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0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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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零章
满是收获的回程
  接下来几天,汪孚林带着程乃轩周旋于临淮侯府和盛家之间。至于小北,她当然免不了要和三个浙军旧部的聪明人打交道。
  浙军不是胡宗宪的浙军,是朝廷的浙军,可是在这些被裁撤被忽略的昔日老卒眼中,当年主帅的悲惨遭遇和他们如今的境遇无疑有所重合,这就让他们无形之中把对昔日主帅的评价更提升了一步。所以见过汪孚林之后,虽然听说汪孚林为了他们奔走在南京城两家显赫门庭之中,张喜等人仍然想见小北一面。
  说是男女有别,可这种事也就是腐儒道学抓住不放,底下的小民百姓自然不可能放在心上。难不成嫁到普通人家的妇人成天关在家里,不下地干活,不抛头露面逛街买东西?当潘二爷带着张喜张兵兄弟出现,亲眼看到这位胡宗宪曾经抱在膝头见外客的千金大大方方出现在他们面前,已经见过她一次的潘二爷毫无怀疑,张喜和张兵两人却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垂下眼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打量这位胡宗宪的掌上明珠。
  结果,还是小北笑了一声:“都坐吧,不用有什么顾虑。又不是当年见我父亲,要凛凛然战战兢兢,我没他那么可怕,没法令行禁止,也杀不了谁的头。要看我就抬起头来,想当初我跟着乳娘逃出去四处奔走的时候,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了,就是后来进了叶家跟了我现在的爹娘,也是成天在外野着。”
  张喜和张兵这才稍稍轻松了一些,可盯着人家看到底失礼,他们只能在入座之后稍稍抬起头,用眼角余光一再打量,最终无不觉得,那虽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绝色,只是娇俏甜美,可这年纪轻轻的千金往那儿一坐,谈笑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自信。在最初的沉默过后,还是张喜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会没有归宗?如果知道胡部堂还有女儿活在世上……”
  “现在父亲还有两个儿子尚在人世,儿子下头还有孙子重孙,那又如何?父亲只有一个,难不成浙军旧部有人指望我那两个哥哥能够如父亲一样,将来被人称之为国之柱石?我一个女流,沾不沾父亲的光都无所谓,岁时祭祀扫墓,都绝不会忘记,想来父亲不会怪我的。”
  小北没有拿出在耿定向面前那样的理由,而是连续两个反问,见张喜张兵顿时哑然,她才词锋一转道:“我家相公言出必践,答应你们的事情已经去做了。但凡武艺还没有荒废,又没有固定生计的,届时都可以在镖局中得到一个位子。而就算身残,武艺也都扔下的……”
  她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镖局中要人扫地,要人看门,要人做饭,知足常乐,就算是挤,也能够挤出地方安顿人的。你们不用担心我拿着父亲昔日的名头,要挟你们。我们夫妻自有安身立业的本事,并不想靠父亲余荫,也不想靠你们这些记挂旧情的浙军旧部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我只是不想再有何四这样耐不住寂寞和清贫,祸害了往日袍泽的家伙。之前那件事如若不是及时压下,那会是多大的风波?”
  这一次潘二爷还没开口,张喜和张兵就已经站起身来。年长的张兵想也不想就开口说道:“小姐,浙军旧部解甲归田的遍布东南,这么多年了,就没人还记得我们,只有您和姑爷还肯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着想。你们的心意,我们虽不能转达给兄弟们,却一定会好好约束着大伙儿!杭州的镖局靠的是打行,再加上几位新昌高手,镇江的镖局靠的是机霸机工,常州靠的是丹阳邵大侠的女婿,我们南京的镖局绝不会输给他们!”
  张喜着实后悔自己刚刚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会儿也连忙接口道:“对,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必定不会丢小姐和姑爷的脸!”
  “那就谢谢你们了。”小北抿嘴一笑,站起身来万福行礼道,“也请二位代我告诉其他人,只要镖局能够开下去,其中三成股份,便分给各位从镖局没开张就辛苦操劳的诸位浙军旧部。”
  见到这一幕,听到这席话,潘二爷才算是真正的心悦诚服。刚刚在小北行礼的瞬间,他已经从位子上猛然弹起身来,此刻也掷地有声地说道:“小姐放心,只要我还在东城兵马司一天,便会尽心竭力护持镖局一日。我在南直隶还有一些信得过的朋友,到时候一并写信给他们,请了他们同襄盛举!”
  之前初到南京时,汪孚林还叹息东南各地的银庄票号以及镖局网络渐次铺开,却只有南京因为权贵如云,山头林立,插不进来,这次竟然因缘巧合凿开了一条缝,楔入了几颗钉子,他顾不得明年会试就在三月,立时三刻拉着程乃轩忙活了起来,同时还不忘给程老爷捎了个信。好在扬州距离南京不过两三天路程,程老爷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作为商场老手的他亲自和盛家接洽,汪孚林则一心一意和临淮侯世子李言恭死磨,终于在九月中敲定了合作。
  而在票号银庄以及镖局开张之前,南京守备太监孟芳果是黯然下台。取他而代之的,却不再是冯保的徒子徒孙,而是一位之前和孟冲等人走得很近的司礼监秉笔,但因为此人一直礼敬两宫皇太后,所以不像孟冲陈洪那样倒霉,李太后总算还惦记着当初那点情分,没留着碍冯保的眼,就把人打发到南京来当守备。这是比去皇陵司香好无数倍的养老之地,因此这位守备太监上任之后没有多说一句话,笑纳了李言恭亲自送去的一成干股,就此心满意足。
  如此一来,官面上的所有障碍算是全部趟平,至于如应天巡抚张佳胤,以及南京六部都察院那些官儿,有的汪孚林自己去拜会,有的临淮侯世子李言恭帮忙指路……终于在九月末,新安银庄和票号一一开张,镖局则是晚了三日,那捧场的人以及盛大的排场,在南京城里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以至于汪孚林和程乃轩终于挟娇妻踏上回程,太医院未来御医朱宗吉带上已经痊愈的病人江文明同行的时候,某御医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实话。
  “怪不得人家都说,新安商人甲天下,我从前还以为夸大,现在看看你们还不到二十的就这么会算计,只手搅动南京一场大风云,我才真信了!”
  江文明虽是接连参加了白雪山房的三次文会,以解元再加上徽州才子的身份,博得了不小的名声以及喝彩,可渐渐学会了察言观色的他却瞧出来了,那位对文人几乎没有半点架子的李小侯在笑容满面招待宾客的时候,常常有些心不在焉。当明白走神便是因为汪孚林和程乃轩捣鼓出来的那票号银庄镖局中,李小侯掺和了很大的一脚,他当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一味斥之为商人重利了。
  因此,哪怕眼下面对的是让自己能够安然坐船西下芜湖的救命恩人,他听到朱宗吉这么说却仍是为汪程两位说了一大通好话,直叫朱宗吉捧腹大笑。
  至于汪孚林,当然是陪着每逢坐船一定晕船的妻子在舱室中闲话。事实上,如果不带着江文明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如果不是考虑到许大小姐不是那种特别能经得起路途颠簸的身体,只他们夫妻二人,他们一定会痛痛快快骑马回去,也免得坐船再雇马车那么麻烦。虽说船舱狭窄,可这会儿剥着橘子说着话,自然觉得说不出的平静惬意。当然,去宁波探望叶家老太太是实在来不及了,毕竟北地冬天来得早,不及早上路很可能就会被大雪堵在路上。
  于是,两人也只能派了信使,带了礼物去宁波。
  从乡试报捷的报子登门报喜,再到今科桂榜题名的儿子回来,汪道蕴和吴氏等得那叫一个心焦。原本计算好了路程时日,可最终换来的却是儿子请先回来的柯先生和方先生捎回一封急信,说是暂时被急事绊住回不了家。想到汪孚林前几次每逢外出必定惹上一堆麻烦,老夫妻俩那是日也怕夜也怕,最担心的是小北这次也过去了,会不会牵连到儿媳妇。直到后来第二封信送到,说是留着和临淮侯李家以及金陵盛家谈生意,他们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汪道蕴心里那叫一个不痛快。虽说松明山汪氏乃是靠行商才有今日,可儿子好端端考出了一个举人,又不像程老爷是两次会试落榜才去做生意,这大好的年华认认真真读书不好吗,干嘛非得要孜孜不倦只顾着赚钱?
  此时此刻,他就在书房中亲自监督金宝练字,嘴里还念叨道:“岁考科考,乡试会试殿试,一笔好字会画龙点睛的!那小子就是不肯定下心来,否则老老实实练上三年的字帖,这金榜题名的几率也会大些。之前那三年要是肯用心在家苦读,也不至于老是剑走偏锋……”
  金宝看似很用心地写,耳朵却一直都在偷听汪道蕴说话,一不小心手腕一抖,一滴墨汁陡然之间落在了字纸上,他登时面色大变。倒不是因为汪道蕴一定会恼火碎碎念,而是他素来最爱惜东西的人,一想到一张纸多少钱,这心底的懊恼就别提了。可偏偏这时候,他就只听窗外汪小妹一声清脆的叫嚷。
  “爹,金宝,快出来,哥回来啦,还带来一个到家里做客的朋友!他们正巧在门前被叔父大人仲淹先生拦截下了,正在那吵架呢!”
第四八一章
火烧眉毛
  汪小妹口中的吵架,汪道蕴和金宝祖孙俩听着全都纳闷了。汪道贯怎么说也是掐着汪孚林应该从南京赶回来的时间,风尘仆仆刚刚从北地回来,哪会就这样和后生晚辈吵架?
  汪道贯和汪道会去年回乡参加过汪孚林的婚礼后,便紧赶着北上去和汪道昆会合。如今的官员上任,县令知府多半会礼聘一两个师爷,而总督巡抚因为是光杆司令,半个属官都没有,更是会带上一堆幕僚,如汪道昆这般离任湖广巡抚就任兵部侍郎的,原本那些料理地方事务的幕僚当然就用不上了,厚薪礼送人的同时,自然也要将两个同辈的弟弟带在身边历练。
  故而曾经潇洒不羁的汪二老爷在北边这将近一年,曾经白皙的脸庞显得粗黑了不少,身上也多了不少风霜痕迹。此刻站在前院中,他一见汪孚林,就忍不住在他肩头重重砸了一巴掌:“还是你小子日子过得滋润,红袖添香读书一年,小登科之后又是一回次登科!这次别想在徽州享清福,回家收拾收拾就跟我上京城去!”
  这才刚从南京回来,到家门口就被人堵门,二话不说就拉着要上北京,汪孚林觉得这样支使人简直过分到人神共愤了,当即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道:“二老爷你自己也是考过举人的人,什么红袖添香闭门苦读,这滋味很好受?到了南京之后就是一团烂摊子,你可别说那造势的人里头少你一个。只可怜我考完之后就要忙这个奔那个,这才捱到南京城里银庄票号外加镖局三头并进,总算是回了家来,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上你就又催我走人了?这有没有人性啊!”
  “没人性。谁让你小子能耐多能耐大,能者多劳。”汪道贯理直气壮地嘿嘿笑了一声,对于汪孚林身后,小北正带着严妈妈以及碧竹悄然溜进了明厅,他没大理会,可当发现有个三十出头青年正抱手在那笑眯眯看热闹,他这才意识到刚刚只顾着调侃那小子,一时忽略了。就立刻摆出了一脸正经的样子,撇下汪孚林上前拱拱手道,“尊驾是孚林从南京带回来的朋友?这惫懒的小子也不引荐一下。”
  朱宗吉和汪孚林总共才认识没多少天,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只是对于自己注定要进太医院的未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故而托词溜出来走走,更何况这徽州府他还真是头一次来。只没想到如今也算有些名头的松明山汪氏,竟然有如此光景,他这外人看起热闹来自然觉得有趣。见汪道贯已经转向了自己,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侧身一让,显出了大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另外一位来。
  “在下临淮朱宗吉,就是个吃闲饭的家伙而已,跟着汪贤弟到徽州走走看看,没什么大事。倒是后头的江贤弟乃是今科解元郎,既然到了府城,他执意要来拜访过汪贤弟家中长辈,再回家去。想来他能够再次碰到闻名远扬的仲淹先生,心中不胜欣喜。”
  汪道贯这才发现大门口确实还杵着个略有些消瘦的年轻人,对方脸上满是尴尬,这时候上前来长揖拜见的时候,甚至嗫嚅了许久也没说出几个字来。汪二老爷在徽州一府六县狂名远播,远远不像汪道会那样谁都说个好字,今天若被别人瞧见和侄儿唇枪舌剑的一幕,他倒也没什么,可被人家新科解元给看见了,他免不了有些不自然,打了个哈哈将江文明扶起来说了几句场面话,立刻没事人似的支使汪孚林把人领到里头见汪道蕴,他这才端详起了朱宗吉。
  “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临淮侯打算上书举荐的杏林国手朱先生?”汪道贯恍然大悟地双掌一合,随即想到汪孚林刚刚那番话,便笑了起来,“我汪家的千里驹能和临淮侯搭上关系,实在是令人难以预料。那小子嘴里就没个准话,烦劳朱先生给我说说?”
  既然汪道贯被朱宗吉给吸引了注意力,汪孚林乐得不用去应付这位汪二老爷,少不得带着江文明去见父亲。快四十了还只是个秀才的汪道蕴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带了个解元郎回来,最初听到汪孚林竟敢和长辈汪道贯吵架的那点愠怒全都丢到了爪哇国,满脸堆笑的客气模样,用汪二娘和汪小妹私底下的话来说,那就只有在当初哥办婚事的时候才有过,就连哥中举的消息传来时都没这么高兴过。
  汪孚林当然知道老爹为啥乐呵呵,汪道蕴与汪道昆他们兄弟几个不一样,尽管自己也去经过商,可总觉得商家门楣并不算最好听,如今汪孚林有个清贵的解元朋友,这高兴劲便格外不同。而等到汪道贯带了朱宗吉进来,又引荐了这一位时,汪道蕴那就更加惊喜了。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价值观是士林儒生当中最最推崇的,比新安人推崇的科举不成便从商可要风雅多了!
  如此一来,汪道贯本来特意守株待兔,等汪孚林回来便想要说的正事,硬生生给噎在喉咙口,始终就没能有机会说出来。好在江文明离家太久,还要去府城拜见舅父,承诺日后再来拜访,汪孚林打算趁这机会赶紧溜去见见叶大炮这个岳父,立刻提出要送人,汪道贯当机立断要一块走,汪道蕴虽说遗憾,也只能暂时歇下心思,送了人出来。等到一行人进了县城和府城之间的德胜门,江文明告辞先行,汪道贯才一把揪住了汪孚林那坐骑的缰绳。
  这会儿四周围没啥闲杂人等,汪孚林也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叔父,话说我等到过了年也才十八,就算现在好容易才考中个举人,明年会试也十有八九没戏,就算侥幸考了个三甲同进士,要给伯父南明先生分担什么也还太早了些。伯父这是应该才刚回京城吧,这么急急忙忙派你来要我去京城干嘛?”
  “如果光是历练,你早两天又或者晚两天去,自然无所谓。只不过……”汪道贯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才用相当苦涩的语气说道,“元辅张阁老大刀阔斧,应该这一两个月就要在全天下施行考成法了。”
  汪孚林不由得一愣。考成法?这在后世几乎被称之为张居正所有改革举措之中,最犀利也是最有效的一条举措,怎么现在汪道贯说起来却当成是洪水猛兽似的?可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这年头官员办事拖沓推诿早就已经习惯成自然了,骤然面对一剂猛药,心惊胆战倒也不足为奇。汪道昆乃是兵部侍郎,外人称之为少司马的,虽不像吏部掌文官考评那样繁杂,武选司的武官考评也挺要紧,兴许就这样方才有所震动。
  汪道贯徐徐骑马前行,在他跟上之后,就继续沉声说道:“依照考成法,六部都察院开列所属官员应办事项,到年底一一按照所办事项核验,以此作为考评。大哥虽说觉得这样做太过严苛了一些,但真正贯彻下去,也不啻是刷新吏治的良方,相比从前高胡子的那些条条框框更狠,但也更有效。但问题不在于中枢,而在于地方。你知不知道,考成法对于地方官的重点在何处?”
  对于张居正那一桩桩新政,汪孚林只记得对于地方影响最大的是,全国上下丈量土地,不少派下去的吏员为了讨好那位首辅,故意在丈量工具上做文章,为了提高赋税额度,夸大田亩数量,而这些被夸大的田亩数,一部分当然是大地主倒霉,但很大部分都落在升斗小民头上,真正的豪绅大户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可现在东南以及福建各地不少都已经推行了各种类似一条鞭的赋役新政,丈量土地却还没开始,考成法对于地方官的影响,他还真不知道。
  而汪道贯的口气着实有些严峻得过头,他立刻问道:“重点在何处?难道在赋役?可从前不是也是如此?”
  “从前征赋不足,地方官若是能找到正当理由,积欠下来也就积欠下来了,但现在若按照考成法,地方官每年征赋,一定要超过九成,否则就降级!最重要的不止是这个,历来欠赋,时日一久,朝廷也就无可奈何蠲免了,但如今按照新的考成法,欠赋一概重新统计,每年征收夏税秋粮时,一概按照这重新统计的数字,带征一成,也就是说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征收上来,十年为限,欠赋缴齐。府县主司离任之前,赋役不清者不得升转……”
  大约因为汪道昆和张居正这会儿的关系确实不错,考成法的一条条细则,汪道贯说得头头是道,听得汪孚林直冒寒气。他当然知道,如今积弊已深,张居正要想只手补天,就得用雷霆手段,可这样的雷霆手段从朝堂落到基层,看似是县令知府这样的亲民官压力山大,可从另一个层面来看,何尝不是小民百姓承受那雷霆?不说别的,除非是真正钢铁脊梁宁折不弯的主司,有多少人敢把朝廷这把屠刀对准乡间豪绅巨室,还不是黎民百姓遭殃?
  汪孚林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挑眉问道:“可考成法推行,伯父忧国忧民乃是正理,我又能帮得了什么?”
  “帅嘉谟跑到京师去了。”汪道贯短短九个字说出口,果然就只见汪孚林一张脸黑得如同锅盖,他便苦笑道,“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去谁去?”
第四八二章
乡党
  女婿刚回徽州就立刻跑来看自己,平心而论,叶大炮心里那股熨帖就别提了。即便是汪孚林后头还吊着个汪道贯,他也完全没往心里去。不知不觉,他上任徽宁道已经快一年半了,步入官场则是快四年了,加上之前进士及第后守着吏部等选官的那一年,就是快五年。一个三甲同进士不到五年就已经官入从五品,哪怕是地方官,考评还是相当优秀,这可以算得上是异数中的异数。
  至于在居官途中于治地发现良才美质,这良才美质还成了自己的女婿,这就更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比中进士还得意!至于另一个女婿,则要多谢程老爷牵线搭桥,否则他做梦也想不到能先后在徽州嫁出去两个女儿!
  所以,哪怕今天小北没能跟着一块来,可叶大炮还是很有喝一盅的冲动。可是,亲自端着茶具到书房来的苏夫人则比他会察言观色多了,斜睨了汪道贯和汪孚林叔侄两眼,她就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仲淹先生从京城回来有几天了?怎么这么巧和孚林一块过来?”
  叶钧耀这才微微一愣,猛地想起自己身为徽宁道,哪怕不说耳目通天,可歙县衙门那三班六房至今还记着他这个上司,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往他面前报,确实还是现在才知道,理应跟着汪道昆在京师的汪道贯竟然一声不响就回徽州了!而且,这位汪二老爷就算性子再随心所欲,也没必要逮着汪孚林刚回来拜见他这岳父叙叙旧情的当口,非得讨人嫌地一块出现吧?
  汪孚林冲太过聪明的岳母苏夫人苦笑了一下,随即就无精打采地将汪道贯刚刚对自己说的事复述了一遍。这下子,苏夫人固然眉头锁紧,叶大炮更是端着茶盏如泥雕木塑,许久才一仰脖子牛饮喝干了茶水,抹了一把额头,脸上分明满是心有余悸的表情。
  “幸好我当初在歙县令的任上,夏税秋粮征收得没出什么纰漏……也幸好我按照南明先生的建议,无巧不巧弄到了这么一桩捕盗的功劳,然后从州县主司腾挪到了分巡道的位子上,否则这考成法一下,再当什么知府知州知县,那简直是自己往绳子上套啊!不把积欠的赋税全都给征缴完全,那就等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申斥罚俸降级,可要是把积欠的赋税给征缴齐全,要么和豪绅巨室死磕,要么就把百姓扒皮拆骨!”
  叶钧耀用双手抱住了脑袋,许久才突然抬起头道:“元辅张阁老……打算动的是世家大族,还是升斗小民?”
  就算汪道贯是汪道昆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而且汪道昆现在还是张居正的政治伙伴,可汪道昆到底在张氏心腹之中的排名不算十分靠前,故而汪道贯的回答也只是摇摇头。反倒是对于旧事重提的徽州夏税丝绢,他不得不多提两句:“帅嘉谟如今人在京师,申诉的状子递去了户部,也递去了都察院。虽然我走的时候,声势还谈不上非常浩大,但已经激起不小的反应了。这桩公案叶观察你当初用和稀泥的方法压了下来,可终究是因为帅嘉谟音讯全无。”
  “可现在压不下去了,虽说我和仲嘉也都是徽州人,可要说那帅嘉谟,我们都两眼一抹黑,总不能贸贸然去与其接洽,自然只能想到孚林。”
  叶钧耀想起自己当初因为此事险些被人坑惨,汪孚林也险些又是丢功名又是派粮长,可时隔三年多,此案居然不但没有完全歇下,反而有闹到直达天听的地步,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所以,他忍不住有些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挡在前头说:“京师那种地方,孚林小小一个举人若万一一着不慎,岂不是要被人活生生吞了?真要是朝廷查问下来,实话实说就行了,我这个观察反正是白捡的,大不了降级申斥罚俸,他不掺和行不行?”
  “不行。”这次,是汪孚林代汪道贯给了个明确回答。见叶大炮冲自己吹胡子瞪眼,苏夫人则是没说话,他便继续说道,“叔父直说,应该还有别的关碍吧?”
  “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好骗。”汪道贯叹了口气,随即低声说道,“殷正茂在两广和岭南功勋卓著,之前累加兵部尚书和副都御史,但这和当年胡宗宪胡公一样,都是加衔,并非实授。而如今大哥进了兵部为少司马,巡边之后也算颇受嘉奖,回朝坐稳了位子,而谭纶也调了回来任兵部正堂,再加上挂了个名头的殷正茂,一个部里就是两个歙县的堂官,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总是不那么妥当。而且岭南两广略定,殷正茂调回朝的呼声很高,他和元辅张阁老以及大哥都是同年,有人想把他塞进清贵的礼部。”
  汪道贯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而大哥也好,翰林院许学士也好,都希望殷正茂能够进户部。”
  这样高层次的角力,别说叶钧耀听得脑壳疼,就连汪孚林也一样头昏脑涨。但他之前跟着柯先生和方先生不止只学了那点制艺八股文,对于徽州一府六县这所谓乡党也有不少了解。徽州一府六县,歙县出身的官员很不少,但目前来说,歙人中真正占据高位,在天子又或者说在张居正心目中颇具分量的,首先得是殷正茂,然后才能轮到汪道昆,但真正最有入阁希望的却是最后一个,任詹事府右赞善,日讲官的翰林院侍读学士许国。
  顺带提一嘴,最后那位便是程乃轩的岳父大人,叶明月的公公,也是叶钧耀的另一位姻亲!
  虽说乡党相较于同年党,亲朋党,在朝中并不特别显得出来,而且同乡也未必就关系特别近,特别好,可有的时候哪怕暗地里矛盾重重,在该争什么位子的时候,仍然会抱团取暖。所以,汪孚林在想了又想之后,终于品出了其中滋味来。
  要是帅嘉谟这时候就大闹一场,因为避嫌,殷正茂的户部尚书之位也就暂时休想了。毕竟夏税丝绢这种事,和户部也是息息相关的。
  “孚林,你年纪轻轻,奇思妙想却不少,元辅如今正在殚精竭虑变更旧制,兴许还有你发挥的余地。哪怕明年中不了进士,若能入这位首辅眼缘,将来前途就连大哥都无法预料。毕竟,元辅至今也还不到五十,乃是大明立国以来少有年富力强的内阁首辅,皇上又刚刚登基,等十年之后你二十七岁时,元辅在位与否且不说,皇上肯定亲政了,可不正是你跻身前列的大好机会?”汪道贯原封不动复述了汪道昆的原话,却发现汪孚林的嘴角抽了抽。
  汪孚林这会儿是货真价实在腹中破口大骂。张居正是最年轻的首辅不谈,可这家伙不知节制,还不到大明阁老的平均年龄就把自己玩死了,乃至于遭到前所未有的清算。而万历小皇帝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私凉薄贪婪……那是比嘉靖皇帝还要不是东西的皇帝,跟着这种君主有什么好下场?
  然而,在这种忠君比爱国还要排在前面的年代,他哪里能够把真实意思吐露出来?
  “好了,我知道伯父那些话是激励,但也是往我脸上贴金,叔父你就别再转述了。不过总得我休整两天,这京师我当然会去,没有见识过燕赵雄奇,又怎么能算是好汉?”
  汪道贯完成了长兄交托的大任务,这才算是如释重负。大事办成,他自己一路紧赶慢赶也快累惨了,当然不会继续留在这碍人眼,当下笑眯眯地提出告辞。一直都没说话的苏夫人眼看叶钧耀板着一张脸却亲自送客出门,忍不住扭头端详伸展四肢毫无坐相的汪孚林。
  “若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会不会还那般强出头?”
  “岳母大人明鉴,当初要是不硬着头皮上,我的秀才功名也没了,老爹的粮长也肯定被派了,岳父大人那个县令的乌纱帽估计也岌岌可危,容不得我不上啊!”汪孚林这才伸了个懒腰坐直身子,随即弹跳起身道,“再说了,想当初我没开窍的时候,家里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人总不能占了好处却什么力都不肯出,能让家里人吃喝开销不愁,走在路上被人羡慕奉承,腰杆挺得直,过得舒坦开心,别说殚精竭虑,就是白了头发也值。”
  叶大炮这会儿刚好送走了汪道贯,满脸不高兴地回来,听到汪孚林那后半截话,当了官之后,只觉得学问没长进,做人却通透了的徽宁道大人顿时百感交集,上得前来就双手重重按在了汪孚林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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