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0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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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他到南京之后应付那些文会诗社,可都是有选择的,而且有柯方两位先生当后援,有时候人还没去参加,题目就弄到了,可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汪孚林把某位纳兰公子的经历改编捏造,顺带参照某种小说家言,生生编造出了一位出身富贵境遇坎坷的有才公子形象。若仅仅只是故事,这当然蒙骗不了李言恭这样见多了才子的贵公子,可汪孚林将其诗词信手拈来的那份从容,渐渐让李言恭生出了更大的好奇。当得知人已离开隐居之地,缥缈无定所,他忍不住扼腕叹息道:“如此才子,简直是杨升庵(杨慎)再世,只恨缘悭一面,汪公子日后若是见到他,务必请他到我这白雪山房来,我扫席以待!”
  “小侯爷之邀,他日若能见到纳兰兄,我一定转告。只可惜不知道他是否化名,他说话又不带口音,只是单纯的燕地官话,否则倒是可以请人代为寻访。”
  汪孚林见李言恭问完之后,竟是按捺不住,亲自提笔记下了自己吟出来的几首诗,他就知道,今日至少已经达到了结交的目的。接下来,那才是他和程乃轩的自我介绍时间。果然,李言恭对于徽州府汪程两家,并没有太深刻的认识,可汪孚林提到伯父汪道昆时,他还是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南明先生子侄,怪不得谈吐不凡,能够结交名士,今科又年纪轻轻便通过了乡试。”
  见李言恭没什么架子,汪孚林又妙语连珠,说起这几年行走各地的见闻,程乃轩就轻松多了,只要在旁边插科打诨。两人虽比不上李言恭平日结交的那些名士,但年轻风趣,谈吐自然,再加上有汪孚林之前抛出的纳兰公子作为诱饵,李言恭自然而然便对他们另眼看待,中午竟是留了一顿午饭。而趁着这个机会,汪孚林方才渐渐引导话题,提到了之前浙军旧部险些被人算计得和科场士子起冲突的事。
  程乃轩可不知道汪孚林那些弯弯绕绕,一说到此事便是满肚子气,尤其是提起那位因为养病尚未启程回乡的婺源解元江文明,他更是一拍大腿说:“小侯爷,你不知道,江文明这人从前颇有几分傲气,可这次险些折辱于隶卒军余之手,又被人逮着这条戳脊梁骨,再听到那次在崇正书院有人说今科乡试不公,他这病就一直好好坏坏,一直都没能下床,更不要提彻底痊愈了。要说我从前也不喜欢他,可想想他这次的霉运,实在是觉得气不过。”
  尽管南直隶每三年就出一个解元,放眼天下,解元就更加不算什么了,但李言恭是什么人?他是礼贤下士的临淮侯世子,年方三十出头,就已经有三卷《楚游稿》刊印问世,这还是隆庆三年之前跟着父亲在湖广时的诗稿,这两年白雪山房落成,和文人唱和的诗词那就更多了去了。所以,之前他刚刚听汪孚林提起过徽州那点夏税丝绢纠纷,知道歙人和婺源人的那点龃龉,此刻却帮婺源才子江文明说话,他不禁觉得这两个年轻少年很有意思。
  横竖他现在没有官职在身,乡试也已经结束,他便笑着说道:“都说江郎才尽,这位江郎可别才高八斗,刚得解元却又薄命,我正好和朱临淮有些交情,他乃是杏林世家,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家父推荐了他去太医院,日后再要他看病就难了。我们这就去找他,请他为江郎诊治调理一下!至于你们所言浙军旧部一事,我回头对家父提一提。昔日既然都是上阵杀倭寇的英雄,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沦落成泥。”
  李言恭如此好说话,汪孚林简直是意外之喜。他当即替江文明道了声谢,等到他与程乃轩和李言恭一道出门,到了朱家,就只见李言恭亲自进门,直接把衣衫不整的朱某人给拎了出来,饶是他之前见识过李言恭偶遇之后就把他和程乃轩给请回白雪山房的做派,也不禁对这位妙人小侯爷颇为心折。
  气急败坏的临淮名医朱宗吉在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吩咐家中老仆回去拿外头大衣裳和药箱,整理了一下领子,便冲着李言恭冷笑连连。
  “叫人看病就这么个态度!有本事以后你别生病!”
  “朱兄,看病是十万火急的事,总比你睡觉重要。”李言恭一面说,一面还指了一下汪孚林和程乃轩,“再说,不止我一个人在等你,汪程二位贤弟也一样在等你。”
  “和你混在一起的,就没好人!”
  朱宗吉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待见汪孚林和程乃轩一脸诡异,他便恍然大悟,当即拆台道:“你们两个恐怕是刚认识这位小侯爷不久吧?他名声好听,为人也不错,可要是给他认识了,就别指望他会客气,差遣起人的时候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杨俊卿那还是尚书公子,如假包换的武状元,竟然被他三言两语就给挑唆了去驯烈马,险些没从马上掉下来,他为此几乎被杨尚书给念死!不过他李言恭也有一个好处,不是真心相交的人,不会拎来见我。”
  这种只有亲朋好友才能知道的内情,汪孚林当然不可能打听出来,此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可今天的半日交情就让人真心认可,不容易啊!
  “那是因为汪贤弟程贤弟与我相交半日,于自己几乎只字不提,于好友也好,同科解元也罢,却不吝大费唇舌,说话又直截了当,半点不矫饰,这样的朋友交来自然省心。”
  李言恭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汪孚林提到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名字恐怕都是假的,如今在不在还不知道的纳兰公子,那几首好诗又不为人知,如果汪孚林品行差点儿,全都安在自己头上,谁能知道?而且要结交这等雅人,自己没几斤几两,又只是庸碌人,谁能看得上眼?再说到江文明,世人都羡慕解元风光,要不是古道热肠,谁又会给一个合不来的解元讨公道?
  至于那程乃轩,才学暂且不提,他又不是乡试主考官,只看其在书肆也好,在自己家也好,想到什么说什么,也是个很有趣的妙人!
  朱宗吉嘴上和李言恭过不去,心里却知道这位小侯爷交友素来只看是否交心,不问家世,因此打趣两句之后也就一如平常了。他虽是杏林名手,却也不坐车不坐轿,提着药箱就上了马,等到了新安会馆前停下,他就哟了一声:“敢情你们是徽州府的人!徽州那地方就是邪门,本地一府六县贫瘠得很,出来做生意的却是富得流油,但要说起读书,却又不逊苏常应天,我一直就琢磨着,徽州府到底是怎样人杰地灵,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行啊,要去不妨趁早,我们不日就要回乡,朱大哥你一起来?”程乃轩为人不要太自来熟,立刻邀请道,“到了徽州我和双木给你做向导,保准一府六县带你逛个够!不说别的,孚林老家松明山和对面西溪南的那些园林,可是不逊南京城和苏州扬州!”
  “这可是你说的!”朱宗吉丝毫不客气,笑吟吟地说道,“李小侯,你给我听到了?让令尊老大人晚点推荐我,等我到徽州府回来之后再说!官身不自由,民身却大自在,就这么说定了!”
第四七八章
风雅和铜臭
  和小侯爷这个尊称相比,李小侯这三个字听着既像是寻常平民的名字,又像是朋友之间亲密戏谑的称呼。此刻就只见李言恭洒脱地耸了耸肩,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朱宗吉却也不废话,下马之后一把拖了程乃轩就进了新安会馆。尽管李言恭乃是勋贵世子,可南京清一色的绫罗绸缎庶民穿,他那一身素绸根本显不出来,今日带出来的随从不过四个,对于见惯排场的新安会馆来说当然算不得什么,迎来送往的管事当然只当寻常访客一般。
  但即便是管事对寻常访客的礼数,那也是客客气气,等闲人挑不出一丝毛病。而且,当听说李言恭请来了一位杏林妙手给江文明看病,那管事的态度就不止是客气,而是带出了深深的尊敬。他退后一步深深行了一个大揖,直起腰后才感慨地说:“咱们徽州府好容易又出了一个解元,若是就因为之前那些波折有什么损伤,日后新安会馆哪里还能说给游学应考的士子遮风避雨?多谢这位公子仗义,更多谢汪小官人和程公子古道热肠。”
  汪孚林见李言恭笑着受了这番致谢,他当然不会吃饱了没事干不揭破李言恭身份,自己也谦逊了两句,就把李言恭带去了江文明的住处。一进屋子,他就看见程乃轩正目瞪口呆站在那里,而那位在李小侯爷口中将来必定会成为太医院御医,却有一手好文采的风流人物,正一手扣着病恹恹的江文明脉门,一手摩挲着只有几缕短须的下巴,嘴则是没停过。
  “风寒入体好治,愁思郁结难治,你这家伙已经命够好了,整个南直隶几万个秀才总有的,每三年才能出一个解元,却被你夺了在手,这时候去想什么已经过去的事情干什么,还不好好想想将来怎么考中进士,怎么出仕当官,怎么光宗耀祖?你这死脑筋要是不能别转过来,我看你别说明年会试别想去,四年之后也别想参加下一届乡试了,好好窝在老家养你这多愁多病的身吧!”
  程乃轩刚刚兴冲冲进来的时候,说请来了一个妙手回春的好大夫,江文明虽有些心灰意懒,但还是感激的,可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大夫诊治之后,嘴里竟是蹦出来这样一大堆刺心的话!他气得直发抖,本待反唇相讥,可偏偏人家字字诛心,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起。就在他觉得胸口一阵阵刺痛的时候,他就只见一个人走了过来,正是汪孚林。
  “江兄,这位是朱宗吉朱兄,我今日和程乃轩偶遇临淮侯世子,世子听闻你这病情之后,特意亲自去请来的。人家是医术直达天听,日后要进太医院的杏林国手,也许话说得不中听,但我觉得你应该听进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话你这样的大才子总听说过。生病这种事,心态最重要,你自己当一点事没有,纵使天大的病也可能奇迹一般就好了。你自己当成病入膏肓,那即便是一场风寒感冒,兴许也得拖上几个月乃至危及性命。”
  江文明只听了前半截话就已经呆了。他到南京这么长时间,南京守备临淮侯的名头自然听说过,奈何这对父子固然好文爱诗礼贤下士,临淮侯府的门槛却很高,等闲人根本进不去,哪怕他如今是解元也一样无路登门。汪孚林和程乃轩能够偶遇李言恭,这运气着实不是盖的,可竟然还想到他的病,这是怎样的人情?而且李言恭甚至还把未来的御医都给自己请来了,他一个寒门书生若是还自怨自艾,又怎么对得起人家这份心?
  “朱先生,汪贤弟,多谢当头棒喝!更要多谢小侯爷为我这软弱书生费心了。”他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欠了欠身,这才咬咬牙说,“我这就振作养病,否则岂不是平白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才对嘛。”程乃轩刚刚是着实被朱宗吉的口无遮拦给吓着了,此刻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不过朱先生你可太厉害了,将来进了太医院也这么说话?”
  “就因为将来不能放肆了,现在能放肆坚决不放五!”朱宗吉煞有介事地答了一句,这才松开手说,“解元郎,你这病只要痛痛快快再发一身汗,就能消解大半。你之前用的药方我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回头我再留个方子,你试试药浴,三天之后要还不能下床,来砸我招牌,太医院我也不去了!”
  李言恭在后头看热闹,觉得这些人着实有趣,自己没有白忙活,嘴角笑容就更深了。因此,对于江文明接下来的千恩万谢,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却从袖中取出一分帖子往床头小几上一放,气定神闲地说道:“朱兄既然都说了三天,那五天后我府中有文会,江兄看看能不能来。若真的身体大好,这家伙也算铁口直断了一回。对了,汪程二位贤弟若是有空,也请赏光再游白雪山房。”
  见江文明连声答应,汪孚林却想都不想就笑容满面地拒绝道:“实在对不起小侯爷了,我们两个毕竟是商家子弟,这乡试考完了,也需要帮衬一下家里的产业。毕竟,扬州镇江和杭州三地的票号开张才一年,南京这边又要再开一家,从选址到选人等等,尤其是押运银两等等事宜,全都要操心,您这最是风雅的文会,我们两个浑身沾满铜臭的家伙就不去了。”
  程乃轩简直觉得汪孚林的回答太对自己胃口了,他才不想去那种闷死人的文会诗社绞尽脑汁!他压住心头欢快,故意苦着一张脸说:“确实如此,还请小侯爷见谅,我和双木恐怕都去不了。”
  江文明愣住了。因为在他看来,哪怕汪孚林和程乃轩帮他从临淮侯世子李言恭那儿请来了大夫,帮了他大忙,可总不至于一丝私心也没有。都是今科举人,程乃轩的诗词水平如何他不太清楚,可汪孚林之前到了南京,各种各样的比试还应付得少吗?不说别的,三年前在徽州府城的状元楼英雄宴上,汪孚林在无数人质疑的情况下,吟出了那一首让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诗,分明有大才,为什么这次机会就在眼前却拒绝了?
  朱宗吉也有些意外。在他看来,和李言恭交往的人几乎清一色都是文人墨客,固然其中有不少和李言恭脾气相投,但文人好名乃天性,他这个医术卓绝的都不例外,汪孚林和程乃轩两个新科举人,正应该为明年的会试好好造造势,怎么却反而不去?
  李言恭同样觉得不可思议。历来他这白雪山房的邀请何其难得,文人墨客谁不趋之若鹜,没想到却被两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举人给拒绝了。然而,他终究是他日临淮侯府的当家人,汪孚林的话在脑海中再次过了一遍,他一下子捕捉到了票号两个字。这一年多来,东南各地突然开出来的那几家专做汇兑的票号,他当然听人提起过,道是最适合在异地做买卖的商人。他虽不亲自经手家中庶务,可为此也去好奇地了解过。
  李家重新得回爵位,至今还不到四十年,而在此之前,则是世袭锦衣卫指挥使的虚衔,家底非但不能和魏、定、英、黔四国公相提并论,就连其他世袭侯爵伯爵都要差很多,最重要的是,家中作为不动产的田地庄园,实在是太少了!而他喜好风雅不假,可家中开一次诗社文会,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也是寒门士子想不到的高昂。可是,为了重振家门,为了光耀门楣,为了名声,有些东西不能因为吝惜钱财就放弃。
  于是,他欣然笑道:“没想到两位贤弟家学渊源,都已经是举人了,却还不忘本。这一年多来,票号两个字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今天难得有行家里手在,我可得问个清楚明白!”说到这里,他便冲着床上那目瞪口呆的病人江文明微微颔首道,“江公子好好养病,五天后我等你。眼下就不搅扰你了,我和汪程二位贤弟出去说话。”
  朱宗吉眼见李言恭和汪孚林程乃轩一块离去,对于临淮侯府状况心知肚明的他当然不会对江文明点破其中玄虚,嘱咐了这位病人几句之后,便也起身告辞。他出了屋子之后,却没有去找李言恭,而是若有所思在外头站了一站,随即叫来了新安会馆的管事,饶有兴致打听起了汪孚林。这不问不知道,一问之下,他方才发现,汪孚林看似不过十七八的少年举人,可经历却精彩到让年纪大其一倍的自己都只能瞠目结舌。
  最有趣的,则是那管事神秘兮兮说出的两个名号——汪灾星和汪财神。
  “明明是截然相反的两个词,却居然在一个人身上……看来我真的得去徽州府好好逛逛!”
  大约一个时辰后,李言恭方才出了新安会馆,带着四个随从匆匆回了临淮侯府。他自从成年之后,在别业白雪山房住的时间反倒比在家里住的时间更长,因此上下人等见他这时候回来无不有些诧异。而他也顾不上那些,径直来到了父亲日常起居的书房。
  一见到李庭竹,他行过礼后便立刻要求屏退闲杂人等,继而就直截了当地说道:“父亲,这些年临淮侯府算是在东南,在朝中站稳了脚跟,然则若要在勋贵之中不泯然众人矣,还需子孙成器,方才能将家业守住。所以,今天我有一件关系重大的要紧事,想要和父亲商量。”
第四七九章
纨绔子弟的悲哀
  金陵盛家并不是从大明建国之初就发达起来的,崛起至今还不到三十年。当初那会儿正是朝廷禁海最严厉,乃至于逼得倭寇肆虐的时期,盛家人紧紧攀附着官府,从低买高卖各种紧俏物资开始起步,而后在胡宗宪拼命搜刮东南世家大族的时候,又不惜血本讨了欢心,从而进一步站稳脚跟。胡宗宪失势之后,他们则是立马靠上了松江的徐家,徐阶一倒,他们又再次改换了门庭。
  总而言之,见风使舵的本事,南京城里盛家要是敢认第二,那就没人会认第一。
  正因为如此,认了南京守备太监孟芳为干爷爷的盛祖俞,在外号称金陵十三少,声势最盛的时候敢和魏国公府的公子抢女人,和南京六部尚书的子弟争灯船,却一向都是稳稳当当无人敢招惹。可这一次重重一跟头跌下去,那顿作为教训的板子打得他半个月都没能下床,至今还只能俯卧在那养伤。唯一让他好过一点的是,孟芳在打过他之后,好歹还让人送过一次伤药来,这至少说明,他还没完全在那个南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面前失宠。
  此时此刻,趴在那儿的盛祖俞正让丫头们给自己那伤痕累累的臀腿上药。尽管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可药粉又或者手指碰到伤口的时候,他仍是忍不住龇牙咧嘴。据他事后听来的说法,这还已经是下手轻了,可即便如此,他都被打得昏过去两回,那所谓的廷杖该有多重多难捱?当一个丫头毛手毛脚地碰到了某块最敏感的地方时,他终于暴怒了起来,猛地挺身一脚把人踹了下去,随即咆哮了起来。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着你们有什么用!滚,都给我滚!”
  这些天盛祖俞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丫头们也都习惯了,此刻连申辩都没有,几个人立马溜了个干净。可把人赶出去了,盛祖俞方才想起药才上了一半,可这时候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怒火的他哪肯再叫人进来,一时便在屋子里破口大骂,无论是那会儿躲过一劫的耿定向,还是害得自己被抓了实证的江文明和应雄,他全都骂了一通,但他骂得最凶的,还是在崇正书院把他那些打手全都打翻在地,当众让他出了大丑的汪孚林夫妻。
  可一通骂完,他有气无力地趴在那儿,却不免心中窝火。偏偏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恼将上来的他不禁怒骂道:“都说了滚,还敲什么门!”
  “十三少爷,是老太爷那边传话,让你去正堂一趟。”
  盛祖俞当即打了个寒噤。天不怕地不怕,自己的爹娘人前厉害,人后对自己这儿子却宠溺得很,这世上他最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年纪顶多只能当自己父亲,却硬生生要叫一声干爷爷的孟芳,那个守备太监真是笑面虎似的人,一会儿笑容满面,一会儿翻脸就是一顿狠打!另一个则是自己的祖父,正是因为这位老太爷当年左右逢源见风使舵,这才有盛家的今天。平日他在外面再横,到了这位祖父面前也立刻老实得如同提线木偶,更何况如今?
  迟疑了好一阵子,他才憋出了一句话:“我这样子,怎么过去?”
  “小的们备好了春凳,自会抬着春凳送少爷过去。”
  如果是平常,老太爷还喜欢他这个孙子的时候,当然不吝多走两步来看,可自从他挨了那顿打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盛祖俞想着想着,只觉得毛骨悚然。自己都已经这个惨样了,祖父竟然连抬都要人抬着自己过去,究竟又有什么险恶的情形在等着自己?
  可这时候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门外的人说完之后就径直闯了进来,分明是祖父身边的心腹阎伯,他们这些孙子背后常常称作是阎王的。在其身后,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抬着一张宽大的春凳。阎伯只做了个手势,两人便上前来,用粗鲁却谈不上粗暴的动作替他拉上了裤子,又把他从床上架了下来放在春凳上,这才稳稳当当又抬起了春凳。出房门的时候,盛祖俞只听得耳边传来了阎伯淡淡的声音。
  “十三少爷,甭管你心里想什么,一会儿可有点眼色。盛家总共三房,老太爷从前疼你,现在长房二少爷却带来了贵人,你可掂量掂量其中轻重。”
  长房二少爷?就是自己那个阴沉得和老太爷有的好一拼,让自己嗤之以鼻的堂兄?从前盛祖俞把孟芳巴结得眉开眼笑时,从来就没把长房那学老太爷却只学了个皮毛的伯父和堂兄看在眼里,可现在自己最倒霉的时候,堂兄却带了什么贵人到家中,他心头那种不妙的感觉就非常强烈了。奈何此刻形势比人强,趴在春凳上的他半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只能就这么被人一路抬到了正堂。
  当他勉力支撑身体抬起头,好歹看清楚了里头都有哪些人的时候,他的瞳孔一下子剧烈收缩了一下。因为客位上坐着的两个年轻人中,其中一个赫然是当初在崇正书院中把自己羞辱得够呛的那个汪孚林!看到对方嘴角一挑,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抽紧了,某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更加强烈。事后他也不是没让人去打听过这个冤家对头究竟是何方神圣,可转眼间就被打然后禁足,除了几个丫头再支使不了别人,压根不知道对方何方神圣。
  难道那次真的踢到了铁板?
  汪孚林把盛祖俞这位金陵十三少的表情变化全都看在眼里。他也不是那么没度量的人,碰到什么事都要睚眦必报,但有些能忍,有些决不能忍。别的不说,调戏女人都招惹到他汪孚林的媳妇头上来了,他怎么可能轻轻放过?再者,要不是他拦着,江文明说不得都要和班房打一回交道了。此时此刻,他便笑容可掬地说道:“十三公子,久违了。”
  盛祖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趴在春凳上装哑巴,想着横竖自己这幅惨状人人都能看到,到时候装伤重就行了。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只听主位上传来了砰地一声,打了个激灵的他猛然一抬头,就只见他向来一见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似的老太爷,正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瞪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嫌恶和痛恨。这是以往从来都没有过的,以至于盛祖俞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牙齿都有些打起战来。
  “没出息的东西,成日里除却呼朋唤友斗鸡遛狗,你还能干什么?汪公子夫妇同游崇正书院,你竟敢出言不逊,盛家的脸全都给你丢光了!来啊,给我拿家法来,我要亲手教训这孽畜!”
  盛祖俞眼见祖父那态度就情知不好,等听到这一声喝,他更觉十万分无望。此刻爹娘全都不在正堂,可以想见他连求救的对象都没有!不消一会儿,眼见阎伯竟是提着一根细细的竹杖上来,他就更加绝望了起来,使劲挣扎着爬起身滚落春凳,他便对着汪孚林那方向重重磕了几个头下去。
  “汪公子,汪公子,当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你大人有大量……哎哟!”
  赔礼求饶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下,那一刻的剧痛差点没让他脸上五官全都挤到了一起。然而这却只是个开始,也不知道亲自拿着竹杖打人的老太爷哪来这么大力气,每一下重重落在臀腿上,他就只觉得那火辣辣的疼痛竟然比起在守备太监府上挨的那一顿还要更厉害。而他看不到的是,自己的下裳已经血迹斑斑,显然那些刚刚愈合的伤口在这大力的抽打下,又再次崩裂了开来,可说是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不过十几下功夫,悲愤交加的盛祖俞就昏了过去。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太爷何必如此,想来十三公子也不过是习惯成自然而已。再说了,豪门世家之中,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二公子不就是沉稳有为的大好青年?”
  看到那位面相阴沉的盛家二少爷对自己投来了一个感激的笑容,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说道:“再说,李小侯引荐我来见老太爷谈这桩生意,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再提起也就没什么大意思了,将来都是一家人。”
  程乃轩早听说了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在崇正书院调戏小北,结果被汪孚林和小北联手揍了一群狗腿子,纨绔子弟则被扭送到了官府事后挨了守备太监孟芳一顿板子。事后他也义愤填膺,捋起袖子想要帮忙教训人,只不过一直都没找到机会。此刻见盛老太爷当堂教训惹事的孙子,他只觉得心里异常痛快,最是汪孚林肚子里蛔虫的他便立刻帮腔道:“老太爷,双木说的是,这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别让小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事到如今,盛老太爷倘若还不明白这两位徽州豪商子弟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枉在商场沉浮这么多年。他看了一眼竭力抑制满脸喜色的二少爷,想都不想便点点头道:“既是汪公子如此宽宏大量,我便饶了这孽畜,只将来家中事务,再也和他无干!”
  所谓纨绔子弟,就是一旦丢掉了家族庇佑,供给开销,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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