎面而来的剑尖突然转向,以一个想不到的角度直接刺中了手腕的时候,他方才猛地惊醒,可手中却因为吃痛不住,棍棒一下子掉落在地。下一刻,他就只见阿旺已经被吕光午打落兵器踉跄倒地,一时间顿时绝望了起来,竟是双膝一软跪坐在了还湿淋淋的地面上。
  “老爷都已经不在了,你们还想怎样!大不了我们哥俩把命赔给你,求求你们放过少爷!”
  汪孚林担心困兽犹斗,一剑奏效后就立刻退到了吕光午身后。这两个一直都是邵芳的左膀右臂,却依旧还留在这里,刚刚一言不合就开打,如今又突然如此求饶,显然邵芳在束手就擒前吩咐他们留下照看尚在稚龄的儿子。他哂然一笑,随手回剑归鞘。
  “吕公子和我还不至于那么卑劣,跑来为难一个三岁幼童。这是你家老爷的书信,他同意用五千两银子的价格把一万石粮食卖给我。”
  看到汪孚林信手把一封信递过来,阿才顿时愣在了当场。等到他不可置信地取出信笺扫了一眼,认出那寥寥几行字确实是邵芳笔迹,他在慌忙爬起身拿去给阿旺看的同时,心里却也天人交战了起来。
  若在平时,这个价钱自然算是非常公道,可如今是淮扬水灾,粮价飞涨,这显然就不一样了。可在邵家遭到灭顶之灾的当下,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在两三息的考虑之后,阿才和阿旺对视一眼,最终齐齐下定了决心。
第四四四章
斩草除根
  这年头大户人家的粮仓,出于安全考虑,大多都会选择放在城内,邵家的粮仓,也同样建造在邵府隔壁,占地面积不逊于邵府,平日众多家丁看守,防火防盗全都极其齐备。然而,邵芳骤然下狱,风光一时的邵家哪里还像平日那样是丹阳城内人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家丁也好,寄人篱下的江湖豪雄也罢,大多逃了个干净。
  若非此次前来抓人的乃是顶着卫所的招牌,实则是戚家军精锐,这些人临走之前一定会趁机大捞一票,可即便严防死守,邵家也损失了不少金银财物。
  好在粮食这种粗笨且不值钱的东西,并不是裹挟财物的首选,所以当汪孚林和吕光午在阿才和阿旺的引路下,带着几个兵卒来到粮仓时,看到一个个粮仓中那些堆成小山的谷子,好歹也是徽州大粮商之一的汪孚林自然觉得颇为振奋。远水救不了近火,尽管叶明月和小北已经在回徽州的路上,也许能组织粮商往淮扬运粮,可终究不止十天半个月。有邵家这一万石粮食,就可以解决最初的燃眉之急。
  毕竟,扬州城内只是进水,粮库还在,问题就在于城外那些乡镇之前提早开镰打下来的粮食能保住几成。再有就是一部分双季稻田能否赶上第二季的播种。否则下半年的粮价,只怕就是天价。
  尽管汪孚林之前已经挑明并不是为了邵仪来的,但邵芳骤陷囹圄,见汪孚林面对满仓粮食露出了喜色,阿旺忍不住讽刺道:“一万石粮食就在这里,做生意讲的是钱货两讫,钱呢?”
  “定金一百两黄金在吕公子那儿。”汪孚林见吕光午拍了拍随身包袱,邵芳这两个伴当神情稍稍一松,他便继续说道,“至于剩下的,我身上倒是带着扬州那几个盐商托付的银票,但因为这是盐商和金银铺开出的票子,要去扬州方才能够兑换。”
  “我们眼下是笼中之鸟,你看我们是能去扬州的人吗?”阿才登时神色一冷,想起汪孚林借由花魁大会狠狠敲了邵芳一笔的往事,“你要赖账就明说!”
  “你们信不过也无妨,粮食要清运,需要船,需要人手,趁着起运这功夫,我去一趟常州府见一见沈公子,让他随我们去一趟扬州,想来你们总应该信得过这位姑爷吧?”
  见汪孚林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还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阿旺和阿才不禁都生出了一丝喜意。自从邵芳和沈应奎翁婿闹翻之后,沈应奎就没有再来过丹阳,而这次的变故来得极其突然,他们因为被托付了邵仪这邵家的唯一骨血,也不敢轻易离开,等到想起应该走一个去给沈应奎报信的时候,已经都出不去了。所以他们完全不知道,走脱的江湖豪雄以及家丁被抓住了大部分,如今丹阳县衙的大牢和班房被塞得满满当当,正由张佳胤的得力师爷亲自审讯。
  “好,那我们就信你一次!”
  丹阳就在运河边上,倘若之前运河尚未满溢,那么通过运河水路送粮食到扬州,是一段最方便不过的路程。然而如今淮扬段运河满溢,运粮就成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更要命的是人手。然而,汪孚林和吕光午毕竟曾经在丹阳逗留过一段时间,更结识了牛四这个昔日的机霸,眼下邵家一倒,邵氏机坊登时关门,无数机工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工作,所以他们找到牛四一说,这位就立刻一拍胸脯揽下了此事,须臾就组织起了上百名闲散没事干的机工。
  而出于运力以及稳妥考虑,从丹阳到镇江府丹徒直到过长江这一段,仍然走运河水路,等过江之后再看淮扬水患的情况,决定是从陆路还是水路转运。正因为如此,考虑到逃灾的流民可能会见到粮船粮车生出异心,即便知道沈应奎应该更信服吕光午,可汪孚林还是把押运这档子事托付给了吕光午,自己则准备在第二天前往百余里之外的常州见沈应奎。
  然而,次日一早他还来不及上路,昨日领他们进了邵府的那个戚家军兵卒就匆匆找到了客栈。昨日谈妥了一万石粮食的事情之后,汪孚林厚厚打赏了随行的几个戚家军兵卒,对于在门口看守的其他人,他则是吩咐丹阳阁送了丰盛的饭菜过去,也算是小小的拉拢。而投桃报李,这会儿就有人给他送来了一个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消息。
  “汪小官人,镇江府衙张巡抚那边命人送来口信,邵芳妖言惑众,当立时正法以平民心,今日就行刑,故而百户差我特意前来知会一声。对了,邵芳那两个此前在海捕文书上的伴当,之前张巡抚一时不察遗漏,今早也要一并押送过去,明正典刑。”
  昨天才刚抓的人,今天就要杀,而且还是连那阿旺和阿才两人也一块杀?
  要说邵芳主仆三人死有余辜,丝毫不值得同情,可汪孚林丝毫不相信单单张佳胤一个应天巡抚会如此杀伐果断,不消说,这必然是京师张居正和冯保的意思。事到如今,这对内外相的联盟当然不会害怕区区一个邵芳可能翻盘,而只不过是杀鸡儆猴,敲打告诫日后那些处江湖之远却仍不忘权谋的山野闲人,不要再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名堂。相形之下,三颗人头落地,于大人物来说不过是小事。
  昨夜吕光午宿在牛四那边,汪孚林只得一人,一瞬间的震惊过后,他便仿若无事地谢了对方一声,谁料那兵卒却并未就此告辞,而是四下一看,又凑近两步,低声说道:“小官人昨天不是还出了一百两黄金的定金,这笔钱百户已经命人扣下来了,随时可以还给小官人。”
  想当初戚家军打倭寇的时候,军纪确实颇为森严,但后来到福建就大不如从前了,等这精锐的一小撮人再调到蓟镇,作为重练蓟镇军的中坚,主帅戚继光尚且明里冠冕堂皇,暗地有所揩油,更何况下头亲兵?毕竟,朝廷给这些战场搏命军人的粮饷,完全对不起他们脑袋提在手里的风险。
  汪孚林自知不能对这些军人的品行要求太高,沉吟片刻就笑着说道:“既然邵家人没福气,钱又不是我的,我就借花献佛,各位军爷拿去分了吧。”
  那军士原本想着汪孚林之前对他们出手大方,又打赏钱,又送好酒菜,再加上汪孚林根脚硬,其伯父汪道昆乃是戚继光在文官中少有的好友知己之一,故而上头百户都知道不要因为区区百两黄金得罪了人,他就更不会贪心了。如今听到这样的好事,他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随即是一阵狂喜,推辞了一阵之后,这才答应了下来。因为得到了这样的好处,通风报信的他自然不吝再多提供一点消息。
  “我倒是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小官人。邵芳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留下,交托给一个家生子婢女照拂。上头的意思恐怕是……”
  见人横掌下切,汪孚林立刻醒悟到那是斩草除根的手势。邵芳主仆三人固然咎由自取,可一个三岁稚子碍着谁了,需要如此辣手?他知道凭借刚刚建立起的这一丁点人情,不可能请这些戚家军的将卒做些什么,干脆就长叹了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邵家也是咎由自取!既然如此,可有谈及如何处置邵家财产的事?”
  “自然是抄没入官。”那军士连那么大的消息都泄露了出去,这种小事当然不会隐瞒,“张巡抚已经派了亲信过来造册登记。当然,那一万石粮食并不在其中,横竖也是为了赈济淮扬灾民,和那些田产房产金银绢帛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再加上当初邵芳也算知情识趣,把交易文书上的时间提前一日,那时候他还未落网,就算官府也不能拦阻这种正当交易。当然,张巡抚密奏上去的时候,少不得会解释清楚。”
  怪不得人说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邵芳曾经何等威风,可如今一朝失势,自己主仆三人性命搭进去不算,儿子还要受株连,所有财产都要抄没,盖因邵家得罪的乃是这天下除却皇帝和两宫皇太后之外最有权势的人物,又或者说,在现在这种时局下,张居正和冯保的组合根本就可以操纵皇家!
  谢过那军士的解释和提醒,汪孚林再不耽误,立刻匆匆上路。此行到常州府武进总共不过百多里,官道上快马疾驰一日可达。尽管他只孤身一人,拒绝了吕光午借他的伴当,但他自带干粮饮水,休息时又不和人在一处,一路上顺顺当当,傍晚时分就进了常州府治武进城。头一次来到此地,他打听沈应奎家在何处却没费太大力气。毕竟,作为常州府学生的沈应奎膂力出众,豪侠仗义,又和常州府衙苏推官交好,名气大得很。
  当他请人通报进去之后不多久,沈应奎竟是跟着那门房亲自出来了,一见他就笑问道:“汪贤弟真是有心,这是特意来常州看我的?”
  汪孚林盯着沈应奎看了好一会儿,见其言行举止颇为轻松,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确实是特意来见沈兄你的,进屋说话吧!”
第四四五章
不在场证明
  武进沈家并不像丹阳邵家那样富丽堂皇庭院深深。沈应奎的父母在他成婚后不久就过世了,也没有什么叔伯兄弟。三进院子中,最里头一进是沈应奎的妻子邵氏以及一儿一女居住,第二进是沈应奎的书房,两边的厢房中则是收藏了他多年积攒的各种兵器,中间的大院子就算是演武场。最前头的正堂是正式见客的地方,两侧廊房和大门两侧的倒坐屋是给男仆住的。
  一整个家里,总共只有外院一个门房,顺带负责前院洒扫,一个厨子以及一个书童,内院两个丫头,一个乳母,算是江南一带殷实人家中很节省的了。
  人口简单,沈应奎自己也觉得舒心,把汪孚林请到自己的书房里坐下之后,他正要亲自沏茶,却没想到汪孚林没有坐,而是直接伸手按在了茶壶上。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就只见汪孚林犹豫了片刻,最终开口问道:“沈兄离开丹阳之后,就没有和你岳父联络过吗?”
  沈应奎那张脸顿时微微一变。尽管负气离开丹阳,接下来一个多月没有和邵芳见面又或者通信,翁婿俩的关系降低到了最冰点,只瞒着妻子邵氏,可平心而论,他也不是没有反省过自己。至少,他觉得身为受过岳父不少帮助提携的女婿,他不应该只是在揭破事实之后拂袖而去,而是应该好好苦口婆心把人劝回来。此时此刻,他放下抓茶叶的手,有些苦涩地说:“汪贤弟,不瞒你说,我想近日去一趟丹阳,再劝一劝岳父。”
  “我就是刚刚从丹阳过来的。”汪孚林见沈应奎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他便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应天巡抚张佳胤亲临镇江府治丹徒县,下令拿了你岳父。”
  此话一出,沈应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识地提高嗓音:“你说什么?”
  “你之前走后不久,我和吕公子就去了扬州。偏偏最近黄河水倒灌入了运河,运河满溢,淮扬之地变成了水乡泽国,我和吕公子就受托到镇江府来买一批粮食回去应急,听说张巡抚在镇江府衙,特意去求见,希望他能帮忙,结果正好得知你岳父邵芳从丹阳被押解了过来。因为张巡抚暗示邵家存有万石粮食,我去牢中看过他,本打算用五千两银子向他买粮一万石,到时候交给你,如此哪怕邵家家产抄没,也足够你抚养你那妻弟邵仪……”
  “停,你先等一下,等一下!”
  沈应奎不得不阻止了汪孚林,用拇指和小指使劲揉捏着太阳穴,人却是跌坐在了椅子上。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的震惊,已经被汪孚林接下来详细解说的这些内情给盖了过去。他虽然不喜官场倾轧,但并不是愚蠢的人,否则也不会得邵芳青眼,妻之以女。他已经醒悟到岳父这场弥天大祸是因为高拱罢相,但究其根本,如果不是雷稽古在湖广的海捕文书,以及岳父又在徽州掀起了那么大的事端,恐怕接下来的报复也许会很狠,不会来得这么快。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岳父会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无疑和汪孚林脱不开干系。可是,他难道就能因此怪到汪孚林头上?
  他一下子抱紧了脑袋,可偏偏就在这时候,汪孚林又丢下了一个比刚刚更加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我早晨从丹阳出发时,有看守邵家的兵卒来报信说,丹徒那边送信来,让人把邵芳从不离身的那两个伴当押送到丹徒,今日午时和邵芳一并行刑。”
  现在是什么时候?
  吕光午几乎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发疯似的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看到的却是已经完全昏暗下来的天色。他瞳孔猛地一收缩,随即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即便是以他从小练武的稳当下盘,此时此刻却完全控制不住身体,几乎就要瘫软在地。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只有唯一的一个念头。
  来不及了……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哪怕他真的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可能挽回已经发生的事,更何况他还没有那等身手胆色去劫法场!
  他甚至都不知道汪孚林是怎么把他拽起来,又是怎么把他按到椅子上去坐下的。当他终于清醒过来之后,却是狠狠盯着汪孚林,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特意跑来武进,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没错,拿着找你来说如何结清那一万石粮食货款这个借口,我确实是特意来告诉你这件事。你不用瞪我,光是在湖广那几条人命,邵芳死有余辜,那两个仆人亦然,至于引群盗寇徽州,要不是因为运气,更是弥天大罪。至于他此后又是怎样煽动奸徒杀人灭口,事有不谐就挟持我逃走,我也不想再说一遍了。”见沈应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发火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颓丧,汪孚林方才突然词锋一转道,“但你的妻弟,不过三岁的邵仪却是无辜的。”
  沈应奎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微微有些呆滞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了起来。他一刹那就意识到了汪孚林这话是什么意思,立刻二话不说就往外冲去,可才到门口就被汪孚林给一把拽住了。他登时怒而回头,恼火地叫道:“你可别告诉我,挑明有人要暗害邵仪是为了拦着我救人!”
  “怎么救?城门已经关了,武进到丹阳百多里路,一来一回至少要一昼夜!”
  “区区城墙,我爬出去就行了!我在城外田庄上养了一匹好马,一夜来回武进丹阳不成问题!”
  见沈应奎说到这里就要挣脱自己,汪孚林迸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好,万一被人事后查问起来,你的不在场证明呢?”
  不在场证明这五个字沈应奎听得云里雾里,当即问道:“什么意思?”
  “简单的来说,就是别人事后追查,你拿什么证明你今夜人在武进?我固然可以给你做个人证,毕竟我和邵芳曾经有仇,但万一别人还是不信呢?”
  等汪孚林解释过后,沈应奎那暴怒的冲动一下子变成了无边的冷静。他还有妻子儿女,就算有心为岳父保住子嗣骨血,也不能不考虑他们。他迅速思量了一阵,最后看着汪孚林说:“汪贤弟,你和岳父有仇,却还能够给我通风报信,此情此谊我沈应奎铭感五内。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眼下要去找府衙苏推官痛饮一番,你能否与我同行,等大醉之后在府衙借宿一晚?”
  见沈应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汪孚林顿时舒了一口气,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他并不是那么急公好义的人,但邵家这兴衰之间实在是触及到了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而且沈应奎这人的性子实在很对他的脾胃,就连吕光午也赞不绝口,他一时心动便当了一回滥好人。至于那三岁稚子,如果历史不变,等到其长大之后,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全都已经身死名消,而有沈应奎在,他完全不担心那小子报复到自己头上的可能性。
  正如坊间传闻的那样,常州府衙苏推官和沈应奎确实是很不错的交情,一手抱着一坛酒的沈应奎根本没有通报,就带着汪孚林登堂入室。相见寒暄两句,他介绍了汪孚林的身份,见苏推官立刻改容相待,他将人引荐了过去之后,就直接叫小厮拿来大碗,随即打开泥封给自己斟满,继而一饮而尽。
  见这情景,苏推官只觉得纳闷不已,见汪孚林也不劝解,却还主动给沈应奎倒了一碗,他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眼看这个自己素来挺欣赏的府学生一口气喝了七八碗酒,酡红的脸上醉态宛然,他终于忍不住拉着汪孚林问道:“汪公子,小沈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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