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7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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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姚辉祖犹如困兽一般在书房中团团转之际,外间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满心不耐烦的他喝了一声进来,须臾,一个亲随推开房门进来,手中却是拿着一封信。见姚辉祖眉头紧皱,来人赶紧解释道:“老爷,这是绑在一支箭上射进来的,但因为落款是松明山汪公子,所以下头人不敢怠慢,立时拿了进来。”
  一听说是汪孚林,姚辉祖登时想起,从前据说对均平夏税丝绢之事很积极的汪孚林这次却主张缓行,连忙上前一把抢了信在手。等到撕开火漆封口,拿了信笺在手,他一目十行扫了下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信上赫然说明,汪孚林业已派人截住了休宁陈县尊往江浙闽广四地发去的告急文书,但不知真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待看到汪孚林说婺源县令吴琯虽被调虎离山,半路甚至有不法之徒意图行刺,但他派人在半路及时援手,吴琯已经火烧火燎地返回婺源弹压大局,而休宁那边也有义民出面戳破奸徒的谋划,应该不日可平,虽说他看完之后又惊又怒,但总算有些心放下的感觉。
  看到信上最后说,明日午时让他亲自出面弹压乱民,届时会有相应佐助,若是同意便在府衙阳和门挂上彩灯,他立刻想都不想地说道:“去,派人在府衙阳和门挂上彩灯!”
  哪怕他不知道汪孚林怎么做到的未雨绸缪,可眼下他只要能够事情平息,别的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与徽州府衙中的知府姚辉祖相比,歙县令薛超那才更加叫做度日如年。姚辉祖毕竟已经上任好几年了,经营时间长,在府衙中也就有些威信,不说别的,三班六房即便不能如臂使指,那也绝不会阳奉阴违。可薛超却不同,他虽说在朝中有着两位分量极重的同乡,可自己却毕竟是个刚出仕的进士,之前催科夏税秋粮的时候,还能拿着朝廷律令这大棒子,让三班六房不敢违逆,可现在出了事,他就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就连往日在他面前阿谀奉承的那几个司吏典吏以及白衣书吏,往日因为希望能够染指六房中最为清贵,最有实权,最有油水的吏房、户房、刑房这三房,没少拍他的马屁,如今都和躲瘟神似的,他叫了谁来问主意都是装聋作哑。至于快班、皂班、壮班的三个班头就更不用说了,三班衙役平日据说很不少,可县衙被围的那一天,却总共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在县衙,所有正役副役白役帮手凑在一起还不到五十个!
  这五十个勉强冲了一次,就被围堵县衙的三县民众用石块砖瓦给砸了回来,不但如此,此时此刻他哪怕在书房中,也能听到外头铺天盖地谩骂狗官的声音。要知道,他这做官完全是冲着名垂青史的名臣去的,哪里甘心在刚出仕的地方就背上一个狗官的名声?
  “该死,太该死了!”
  站在薛超面前,刘师爷只觉得自己就是怒海惊涛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可能倾覆沉没。虽说他和薛超之间理论上只是宾主关系,可面对这样险恶的局面,下头又是阳奉阴违,薛超只能把满肚子火气都撒在他头上。因为是刘师爷去和汪尚宁等人接洽,又是他去宣城接的帅嘉谟。眼下面对责难,即便刘师爷心下暗自发狠,事情解决就辞掉这个师爷,再不伺候薛超这个脾气坏又没本事的东翁,可他还是不得不本着师爷的职责,给薛超想一个能够解围的主意。
  而当薛超听到刘师爷口中吐出那个主意时,他忍不住气得再次破口大骂:“你有没有脑子,当初本县亲自带着帅嘉谟去见的姚府尊,而后又同轿送他回家,那些鼓乐彩旗也大多都是本县让人去置办的,百姓也是本县贴告示方才聚集起来的,你现在让本县把罪过都推在他身上,外头那些人能相信?”
  “当然能相信!”尽管薛超的语气让刘师爷心里很不高兴,但他还是耐心劝解道,“东翁是官,他们是民,这只要看他们是围堵县衙要一个说法,而不是冲进来,这就已经很明显了。毕竟徽州府可是还有新安卫的,真到了那一步,即便没有上命,他们也可能会出动。所以,闹事的三县百姓要的是一个让他们满意的说法,可以泄愤的说法,那么东翁何妨就给他们一个?之前就算县尊对帅嘉谟再礼遇,那也是之前,只要推说受其蒙蔽就行了!”
  想想翻脸不认人这种事,官场上屡见不鲜,再想想自己眼下糟糕的处境,薛超权衡再三,终究把心一横,但他嘴里当然不肯说自己打算听刘师爷的建议,反手把帅嘉谟卖了给那些乱民泄愤,而是咬牙切齿地说:“都是这帅嘉谟夸大其词,南京户部和应天巡抚不过是发牌面详查徽州府夏税丝绢的卷宗,他却谎称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他明明只是捐纳了九品冠带,却谎称已经捐了官做。若非如此招摇夸大,何至于激起众怒?再者,均平夏税丝绢,朝廷还未有明令下达,本县这就出去见县衙外那些百姓!”
  见薛超撂下这话后大步往外走去,刘师爷不禁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当官的就是这样,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明明是翻脸无情,却还要自找借口!
  嘴上说得强硬,但是,当薛超真正眼看县衙大门在望,隐隐还能看到大批黑压压的人头时,他却已经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了。坐在大堂上时,下头跪着磕头的人哪怕再多,他也不会有半点怯场,可是面对那些不是自己治下的子民,却反而很可能威逼到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的人时,他那点读书养气而来的镇定,自然就全都到爪哇国去了。可眼下已经不容退缩,他只能迈着沉重的步子上前,一直到了大门口。
  在这个位置,那大喊大叫的声音自然而然更是迎面扑来,几乎让他透不过气。在扯开喉咙一次又一次叫了肃静,而刘师爷又上来帮忙之后,他终于让喧哗的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这才有些声音嘶哑地叫道:“各位,各位,均平夏税丝绢,乃是歙民帅嘉谟自作主张,四处陈告,府衙也好,本县也好,都还在清查当年旧档,尚未言及更动,所以还请各位不要轻信谣言……”
  这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一口唾沫狠狠吐了过来。虽说薛超千钧一发之际偏头躲开了,但仍是险些狼狈摔倒。面对人群中一瞬间又鼓噪起来的局面,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叫道:“各位乡亲父老若是不相信,本县这就出牌票,立时缉拿帅嘉谟。以妖言惑众,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为名,立刻法办!”
  在他一遍又一遍重复了此话之后,外间一众百姓终于将信将疑地安静了下来。薛朝却也光棍,直接让刘师爷去取县令大印,可另一个去刑房拿牌票的亲随却无功而返。面对薛超那喷火的目光,那亲随慌忙解释道:“老爷,是那刑房萧司吏说,之前是堂尊亲自迎了帅嘉谟进县衙,而后又同轿而行把人送去了府衙,现如今却要出牌票抓这帅嘉谟,恕他不敢奉命,他还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歙奸!”
  历来抓人的牌票,刑房出票,县令签押,缺一不可,这也是规矩。
  薛超不是不知道这规矩,只是完全没料到往日面上还恭敬的刑房司吏萧枕月竟敢和自己对着干。如果面前有镜子,薛朝一定会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如同火烧一般,可发现门外聚集的三县百姓又有鼓噪的架势,他只能色厉内荏地怒吼道:“他要是不愿意拟这牌票,那这刑房司吏本县就换人!刑房的人难不成都死绝了,让其他人来,谁若拟这牌票,谁就是新司吏!”
  那亲随却根本没有挪动脚步,眼见薛超脸色渐渐铁青,他方才硬着头皮说道:“小的知道老爷急需,之前就已经嚷嚷过了,结果刑房之中没一个应声……”
  “那其余各房呢?本县就不信三班六房没一个人能写这牌票!”
  “就是……没人肯写。”谁不怕被人骂歙奸啊,大老爷是要离任的,可三班六房的吏役都是要当好多年的!
  哪怕之前被人堵在县衙里,哪怕之前出来时就已经含屈忍辱,哪怕把责任都推给帅嘉谟,薛朝心里也着实有点不舒服……但这全都比不上县衙六房无人肯出这张抓人的牌票来得打击巨大。他几乎是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而刘师爷这会儿也顾不得腹诽了,赶紧上前来搀扶。
  一想到这一幕全都被外头那三县百姓给看得清清楚楚,宾主两人就全都觉得脸皮臊得慌,心里虚得慌。薛朝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冲着那亲随恶狠狠地叫道:“你滚去告诉他们,若这乱事平息不了,这衙门之中三班六房谁也跑不了!”
第六四一章
轻徭薄赋的真相
  门外三县百姓个个伸着脖子张望,竖起耳朵倾听,发现这位县尊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人群中顿时传来了一阵阵起哄的笑声。就在这时候,众人突然听得一阵刺耳的敲锣声,紧跟着便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喝:“这乱事若平息不了,是薛县尊你出尔反尔,见风使舵,昏庸无能,还有脸归罪县衙三班六房?”
  薛朝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叱给骂得背过气去的,然而县衙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拢的人太多,他根本看不清说话的人在哪,想要呵斥也找不到正主儿。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那说话的人又高声大喝了起来。
  “婺源县程文烈等不法生员,煽动百姓云集婺源县衙,妖言惑众,幸得吴县尊及时赶回弹压,婺源乱民已散。而又有休宁县生员吴大江叶挺等人,软禁陈县尊,捏造紧急公文发往江浙闽广,意图叵测,又率乱民强捐强派,如今业已为幡然醒悟的乱民扭送官衙。闹得最厉害的休宁婺源都已经平息了下来,尔等却还在这歙县城中聚众冲击县衙,围堵大门,这是要充军口外的重罪,你们就不想想自己家里的家人吗?”
  婺源休宁都是之前最开始闹起来的两个地方,尤其是休宁距离府城比较近,故而其余三县百姓这才闻风而动。如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虽也有人嚷嚷这只是哄人的鬼话,却也有不少人信以为真。
  “歙县独派夏税丝绢两百年,每年税丝绢八九千匹,折银六千余两,即便不再是歙县独派,而是均平到其余五县,每个县也就是承担几百到上千两不等,再往下派到每个丁口每户人家头上,也许不过是几十文钱,为了这几十文钱就要闹事闹到充军口外,你们全都想想值不值得!若是就此退回去,本人歙县松明山汪孚林,在此担保定然促使徽州一府六县夏税丝绢均平之事公开、公正、公平,敦请姚府尊将之前所查旧档,事无巨细全数向六县宣示清楚!”
  听到汪孚林这个名字,聚集在歙县衙门之外的乡民们终于真正骚动了起来。而大门口的歙县令薛超却只觉得一股逆流直冲脑际,这下子真的是气晕了过去。而刘师爷大吃一惊的同时,却也只能竭尽全力扶住身旁这位外强中干的县令,心中暗自叫苦。
  倘若汪孚林真的只是单身前来,说上这样一番话,数百号三县民众兴许还会犹豫犹豫,可随着他现身,县前街两头的牌坊底下,赫然出现了众多手提棍棒的壮汉,这就让不少有心起哄浑水摸鱼的人也为之投鼠忌器了起来。
  而更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是,汪孚林又高声说道:“先头尔等围堵歙县县衙,歙县子民看在你们也是满腔义愤的份上,并未针锋相对,然则再这样下去,徽州一府六县再无宁日!我之保证,姚府尊已然认可,而眼下我身后这些人,乃是这些年来戚家军老卒给歙县预备仓和徽州米业行会总仓招募训练的仓勇,你们若是愿意领教一下戚家军的鸳鸯阵,不妨试一试!我数到十,十声过后,席地坐下者免罪,负隅顽抗者决不轻饶!”
  “一!”
  “二!”
  随着一声声报数过后,一个个乡民或跪或坐,只有寥寥数人还倔强地站在那儿。可等到那最后一声十出口,他们就只见县前街两侧牌坊之下,那些壮汉仿佛极其训练有素地掩杀过来,登时一下子就脚软了。随着最后几个人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县衙前头那八字墙前偌大空地上已经再无一个直立的人。
  面对这一幕,一个时辰前在府衙门口让姚府尊演了一出戏,由姚府尊当众宣示了婺源休宁已经平息,让这位府尊独占了安抚之功,而后同样用这么一批所谓仓勇来弹压了闹事者的汪孚林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用手支撑着旁边的牌坊柱子,只觉得浑身上下力气都抽空了。
  哪来的什么仓勇,戚家军老卒帮他训练出来的人,填充各地镖局还来不及,在这等风声鹤唳的关口管好渔梁镇总仓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到这儿?都是县衙之中三班不在籍册的白役帮手,学个样子而已,都是些见事情就跑的软蛋,幸好这一招虚张声势奏效了!
  先是吴老太爷之前在汪二娘婚礼上提过一嘴,而后又是刘会等人通气,紧跟着府衙激辩,帅嘉谟衣锦还乡……一系列过程渐次展开,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虽说一面联络了歙县大多数名门望族姑且不要掺和进去,并紧急布置防备不测,但幕后那些浑水摸鱼的家伙也同样是胆大包天大到让人震撼!
  他又不是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只不过是未雨绸缪,在最可能发生事变的婺源、休宁两三县周边布控做好准备,可谁曾想婺源那边不但调虎离山支开县令吴琯,而且在半路上还弄出了一伙嫉恨吴琯的杀手险些把吴琯一行人给杀了,那些讼棍们则是纠集乱民占据县衙闹事。而休宁那边软禁陈县尊发假公文,而后是几个讼棍恶霸带着乱民一路摊派强捐,甚至还点着了人的房子!幸好休宁那边有叶青龙领着那些财大气粗的粮商,他只去了婺源,那个厉害的强项令吴琯也不管被劫之后的虚弱,立刻就赶回去了,他不得不临时把身边人分了好几个跟去帮忙!
  即便这样,他这来回奔波五百多里路,两天多跑完,坐骑都累坏了两匹,两股也完全磨破了!
  三县民众劝散了回乡,闹腾了好几天的府城和县城这才恢复了平静。至于某些相关人士是否能平静得下来,汪孚林就懒得管了。他却也不是不说话只做事的人,每天一封奏报分别呈送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以及京师的汪道昆和谭纶。其中他只写一份给谭纶的正本,料想谭纶是有可能将其呈送给张居正的,至于的其他的就都是金宝和秋枫叶小胖负责誊抄。因为他都会详细描述细节,所以每封信都是洋洋洒洒上千言。
  他很清楚张居正在这种时候纵容歙县大张旗鼓重提夏税丝绢之事,而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也主张均平赋役的原因。前者是想在出了事情后五县大闹起来之后,趁机给余懋学扣帽子。至于殷正茂,那就是完完全全的歙人偏私歙人,趁机给自己在桑梓乡里心目中树立威信了。殷正茂的私心暂且不提,可张居正想来也绝不希望这么一件事震动到江浙闽广!
  所以,汪孚林在给谭纶的信上只字不提余懋学如何,横竖上面那些人只要愿意,有的是眼线听候差遣,如果想要捏造,什么罪名又捏造不出来?为了没有交情反而有恩怨的人说话,他还不是那样的圣人。
  尽管满身疲惫,但一回到自己那座县后街的小宅,他一进门就冲着迎出来的金宝问道:“人在哪?”
  虽说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金宝当然不会弄错,立时小声说道:“娘陪着那位娘子在正房,大舅舅和秋枫正在宽慰他的儿子,他则是在正厅二楼,爹的书房里。”
  “嗯。”汪孚林点点头,二话不说直接蹭蹭蹭上了二楼。等到推门进去,看到那个浑浑噩噩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他随手掩上房门,这才淡淡地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帅嘉谟浑身如遭雷击,抬起头来看到是汪孚林进来,这个曾经遭受过生死威胁的汉子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就算均平五县,如绩溪这样的小县,每年也就多几百两银子摊派下去,人均不过多出来几十文钱,他们为什么要豁出来这样闹?歙民提出夏税丝绢不公,至今已经快告了一百多年,好容易现在有个成果,难道又要半途而废?”
  “当初你衣锦还乡的时候,就连歙县令薛超也把你当成英雄,可现在一朝风云突变,如若不是歙县衙门三班六房一个个都是硬气人,你就要被薛超当成替罪羊扔出来平息众怒。你怎么不问一问,这又是为什么?”
  汪孚林直接反问了一句,见帅嘉谟满脸苦涩,继而深深把头埋在了双掌之间,他方才继续说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歙民这百多年来一个个往上陈告,自然就是因为这个。而对于徽州府其他五县来说,多交几十文钱对大户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对于家徒四壁的人来说,几十文钱却意味着要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再被有心人一煽动,自然就乱了。”
  简明扼要地将休宁和婺源那场大乱复述了一番,见帅嘉谟先是满脸错愕,继而露出了悚然的表情,他就知道帅嘉谟明白了这背后的凶险。但使薛超之前为了弹压民众真的发下那样的牌票,一层层上司也依样画葫芦把这事情全都推到帅嘉谟一个人身上,这么个实际上不是歙县籍的外乡人还能得到什么庇护?不过是被有心人推在前头冲锋陷阵,而后没用的时候反手就卖掉的倒霉蛋而已!
  “汪公子……”
  “爱名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有。但那得考虑虚名带来的后果,要有应付危机的准备,很可惜的是,帅先生,你那时候飘飘然了,已经把我辗转让人告诉你的话当成了危言耸听。所以,你家之前才会被十几个乱民闯入,打砸成了一片废墟,你自己也险些被当初引你为上宾的薛超丢出来作为替罪羊。”
  汪孚林并不打算一个劲把帅嘉谟打击到死,此时此刻突然词锋一转道:“自从乙巳改制之后,到了弘治十四年,夏税秋粮又有了一定数量的增长,但弘治十四年到嘉靖四十一年,几乎一成不变。你是熟读徽州府志的人,应该知道。洪武二十六年,徽州府夏税麦四万八千七百五十石,丝绢是九千七百十八匹,而到了弘治十四年,夏税小麦是一千四百九十八石七斗一升二合一勺,丝绢是不到八千八百匹。而后两个数字到嘉靖四十一年几乎没变。”
  帅嘉谟知道汪孚林是仔细人,对于他如此熟悉这赋税的数字,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此时他嘴角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这是大明会典里头的数字,当初歙县就是拿着这数字,紧扣着夏税丝绢是人丁丝折绢,而不是甲辰年间亏欠元额麦,所以次年定下永制,用丝绢来折抵,以此和其他五县打擂台,我今天不想说这个。毕竟,每年徽州府的夏税总额是这个数,但每年六县加在一起征收的却远过于这个数字,因为多出来的钱,还要充作府衙公费,县衙公费,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摊派公费。但是,这些不论怎么说都是正项赋税,而岁办和坐派这些杂项呢?”
  汪孚林一边说一边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嘉靖年间,徽州府所有正项赋税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交六万多两。然则,岁办户部军需之供,五千五百三十五两。岁办工部军需之供,五千六百八十二两。岁办礼部军需之供,两千两百七十两。里甲军需银,一万二千一百五十九两。工部额外坐派之供,一万六千九百二十两。户部不时坐派之供,四万七千九百五十一两,这里头有协济苏松丁田以及镇江用兵的一万两千九百五十一两,说是苏松镇江那边事宁则免征,但还是征了整整四年,隆庆年间方才停止。工部不时坐派之供,一万九千七百九十一两。
  至于抚院不时坐派协济邻郡之供,这不是常有的,嘉靖四十年景王之国,两万两。嘉靖四十四年景王宫眷回京,一万两。事后则止。抚院不时坐派备边之供,嘉靖三十四年新增一万八千三百六十四两。除去这些注明年限的是特例之外,其余都是年年征课,从不曾停。”
  即便汪孚林这样一个对数字很敏感的人,要记住这一长串数字,当初仍然费了不少功夫,而且那还是因为看了徽州府志岁贡岁办一栏之后,实在太过于惊骇的缘故。这要是他再穿回现代,谁要再敢对他说明代赋税低的,他简直想喷那些人一脸唾沫星子,那是因为朝廷着实厚颜无耻,在大明会典等官方典籍中只记载正项赋税,只把这些拿出来给人看的缘故,庞大的岁办和坐派这种东西只能在地方志里头找到踪影!
  当然,嘉靖年间确实是个特例,有东南抗倭,还有嘉靖皇帝在修宫殿,所以摊派尤其严重,但是,算算一算这各项岁贡和岁办,比正项赋税银子高多少?将近十五万两银子的岁贡和坐派,收税最多的年份,这些杂项几乎是正项赋税的三倍!而更加可怕的是,岁贡岁办原本应该并不是固定的,却渐渐相袭为永制,隆庆年间方才有所减少。前些年叶钧耀任职歙县令的时候,岁贡和岁办算是低的,但也比正项赋税高,至少达到了一比二的地步。
  “这负担重是重在夏税丝绢,还是这岁贡和坐派?可怜啊,民间乡宦富民,朝堂诸公老大人,谁都不敢动这个,须知洪武年间根本就没有这些,所谓永不加赋,也只是不加正项赋税,杂项从来就没事少过。帅先生,你是精通算数的人,不要和我说你不知道!在大明会典这国家一级的典籍上,赋税不到县,只到府一级分派,而且免役免税的衣冠户太多,而诸县正项赋税杂项摊派总数多过一府总数,余者皆入公费,账目混乱,这才是诸县纷争的最大源泉!”
第六四二章
残局和善后
  “我当然知道……然则岁办和坐派是没办法的。”帅嘉谟自己也知道这辩解是何等无力,声音恰是苦涩得很,“就比如说是挑夫,身上既然背着几百斤的负担,哪怕能够减少半斤,也足以让他感恩戴德了。汪公子,朝三暮四的故事,用在寻常百姓身上,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我只想争一争,何尝想到会引来这么严重的反应!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对着整个人再次憔悴一如当初在京师受伤时的帅嘉谟,汪孚林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苦笑道:“不是我泼冷水,徽州府你目前是呆不下去了。你想回老家就回老家,我贴补你银子。要是老家不想回去,就去杭州我那镖局里头当个账房先生,那些讲义气的汉子会护着你。我能把歙县令薛超给顶回去,那是因为此人这次实在是做得太过卑劣无耻,又庸碌贪婪,不得人心,可若是姚府尊又或者冯观察要拿你,我就拦不住了。走吧,立刻就走。”
  这种动辄就立刻要跑路避灾的日子,帅嘉谟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唯有这次眼看成功在望,却突然闹出这么大的波折,他因此分外失落。然而,汪孚林在他家中被围之前紧急派人赶到转移走了他们一家人,而后又在县衙驳回了薛超要出牌票的命令,可以说已经仁至义尽了,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我听汪公子的。”帅嘉谟低声说出了这几个字,随即在沉默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去杭州。”
  那个老家只不过是籍贯上的家乡,对于从小在歙县,在此度过了人生中最长一段岁月的他来说,老家实在没有太多值得挂念的地方。语言不通,亲戚如同路人,尤其是他这样狼狈不堪地灰溜溜回去,不是送上门的笑柄?
  帅嘉谟带着家眷悄然离城的这一天,歙县县衙中也换了主事人。对于县令薛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知府姚辉祖可谓是耿耿于怀,得知人吐血晕倒,立时以薛超病重为由,传令喻县丞署理县衙事务。本是监生出身的这位喻县丞从前被薛超压制得很惨,甚至之前去迎接帅嘉谟回城的时候,都是赵主簿出面,没他的份,可如今却突然得到这样的机会,那感激涕零就别提了。
  尽管要想在歙县从县丞变成真正的县令是不大可能了,但这一份考评如若能够上去,熬满资格后,下一任选个县令却大有希望!
  因为汪孚林从松明山老宅搬到县后街之后,喻县丞便由刘会亲自领着来拜过门头,因此眼下得了署理的名义,他就立时备齐礼物再去汪家拜谢,谁知道敲开了门之后,却得到了汪孚林不在家,而是已经去了府衙的答复。思忖眼下府衙那边正在收拾残局的当口,刚刚挂着署理名头的他可不敢去搅扰姚府尊,便满脸堆笑地希望能够留下礼物,可亲自应门的金宝却向他转达了汪孚林的话。
  “二尹,家父说,近来若是有送礼的,一概推却不收。如果喻县丞您来,就让学生带个话,您只要多体恤歙县子民,不要像薛县尊那样偏听偏信,急躁冒进,催科的时候几乎要逼死人,均平夏税丝绢的时候却慷慨激昂满嘴都是漂亮话,遇到事情就想到丢出别人来顶罪,这就行了。”
  喻县丞没想到汪孚林让养子转达的话竟是如此直接,心里明白薛超这一次怕是会被踩上一万脚。可他乐得如此,即便备好的礼物人家不收,但心情却反而很不错,乐陶陶地就回县衙去了。
  而同一时间,汪孚林正坐在徽州知府姚辉祖下手边。屋子里主位两侧,酸枝木的椅子下头是同色材质的脚踏,一色都是姚辉祖在段朝宗离任之后置办的东西。一旁是府衙户房一个司吏两个典吏六个白衣书吏,一沓账册摞起老高。正如之前帅嘉谟告状时所说的,徽州府衙户房总共九个人,却没有一个是歙县人,司吏是婺源人,两个典吏一个婺源一个休宁,其余六个则分属五县。不管这是这一任的巧合还是其他,此时九个人却全都绷紧了神经。
  毕竟婺源和休宁闹得这么大,如果府尊要拿他们开刀,就算叫撞天屈也没用!
  “歙县人丁每丁征银一钱五厘四毫,田每亩征科银八分一毫,地每亩征科银四分七厘四毫,山每亩征科银三分三厘一毫,塘每亩征科银八分九厘七毫……”
  六县赋税的具体计量方式被这些吏员一一诵读出来,仿佛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每年夏税秋粮都是按照这个数目来征收的,数量极其微薄,但汪孚林却清楚得很,这种简明的规则在任何府县都不大可能,因为这是按照赋税总额以及田亩户口数量来计算的,可整个徽州一府六县,多少官宦富户是有免税免役特权的,又有多少田地是投献在这些衣冠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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