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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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帅嘉谟,你这狗东西也有今天?想当初你到徽州府衙去告夏税丝绢不公的时候,那天下公理全都在你那边的理直气壮到哪去了?”
  这时候,八骑人中最稳重的一个汉子顿时上前拦阻:“喂,你是什么人?这是我家老爷吩咐送去南边的客人,不叫什么帅嘉谟!”
  “不叫帅嘉谟?那可真是奇了,这家伙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想当初四年前在徽州的时候,就是这家伙大放厥词,说什么歙县独派九千余匹夏税丝绢乃是不公,非得要六县均派,这么多年了,孜孜不倦这里告状那里告状,去了南京去北京,现在也有夹着尾巴跑路的时候?”
  此时此刻,客栈里聚集了不少客人,听到这样的争执,不禁全都有些好奇,还有好事的直接向后来的这一行人询问端倪,却得知原来是为了徽州一府六县夏税分摊多少的那点事。死死拦着帅嘉谟不走的那汉子固然连声贬损不留半点情面,而他身边的其他同伴自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一个个在那拼命宣扬帅嘉谟的事迹。而听着听着,不少投宿的客人就品出了几分滋味来,看着那帅嘉谟的眼神不知不觉多出了几分敬重。
  竟然是个愿意为了一县父老乡亲少负担赋税,就敢四处到官府告状,一折腾就是三四年的汉子!看如今这惨状,可不是得罪了人?落到这份上还要被人羞辱,这天底下简直是没天理了!
  只有这客栈的掌柜和两个伙计,此时此刻反而被排挤到了后头。在这种客栈迎来送往多了,他们却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一幕,其中那个最开始把人迎进店来的小伙计更是喃喃自语道:“奇了怪了,那骂人的口口声声狗东西,可怎么说出来的话却好像是帮那个姓帅的宣传功绩一般?”
  “你小子倒是不傻。”掌柜活了大半辈子,这会儿又不像是那些好事的客人一般只顾着管闲事,旁观者清,他自是也品得出其中滋味。此时此刻,他便眯缝着眼睛低声说道,“事有反常即为妖,看着好了,这事情应该才刚开始,离完结还早着呢!”
  果然,就在那后来的汉子和同伴们嬉笑怒骂大声鼓噪,而住店的客人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那个仿佛是孱弱得一推就会倒,即便在两个汪家家丁的搀扶下,还是显得孤立无援的帅嘉谟,突然低着头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话:“你们如此欺负人,就不觉得亏心吗?”
  听到这欺负两个字,那一开始就挑起乱子的汉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了起来:“亏心?我有什么好亏心的,你们歙县想要把这九千多匹的夏税丝绢转嫁到咱们五县头上,谁能答应!帅嘉谟,你有今天那是自找的……”
  然而,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看到了帅嘉谟那佝偻的身形一下子站得笔直,之前又是用袖子,又是用花白头发掩藏面目,现在却大大方方让那张脸显露在人前。可这真正一打照面,他那接下来的贬损就全都断在了嘴里,取而代之的是惊骇欲绝。
  这家伙不是帅嘉谟,那是谁?
  “这明贬实褒的戏演得不错,该赏,但没认准人实在是硬伤!口口声声说帅嘉谟化成灰你也认得出来,现在还认不认得出来?我们今天从汪侍郎府上离开,说是要去徽州送年礼,也就是临时决定临时宣布的事情,从出汪家门一直到这里,也就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你是谁,就能够打听到里头带着一个帅嘉谟,还一路追我们到这里冷嘲热讽?千万别和我说这是偶遇,天底下要全都是这样的偶遇,那我也不妨随随便便找家小馆子撞进去偶遇当朝首辅!”
  一直凄凄苦苦花白头发的帅嘉谟一把揭去头上假发,把脸上那乱七八糟的褶子也给撕下来不少,竟赫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再听到这缠枪夹棒的一顿揶揄,那汉子简直都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又或者反身夺路而逃。然而,让他无奈的是,大门早就被汪家人给牢牢守住了,而正对自己的那年轻人,更是丢出了一句让他更加慌乱的话。
  “还有,刚刚口口声声说咱们五县,那我问你,祁门、婺源、绩溪、休宁、黟县,每一县的口音全都不一样,你给我来一句字正腔圆的乡音听听?若你这几个人真的是货真价实徽州籍,我只当刚刚那些冲着帅嘉谟去的话是昏头的胡话,若不是,窥视朝廷三品命官宅邸图谋不轨,大庭广众之下妖言惑众祸乱人心,别怪我直接就把你们这几个扭送顺天府!”
  此时此刻,别说满堂客人一个个都惊疑不定,后头看热闹的掌柜和两个伙计,也都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他们是觉察到前后两拨客人有些唱戏的嫌疑,可满心以为是一搭一档配合唱戏的,可谁曾想前面那拨突然撕开假面目,一下子就把后面那拨人给逼到了死角!
  就连老掌柜也不禁揉了揉眼睛,低声嘟囔道:“这下子,倒真的是看不清楚怎么回事了!”
  “弟兄们,走!”
  之前唱作俱佳扮演主角的汉子想都不想就迸出了几个字,随即冲着那之前假扮帅嘉谟的年轻人扑了上去。然而,对方纹丝不动,他就只觉得背后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紧跟着整个人一下子腾云驾雾飞了起来,随即重重摔落在地跌了个狗啃泥。等到他昏头黑脑艰难爬起身,却只见自己带来的人全都被撂翻在地,一个个只能躺在那直哼哼。那一瞬间,他满腔气急败坏顿时全都变成了惊恐戒惧,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
  “我们只是被人支使的马前卒,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还请各位爷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恰是有人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劈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拿谁的钱财,消谁的灾?”
  尽管这个大耳刮子打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但汉子认出那恰是之前吃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揶揄讽刺的年轻人,登时不敢怠慢,慌忙说道:“那人来去匆匆,我也不认识他,但之前那套话都是他写给我的!我们收了人家一百两银子,这才大冷天跑这一趟!”
  尽管知道这次仓促之间设饵钓鱼,钓起来小虾米的可能性最高,甚至可能没有收获,汪孚林更明白,与其说是还以一个下马威,还不如说是试探,但他设计了假象,目的就是让人认为帅嘉谟是历经磨难,心灰意冷想要离京而去,至于汪道昆则是意气消退只想明哲保身!而经此一事,他和其他相关人士都可以确定,这次算计帅嘉谟的,只怕不是简简单单的徽州府其他五县中人,那就够了。
  因此,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把人往地上一扔,随即就拍拍手道:“掌柜,住店。”
  这帮人真的要住?咳,也是,这时候回城也进不去,京城都宵禁了!
  发现自己这小店前堂被打翻打坏的桌凳足有五六张,掌柜正心疼,见有人丢出来一锭碎银子,他方才心安。可汪孚林后面说出的话,却让他登时欢喜了起来。
  “让各位受惊了。实不相瞒,刚刚这些家伙说的话,有真有假。徽州府歙县独自负担九千余匹夏税丝绢,确实是真的,帅嘉谟四处陈情求告多年,也是真的,只不过人之前又是被人暗算,又是被人拦截,现在还断着腿在城里养伤。他也以为是徽州府其他五县的人对他不利,所以辗转托我帮个忙,我也只能扯起虎皮做大旗,硬着头皮上阵,看看是谁在后头捣鬼,谁知道竟然遇到了这么一群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宝货!今晚我请大伙喝酒压惊,算是赔罪!”
第四九一章
我才不去当花魁!
  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历,除却何心隐吕光午这样游离在外多年的资深人士,在同龄人中,少有人能够比得上这三年来经历无数的汪孚林。
  所以,说请众人喝酒压惊,他不但慷慨解囊,而且还根本不在乎什么出身来历,自己就坐在大堂,和今天投宿的这些客人,以及掌柜伙计厮混在一起。今天这一场莫名其妙的邂逅,客人也好,掌柜伙计也好,全都纳罕极了,少不了刨根问底,他来者不拒,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毕竟,他从一开始便是这么一桩夏税丝绢公案的经历者,就算在徽州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了解其中关节的人,一来二去,所有人都算大致了解了这番过节的缘由。
  也正因为如此,当汪孚林带着几分醉意回房休息的时候,客人们贪图这不要钱的美酒,仍然在前头大堂三三两两坐着。有人咂舌于汪孚林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有人羡慕他的出身家世,还有人则是小声议论他为了一个徽州义士挺身而出当诱饵,把那伙别有用心者一网打尽的胆色。掌柜和伙计也借着汪孚林慷慨送酒喝的机会,难得痛痛快快尝了一回自家酿造米酒的香醇,和两个年纪和汪孚林差不多的小伙计不一样,掌柜感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小小年纪,行事便这般老辣,别说大家官宦子弟,就是那些常在外游历的江湖武家子弟,也没有这样周全的……啧,如果明年能考中进士,这么年轻,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啊……”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便早早起来洗漱,旋即立刻回程。对于抓到的这一串人,他并没有把人塞在骡车里,而是绑了一串让人跟在马后踉跄随行,吸引了沿途无数目光。同时捎带上的,还有客栈的一个伙计,两个正好要进京的客人,这当然是作为证人的,都在骡车里坐着。
  而在他这一行人出发之前,芶不平就紧赶着先策马疾驰回城给汪道昆报信,所以当汪孚林几日之内第二次来到崇文门的时候,早就在此等候的芶不平立刻迎了上来,从怀中拿出了一份名刺。
  不消说,正是兵部侍郎汪道昆平日用来拜会朝堂高官用的拜帖!
  从崇文门里街一路北行,几乎纵穿了大半个北京内城,随即在顺天府街左拐,一行人便抵达了顺天府衙。有了汪道昆的名刺,平日里挑人下菜的顺天府差役自然不敢怠慢,尽管作为一等一高官的顺天府尹不至于亲自出面,但顺天府推官常德荣就没那么好运了。主管刑名的他头一回和汪孚林打交道,就被汪孚林那一番义愤填膺的告状给抢了先,等听到最后,他不禁有些悚然。
  能够在顺天府这天子脚下执掌刑名,若没有敏锐二字,那绝对是没两天就贬谪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常德荣隐约听说首辅大人正在想着改革赋役,而兵部侍郎汪道昆明显便是首辅这一党的中坚之一,现如今有人利用徽州夏税丝绢纠纷,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窥探兵部侍郎府上的动静,又雇人去追上汪家明里往南边送年礼的队伍,闹了这么一场猴子戏,总不至于只是徽州一府六县的内部纷争这么简单。
  于是,越想越头疼的他立刻试探道:“那么,依照汪公子的意思,这桩案子……”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国法为重。正因为如此,昨天拿下这几个见事有不成就立刻想跑的家伙之后,虽说我气坏了,却也不敢动用私刑,今天就紧赶着回城送到了顺天府衙。”汪孚林一面说,一面指着后头诚惶诚恐的那个客栈小伙计,以及另外那两位客人说,“虽说客栈里还有其他人,但为了一桩私事,我也不敢烦请所有人回城作证,故而只能请了这三位。还请常大人录了他们证词之后,早点放他们回去,否则我心中不安。”
  汪孚林这大义凛然的一番话,不谙世事的小伙计听听自然感动,两个本来就要到京城办事的客人也只认为人家和气好打交道,顺便还和汪府结下了善缘,可常德荣在心里也不知道暗骂了多少声小滑头。要是汪孚林明着划下道来,甭管是要判这些家伙杖责、徒刑还是充军,他都至少可以斟酌一下,然后讨价还价商讨一个折衷方案,可现在汪孚林直接把难题全都抛给了他,那岂不是意味着,若有人为了这些家伙也暗示顺天府衙,他夹在当中难以做人?
  “我家伯父说过,常大人秉公无私,这些人交到常大人手中,定然能治其应得之罪。我还要回去向伯父和两位叔父禀报此事,就不多耽搁大人时间了,先行告辞。”汪孚林长揖行礼,继而就冲着三个证人拱拱手道,“今次也多谢三位肯仗义随我入京来。若是接下来有什么不便,还请尽管来汪府找我。”
  见汪孚林连这三个显然不过平头老百姓的证人都周顾了,常德荣想拦人又找不到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小滑头离去。
  出了顺天府衙,汪孚林这才舒了一口气。刚到京城就这么折腾了几天,要说他不累那真是高看了他的体力和脑力,此时此刻丢出去一个包袱,他连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上马之后,他就对芶不平说道:“芶不平,你带着人回去禀告叔父他们一声,反正具体事宜如何你昨天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清清楚楚,也用不上我了。我先回去好好歇两天,你代我转告伯父一声,没有大事就别找我了,竭泽而渔,我这口水潭已经快没鱼可抓了。”
  见汪孚林嬉皮笑脸眨了眨眼睛,径直一抖缰绳疾驰而去,芶不平只觉哭笑不得。可想想汪孚林刚到京城,确实马不停蹄奔波了整三天,他也不得不认命地晃了晃脑袋,对于其他几个汪府家丁道:“走吧,咱们可不比小官人好命,先回去复命再说!”
  汪孚林策马一路小跑回到汪道昆给自己准备的那座小宅院,才一进门,把缰绳丢给了一个仆人,他才往里头走了两步,就听到明厅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嚷嚷:“双木,你个大忙人,刚到京城就成天不着家,我都找你两回了!我家岳父明日休沐,在家请了好几位翰林院的同仁,你有没有空赏光?”
  见程乃轩笑嘻嘻地现出身形,汪孚林顿时拍了拍额头,随即大步进了明厅,没好气地说道:“你都知道我忙了,还让我再去殚精竭虑应付那些最是清高不过的翰林?咱们俩肚子里多少墨水,你自己心里有数,经史子集没少读,制艺文章没少做,但真要说学富五车,出口成章,那火候还差得远。两个十七八岁的举人凑在一块,又都是从南直隶来的,有多显眼?回头不要出彩不成却变成出丑,那就弄巧成拙了。你代我谢谢你岳父的好意,我就敬谢不敏了!”
  之前在南京是硬着头皮创造一切条件也要上,毕竟举人这个名头是必须的,但进士要考上真心不容易,就连张居正,当初若不是在几个儿子身上耗费了巨大精力,同时也挥霍了很多积攒下来的声望,兴许后来也不至于那么惨。所以这一次,就连柯先生和方先生都决定收手不强求,他就更不打算和之前考举人那样一味闭关苦读。再说,他今天在顺天府衙已经高调过了,接下来低调点好!
  程乃轩见汪孚林态度如此坚决,他不得不双手合十求道:“双木,一世人两兄弟,咱们交情这么好,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行不行?不到京城不知道我那岳父的厉害,我当我爹那横挑鼻子竖挑眼就已经够难缠了,可我那岳父不一样,人就是能够笑眯眯说得你汗流浃背!他明天请来的全都是翰林院里有些名头的人,听说才刚复职的掌院学士张大人也要来,你知道我胆小……”
  “呸,你胆小天下就没胆大的人了!”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一口打断了程乃轩那越来越不像话的求恳,随即就意识到程乃轩刚刚话里头提到的某个人。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大人?他立刻追问道:“你刚刚说的那位张大人是谁?”
  “还能有谁,就是当年高拱在位的时候,很器重的那个张四维啊,之前就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兼詹事府詹事的,据说刚刚起复。对了,你不是还在杭州和人家的长子张泰徵打过交道?”
  张四维已经起复了?不是说高拱一下台这家伙就立刻称病跑回老家休养,这么快就重新起复,如果说没有张居正的首肯,绝对不可能!要知道,万历皇帝现在才几岁,能对几个外官有印象,更何况李太后和冯保全都一心一意向着张居正,小皇帝政令根本别想出宫闱。不得不说,张四维真是能屈能伸!
  心里这么想,汪孚林嘴上却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去!全都是些大人物,到时候我还要打躬作揖给人赔笑脸,然后想方设法博人一粲,简直就和花魁似的。”见程乃轩被自己这么几句揶揄给气得要疯了,他才笑嘻嘻地说,“你就别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你岳父那是专程给你准备的机会,我才不去蹭你的机遇。你肯定是自作主张来找我的,这样无功而返两手空空回去正好。明天努点力,春闱考个进士回来,回头我就靠你罩着了!”
  说到这里,汪孚林便大大打了个呵欠,在程乃轩肩膀上一拍,径直往内院走去。
  一进京就忙活了一通,还要去应付张四维在内的那些翰林院清贵?才不去,先好好搂着媳妇睡一觉再说!
第四九二章
首辅大人召见
  顺天府衙那边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即便有什么棘手之处,自然也得去和汪府商议。至于汪道昆,也不知道是因为芶不平捎带的那番话,还是因为体恤汪孚林才刚到京城车马劳顿未解就忙了这一通,竟是真的没有再派人来提溜这个侄儿过去说话,而是派人送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用品。
  其中,就有上好的红罗炭一车。这是惜薪司管辖的红罗厂特制的,本来专供皇家,但如今张居正权势滔天,自然郑重其事地要求减少宫中某些供给。而慈圣李太后对于张居正的意见那是言听计从,这一点头,红罗厂烧制木炭中多余的那些,自然是飞入文武官员家,但各家所得也都有限,汪孚林所得这一车,至少在汪府分到的总数中占了四分之一。对于这个,汪孚林当然不甚清楚,小北曾经跟着赶考外加候选的叶钧耀在京城呆过一年半,却不能装糊涂。
  于是,汪孚林搂着媳妇睡一觉的愿望自然就落空了,小北这一走,他只能独自补眠。然而,北方的火炕地龙虽说比南方那阴冷潮湿的环境要舒适,却也有一个很大的坏处,那就是干燥缺水。哪怕屋子里几盆水放着,地上也不时洒水保持湿润,可他仍然几次燥热得醒来灌茶。总算床头小茶壶里的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他也不知道第几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拿过紫砂壶往嘴里灌的时候,发觉里头的茶水还是满的。
  此时此刻,他差不多也睡饱了,当即开口叫道:“来人!”
  “来了,大老爷这是要起了?”
  见小北衣衫整齐站在面前,汪孚林不禁有些迷糊:“这是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睡?”
  “现在都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快午时了,还睡?看你一个人霸占一张床那理所当然的样子,醒了就只知道灌一气水继续蒙着被子倒头大睡,我只好找其他屋子凑合一晚上。”小北见汪孚林还在拿眼睛看那紫砂壶,她便轻哼道,“严妈妈知道你初到京城不习惯,又死活赶了我去别的屋子睡觉,亲自给你守的夜,每次的茶水都是她准备。”
  汪孚林早就知道严妈妈周到,听到这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可听说人已经被小北催去休息了,他也就决定回头再谢严妈妈。起身下床洗漱过后,终于得到了充分休息的他大快朵颐品尝了一顿地道徽州菜,但心里却有些遗憾,到了北京就应该吃北京菜才对。而他更想吃的却是另一道北京烤鸭。但自己家里吃这种需要特制炉子的菜当然不现实,于是,他掐指算了算程乃轩岳父许国家里那聚会的时间,决定带着小北趁机躲出去吃一顿。
  可他才刚刚说完这话,继而放下筷子捧起了茶,却不想小北突然笑吟吟地看着他。
  “怎么了?突然笑得这么贼?”
  “其实就在你刚刚醒过来叫人之前一小会,伯父那儿正好让人送了信来。”见汪孚林脸色一僵,她就笑道,“伯父说,你是说了没大事就别找你,这次确实是大事,而且差不多等同于你不出面就要天塌了的大事。首辅张阁老要见你。”
  汪孚林这会儿正呷了一口茶,一听到这最后几个字,他先是骤然惊愕,紧跟着就一口水立刻喷了出来。所幸桌子上的饭菜被他扫得干干净净,小北也早就敏捷地闪到了一边,这一口水只是溅得桌椅盘子子上到处都是。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的他好容易站直身子,伸手指着小北就气急败坏地问道:“真的假的?别玩我,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你要不信就不去嘛,之前不告诉你,还不是为了让你痛痛快快吃顿饭?”小北对张居正可没什么好感,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见汪孚林缓缓坐了下来,显然是再无怀疑,她这才解释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伯父捎话说,张家的门槛虽说很高,等闲人进不去,但首辅大人也并不是不苟言笑,特别难打交道的人,你只要平常心应对就行了。一会就会派车过来,让你耐心等着,毕竟张家那边也不是一直都有空闲,早去晚去都不好。”
  汪孚林万万没想到,躲过了许国家中那场翰林院高端人士的大聚会,不用应付口蜜腹剑的张四维,可现在倒好,他要应付比张四维更难缠数倍的角色!
  “真是不让人消停!”汪孚林再次求证,确定汪道昆只是捎口信,除却小北刚刚说的这些,再没有别的吩咐,而且汪家另外那两兄弟也没有为了他第一次去见某位首辅大人而过来耳提面命,他只觉得眼下脑袋里一团乱,最终决定见招拆招,见到人再说。
  然而,等到那辆来接他的骡车到了家门前,小北和他一块到了大门口,却只见芶不平从车夫的位子上敏捷地跳了下来,快步迎上前后就低声说道:“小官人,老爷今天上朝回来去了衙门,后来就从衙门直接去了首辅张阁老家。一个时辰前,因为老爷命人捎信,二老爷和仲嘉先生也被叫过去了。再后来你也知道了,就是给你捎来了信。因为三位老爷全都正在张家,所以具体什么情形没有人说得上来,方先生和柯先生又带着三位小公子去国子监访友了,没人拿主意。”
  听说汪家三兄弟全都在张居正那儿,这下子,就连起初没把这一次召见放在心上的小北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她本想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却没想到汪孚林突然转过身来冲她嘿然一笑:“别人想见都见不着的大人物,现在却要召见我这么个小不点,求之不得才对,有什么好紧张的?安心等我回来,对了,顺带打听打听哪家店北京烤鸭最好吃,回头我们叫上程乃轩一块去品尝品尝!”
  小北不由得被汪孚林这轻松的口气逗乐了,即便知道他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哪怕遇到大事也没事人似,并非真有那么大把握,可她还是点了点头。等到汪孚林拉了芶不平上车,只招呼了两个随从,她用手捋了捋耳畔一丝掉下来的乱发,回到内院就叫了碧竹过来,开口说道:“换身衣裳,我们到前门大街上去逛逛,听说那里有京城最好吃的馆子。”
  “小姐,可姑爷他……”
  “他一向厉害,肯定没事。如果他交待的事情我没当一回事,他才会不高兴。再说,就当是慰劳他的辛苦,让他这个吃货好好满足满足。”
  碧竹想想汪孚林当初和小北联手,连太湖巨盗都能手刃,如今不过是去见当朝首辅,理应不至于怯场,就使劲点了点头。
  然而,小北吩咐不要惊动一夜浅眠正在补觉的严妈妈,悄然从后门离开,心里却根本不像脸上那么稳当。尽管汪孚林之前什么都没说,跟着他离京的汪府家丁也守口如瓶,但之前那一夜跟他出去接帅嘉谟的两人乃是浙军旧部,当然不会对她有所隐瞒,更何况她还去看过帅嘉谟,听说了某些凶险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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