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7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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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岁办岁贡数目未必一定,怎可能只收这么一点?
  “别念了!”姚辉祖火冒三丈地制止了这些吏员的照本宣科,等到把他们全都驱赶了出去,他方才脸色凝重地对汪孚林说:“世卿,你我之前全都对外宣称,要公开公正公平地处理这夏税丝绢纷争,可话是说出去了,此事终究要办。你不想歙人戳着你的脊梁骨说你偏帮外人,我更不希望其余五县再出什么纷争,既然把歙县独派的六千余两丝绢夏税均派到其余五县,会惹来这样的反弹,那到底该怎么办?”
  “此次徽州一府六县为了一个夏税丝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歙县这边说是官司打了百余年,其余五县却人心不服,说到底,大明会典上所记载的每年夏税秋粮数额,只到府,而不到县,故而依据不明。而赋役黄册是弘治年间方才修订的,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重新修订了。所以,作为姚府尊来说,最要紧的是如实上奏这桩公案之外,再加上一道陈情,请于天下各府编造赋役全书,将各县赋役罗列其上,然后一部存在官衙存档,另一部存在学宫供士民查阅,以防再发生赋役纷争。”
  汪孚林直接把后世曾经在某博物馆见到的赋役全书被搬了出来,见姚辉祖在一怔之后,立刻会意地击节赞赏,他就知道姚辉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任上出了这么一件事,自然说不上光彩,但由此及彼,由自己一府想到了天下各州府,用打官腔的话来说,这就说明作为徽州知府的姚辉祖遇事有主观能动性,想法有建设性,能够防微杜渐。
  紧跟着,他便继续说道:“而民间险些暴乱,这就说明这桩公案很难仅仅靠徽州府的官员解决,可以请调宁国府和太平府属官协助核查,如此可以平息五县躁动。到时候来的多半只是通判,府尊也可以辖制得住。”
  见姚辉祖有些犹豫,他便轻声说道:“以示公正。”
  反反复复权衡过后,姚辉祖只得点了点头:“好吧,为了以示公正,本府会向上陈情。”
  “第三,如何安民。休宁婺源之乱,源于一小撮讼棍邀名,更为了成事不惜骇人听闻,此等人要严惩。我听说,休宁强捐之数,已经达到了上万,也就是说哪怕休宁县真的加派夏税丝绢,这笔钱原本冲抵上休宁一县十年八年的加派丝绢都够了,如今却因为奸徒内讧而不知去向,而百姓却掏出银子反而遭受欺瞒。这些棍徒应立时押送府衙,当众审问,如果是生员,则提请提学大宗师革除功名,如果是民众,该打该充军决不轻饶。至于他们强捐的钱……”
  汪孚林顿了一顿,这才对姚辉祖说:“籍没那些棍徒的家产,先发还被强捐的大户,然后是赔补自愿掏银子的小民百姓。这不是因为别的,因为自愿捐款,和被强行派捐不同,一个是被骗,一个相当于被抢。当然,那些棍徒的家产估计是不够填补的,但府衙这个态度,至少可以让民众把怒火的源头一部分转嫁到这些恶棍头上。而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姚府尊,促使这些休宁奸徒彻底失去人心的募捐箱被盗之事,我知道一点端倪,估计能够追回将近一万的银钱,而姚府尊有了这笔银钱,在此次善后的事情上,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尽管汪孚林只说是端倪,又巧妙地声称这笔钱有希望追回,但姚辉祖还是从中品出了滋味来。休宁婺源闹得这么大,却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平复下来,汪孚林下的功夫绝不会是像其现在嘴上说的这么轻易,这一点从他见到汪孚林走路都有些不大方便就能够看得出来。如果不是来回奔走,哪里这么巧就休宁那边乱民反过来拿了那几个恶棍,而险些被劫的婺源县令吴琯怎么就被人救了之后送回去弹压大局?
  尤其是前面一件事,说得不好听一点,休宁那些棍徒那是聚敛无数却遭了黑吃黑!至于那笔钱,汪孚林其实大可以闷声不响自己搂进就行了,根本不必拿出来,可人家却大大方方拿了出来给他,别说他姚辉祖家境本就富裕,就算他穷疯了,也不会拿这笔钱往自己腰包里揣?
  这笔飞来横财确实很适合用来弥补此次大乱,用来给自己刷政绩!
  姚辉祖用激赏中糅合着几分谢意的眼神看了汪孚林一眼,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但这笔钱的名义呢?”
  “歙县程许汪吴鲍黄等几家名门,以及休宁那些属于徽州米业行会的粮商慷慨解囊。”
  汪孚林毫不客气地给这笔钱找了一个非常风光的名义,见姚辉祖先是愕然,随即就笑了起来,他知道对方算是认可了,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当年,为了充实歙县预备仓,我和当时还是歙县令的岳父一块捣腾出了一家义店,我拿出一部分钱,岳父则是挪用了一部分县衙公费,后来,预备仓满了,甚至接连两年在征收税赋的时候,减少了县衙公费,其实也就算是变相减少了夏税丝绢这一档子事。这本来只是临时措施,挪用的那一笔公费以及盈余都已经在上一任徐县尊在任的时候收回去了,可惜薛县尊却是上任就惦记这一茬,直接就向义店伸手了。”
  汪孚林说到这里,就微微笑道:“姚府尊你是明白人,我也不说暗话,其实这无非就是用商家的生财之道,来填补县衙以及赋税的亏空,但这是临时性的,不能作为永制,更不能留在纸面上,否则成为永制,徽州府的商人们就会永无宁日!所以,虽说这一万多两银子我能够轻轻巧巧钱生钱,利生利,不用放高利贷就能变出大利,但姚府尊你是年富力强的清白好官,下一任下下一任就难说了,故而这次我不敢再用这种办法来填补官府亏空。”
  姚辉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虽说汪孚林那灾星名头确实如雷贯耳,但他却也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进士也同样生财有道,至少徽商们因为那遍布浙江和南直隶的银庄票号网络,一下子占得先机,而且赚得盆满钵满,再加上当初义店私业公用先例还在,他确实打过汪孚林的主意。可汪孚林既然把缺口给堵住了,他就只能表示自己绝对没想过这样的主意,而是诚恳问计。
  “虽说都察院刚刚被首辅大人整饬过,但如若用这笔钱来官营产业,自然会被人怒斥为与民争利。所以,这笔钱财,就是歙县以及休宁的富商眼看五县乱起,歙民无辜遭害,故而慷慨捐资襄助重建。”说这话的时候,汪孚林想起县城被打砸的主要就是帅嘉谟家,可以说歙县反而受害很小,这借口也就只能喊着好听,他不禁心下哂然,“至于重建是不是用不完这笔钱,所以用来填补一部分今年的夏税丝绢,这样今年歙县减征一部分丝绢,那是另外一回事。”
  见姚辉祖没有反对,汪孚林就继续说道:“而府尊可以让民间抛出几个朝三暮四的建议,比如不再均派夏税丝绢,而是取歙县均平银中一部分加派给下头五县,这样显然不可能被下头接受的方案,等民间哗然讨论,然后向南京都察院禀报,就说徽人尚气好争,如今天下承平,而歙县所派丝绢甚至高于浙江布政司通省,不合情理,恳请加以宽恤,少征丝绢,如果担心名义,可用歙县船税、茶税、祠租、麦米支剩、夫银这些杂项填补。此次休宁婺源险些闹得这么大,每年丝绢仍是独派歙县,但因此少征一两千,拆东墙补西墙,朝廷也许是能能够同意的。”
第六四三章
架空和减负
  听到要拆东墙补西墙,姚辉祖有些犹豫,可汪孚林竟然不偏私歙人,他却不免意外。可当看到汪孚林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纸,他接过来拿在手上一看,见是两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古怪表格,其中很直观地罗列着当初朱元璋还没登基时,龙凤甲辰和乙巳这接连两年各县夏税秋粮额度的变化,其中五县所征米麦都是大幅度增长,唯有歙县是米麦都有下降,唯独加了一项丝绢税,他就明白了过来。
  也就是说,歙县独派夏税丝绢也许有些不公,但还没到那么不公平的地步,毕竟乙巳改制的时候,每个县都负担加重了五成到数倍不止!
  “虽说对一个不产丝的歙县加征丝绢,而不是像徽州府其余五县那样增加米麦,但从数字来看,很有可能是乙巳加税的缘故。当然具体如何谁也说不清,毕竟,数额实在是大得出人意料。总而言之,只要争取歙县减丝绢,而与此同时其余五县不多派,府尊离任的时候,肯定能进名宦祠。而趁着首辅大人整饬学政,府尊敦请提学大宗师好好整顿一下徽州一府六县那些生员,多革退几个无德无行的讼棍,这同样也给其余府县立了榜样。”
  “至于刚刚说的那笔钱,修缮那些被毁坏的房屋之外,至少还有七八千,府尊可用于抚恤一府六县老者,又或者给社学添置书籍,或者修路造桥,总而言之,府尊要做什么福泽六县的事情,就宽裕多了。”
  汪孚林这个送财童子给姚辉祖直接送了一万多来路清白,可供各处发挥的银子,姚辉祖自然心情好了不少,再加上给他出了个哪怕不算最好,却也是矮子里拔高子,比较合乎情理的主意,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他也很清楚确实可行。因此汪孚林走时,他自然亲自将其送到了府衙內仪门。只不过汪孚林临走时对他提的另外一件事,他却是忍不住犯踌躇。
  歙县令谁当都不要紧,但现在这个薛超绝对不能留!
  强龙不压地头蛇,薛超虽对于汪孚林这最后流露出的强硬有些小小的嘀咕,但薛超那贪婪无能确实也让他颇为恼火。更何况,他是张居正的心腹,不是张四维的心腹,张四维的同乡无能,他有什么好为其回护的?更何况,汪孚林能够给他带来的利益和政绩,比小小一个薛超要来得重要得多。就如同薛超想要把帅嘉谟丢出去当替罪羊一样,他何尝也不想找个替罪羊丢出去挡灾?
  此次的乱子闹得这么大,余懋学如何用不着他去操心,想来锦衣卫和东厂自己会去编排,至于官面上要负责的人,歙县、婺源、休宁三个县的县令是最好的选择。但婺源县令吴琯是有名的四不县令,强项的好官,婺源的一片乱局也是他安抚弹压下去的,至少是功大于过。休宁的陈县令确实昏庸无能,甚至被人软禁在了府衙里,可终究不像薛超那样前头上蹿下跳,后头就半点担待也没有,所以申斥罚俸没问题,夺职就不大妥当了。
  用薛超这样一个之前首倡均平夏税丝绢的县令平息五县民众之怒,同时平息歙县乡宦的不满,还是很划算的!
  歙县县衙之中,薛超本来只是气急晕倒,可听说了徽州知府姚辉祖竟然让喻县丞署理自己的县令之职,他赫然又惊又怒,立时大骂了刘师爷一顿,这下真的是气病了。然而,等到几帖药吃下去不见好,他又想起刘师爷的时候,叫来亲随一问,这才知道刘师爷已然留下一封书信请辞,不待他同意就飘然而去。而他展开那封信时,只见刘师爷的文风言辞极其生硬,甚至还写明,日后会把他的教训转告其他同仁,引以为戒,这下他才真有些慌了。
  要知道,师爷也是有圈子的,如果他那刚愎自用的名声真的被刘师爷传出去,谁还肯入他的幕?像他这样第一任就是地方官的,不可能和那些储相似的不放出来做地方官,怎么少得了幕僚帮忙?
  “他走几天了?”见身前那亲随面对自己的问题竟然有些迟疑,薛超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我是问你刘师爷走几天了?”
  “前天走的,说是就此离开徽州……”
  “混账东西,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早不说!”薛超气得直接劈手砸了床头小几上的一个茶盏,随即觉得脑际一阵晕眩,不由得有些疑神疑鬼。他这是在歙县,县后街上汪孚林就住着,这个在歙县足以一手遮天的地头蛇只要发一句话,他这病还能好吗?他越想越是悚然,越想越是担心,到最后便冲着那亲随喝道:“你给我去府衙求见姚府尊,就说我这病来得蹊跷,恳请府尊不看僧面看佛面,举荐一位稳妥的大夫给我,我铭感五内!”
  见那亲随面色一变,连声答应之后转身就要走,薛超突然又叫住了他,改口说道:“不,不要去找姚府尊,去徽宁道衙门找冯观察!冯观察现在总该回来了吧?”
  得到了那亲随肯定的答复,薛超立刻赶了人走,继而往枕头上一靠,没多久突然又想起一事,叫了人进来伺候笔墨,提起精神预备写一封信送给张四维和王崇古。然而,平日文思如泉涌的他眼下提起笔来却是不知道该写什么,每次都只写了几个字就不耐烦地将信笺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到最后干脆丢下纸笔在那儿生闷气。
  如若有刘师爷在,怎会需要他带病亲自动手?
  然而,他这边一封信尚未斟酌好,去府城见徽宁道冯观察的那个亲随却已经回来了。面对薛超那满脸期盼的眼神,那亲随只能深深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冯观察说,徽州府这些大夫都不是吃白饭的,县尊不过是气急攻心的小病,哪里就看不好?县尊请的这个大夫,他看过,姚府尊也看过,让县尊不要心急。须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听到连冯观察都这么说,分明在暗中责备自己疑神疑鬼杯弓蛇影,薛超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可到了嘴边却不得不吞咽了下去。再没有半点侥幸的他狠狠捏紧了拳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冯观察还有没有说别的?”见那亲随只是摇头,他只能又追问道,“那喻县丞署理县衙事务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
  这几天病得昏昏沉沉,薛超还是第一次打起精神问外头的事。等到他得知喻县丞在三班六房的全力配合下,已经把歙县城内城外都安定了下来,而徽州府其他各县的乱民也已经都散去,局势差不多平稳了,只有相应首恶被送到了府衙,不日即将当众审问发落,他少不得又追问夏税丝绢纷争,可那亲随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火冒三丈的他只能让其去叫户房司吏刘会来。可人去了不多久,却又是一个人回来的。
  “怎么,莫非我这个堂尊病了,他们就一个个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老爷,刘司吏跟着喻县丞去府衙了,据说五县都派了属官和户房的掌案过来,商讨夏税丝绢之事,婺源是那个之前挨打的虞县丞和户房司吏程德焕,咱们歙县自然也少不得派人过去。据说府衙那边传来消息,咱们歙县汪公子带头,好些乡宦富民捐资,休宁那边是米业行会的人捐了钱,一来是重建那些被乱民打砸了的房舍等等,二来也是给伤员抚恤,咱们歙县衙门之前被乱民石块砖瓦砸伤的差役,好些都拿到了疗伤的钱……”
  “别说了!”
  薛超一口喝止了那亲随絮絮叨叨的陈述,只觉得再不打断他更要吐血了。等到把人给轰走,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瘫软无力,心头那股邪火根本没地方发。这一次的事情闹得他灰头土脸,结果汪孚林驱散了乱民之后,还拿出钱来做好人得赞誉?他却要凄凄惨惨戚戚地躺在床上养病,眼看连县令大权都给区区一个县丞谋夺过去了,凭什么他就这么倒霉?
  在歙县县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如何做影子县尊,汪孚林自然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尤其是歙县县衙,三班六房中无数眼线时时刻刻通风报信,再加上喻县丞拿到署理的职权后就和打了鸡血似的,办事仔细不说,而且还“虚心诚恳”向几个司吏求教,大方放权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喻县丞和刘会从徽州府衙一回来,坐镇县后街汪宅的他就得到了一份今日府衙议事的详细情报——要不是他特意嘱咐那两人不要直接过来,怕是喻县丞和刘会就要直接来汇报了。
  眼下他手头的这东西是刘会的笔迹,其中提到姚辉祖当众挑明,已经上书请编修赋役全书,以及提请太平府和宁国府派属官一同核查赋役黄册和旧档。这都是他的提议,姚辉祖这位徽州知府不止是口头上接纳了,在实际操作上也是这么做的,对此汪孚林自然放下心来。至于夏税丝绢纷争依旧没个结果,他一点都不意外,甚至都没费心去看刘会复述的交锋经过,扫了一眼就知道纯粹都是斗嘴皮子而已。毕竟,这得朝廷说了算。
  除此之外,刘会在末尾提了一笔,徽州知府姚辉祖将程文烈吴大江等在婺源和休宁煽风点火的事情经过宣示于府衙八字墙,择日审理。他对于这个更感兴趣,想了想便叫来金宝,吩咐他去府衙前头看个热闹,然后将那贴出来的布告内容背下回来复述。
  对于过目不忘又或者说过耳不忘的金宝来说,此事自然毫无难度,他不到一个时辰就打了个来回,将那篇记述两县之乱起因经过结果的布告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之后,说到围观者的反应时,他忍不住也表现得激愤了起来:“这次的布告是府衙派出专人,一遍一遍反复读给围观人等听的,最初还有人不信,但很快就开始骚动了起来,甚至有人提议将首恶先行在府衙门前枷号示众。世上竟然有这等卑劣无耻的家伙,趁着这夏税丝绢纷争大肆敛财,甚至乱传谣言,他们这良心都给狗吃了吗?”
  见汪孚林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没有说话,金宝以为是自己说错了,当下便闭嘴不吭声了。可接下来,汪孚林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那些汪孚林曾经对帅嘉谟陈述过的徽州府岁办和坐派的数字,眼下金宝又听汪孚林说了一遍,却是比帅嘉谟受震动更大,因为帅嘉谟是早就心知肚明,他却第一次知道,朝廷所谓的轻徭薄赋之后,竟是隐藏着这样的玄机!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低声说道:“难道就没有正直敢言的人提议减少岁办和坐派吗?”
  “怎么提?你以为有多少科道言官会去看地方府志县志?就算看了,又有多少人会为了小民百姓的利益,去指斥朝廷征收太狠?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大明建国之前,太祖皇帝曾经和张士诚苦战十年,到最后军中缺粮,于是就向常州府的武进和宜兴两个县,预借第二年的赋税作为军粮,也就是说,这一年的赋税多征了一倍。有了这样一批充足的军粮,不久之后,张士诚覆灭。你猜猜,这借的赋税之后怎样了?”
  金宝顿时愣住了,他想了又想,最终不大确定地说:“应该是免了这两县第二年的赋税吧?”
  “错,大错特错。”汪孚林勾手示意金宝再上前两步,这才淡淡地说道,“第二年,大明就建国了,太祖皇帝贵人多忘事,预借军粮的这一茬早就完全忘记了,而制定各地赋税的时候,以前一年作为基准,于是常州府武进和宜兴,就是以前一年的双倍赋税作为基准征收赋税。这两地的地方官生怕激怒了上峰以及朝廷,故而根本不敢言明此事,于是一直到现在,这两个县就只能以旧额再加上预借之数合在一起,作为征税的基准。”
  金宝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眼下听到的这些颠覆了自己之前读书读史的所有认识。可就在他只觉得满心混乱,挣扎万分的时候,汪孚林又接下来说出了一件他更加无法相信的事。
  “宣德年间,巡抚周忱开始于东南地区行金花银,也就是不用再将沉重而又容易散失税粮解送京师,而是折银征收。他在到了常州府之后,就知道了武进和宜兴两地的税额竟然有这样大的弊病,但是,即便怜悯两县粮赋过重,他依旧没有向上提请,而是仅仅为两县多争取了一部分金花银作为补偿。是周忱真的不管武进宜兴两地百姓疾苦吗?不是,他在江南期间,屡次提请减免江南重赋,光是苏州一地,就从二百七十七万石减了七十二万石。”
  “然则就因为这样,他反而遭胡濙等人弹劾,而宣宗皇帝也没有同意他降低某些官田过重税额的请求。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有些事没法提,不得不另辟蹊径改革赋役均平负担。即便如此,此人晚年却又遭科道构陷弹劾,被迫致仕,三年后便病故了。即便这样敢言而又能干的计臣,都不敢言宜兴武进之事,即便另辟蹊径减轻百姓负担,却仍旧遭到言官弹劾,有说他变乱成法,有说他肆意科敛。类似这种先例,历朝历代都有很多,正式的赋税尚且如此,你说还会有多少人敢上书请减岁办和坐派?”
第六四四章
又出事了!
  汪孚林知道对金宝这年纪的少年剖析这种官场中最乌漆墨黑的一层东西,其实有点揠苗助长,然则小家伙考秀才就是案首,就算明年考不上举人,四年后也要再去考,只要当了举人,不一定要考上进士就能做官,做官之后势必会接触到官场,如今有现成的好教材在,他就决定早点让其了解这些内情。不过,他也知道金宝接受能力再强,那也只是学识上的,而不在于这些实际经验,接下来他没有再继续灌输,而是让其先回房去消化消化。
  至于他,则是有些意外小北竟然到现在还没从婺源回来。论理,吴琯回到婺源主持大局,程文烈等罪魁祸首都已经押送了府衙,婺源那边还会有什么事?总不成小丫头管闲事管到被锦衣卫和东厂监视居住的余懋学身上去了吧?更匪夷所思的是,至今她也没让人送个信回来!就在他心中犯嘀咕的时候,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官人,老爷和太太来了。”
  和这年头大多数人都想着传宗接代,绵延子嗣不同,汪孚林早早就收下了一个养子,更何况金宝又会读书有出息,再加上眼下他这个年纪放在后世也就是刚上大学,所以他根本不着急生儿育女的问题。他不急,小北也是闲不住的性子,之前不在汪家二老身边,哪怕叶钧耀和苏夫人私底下也不是没提过,可她也乐得把此事丢在脑后。然而,他们夫妻不急,汪道蕴和吴氏却不得不急。在他们看来,这虽说未必是儿媳妇的问题,可绝对是汪孚林的问题。
  绝对是这个没定性的儿子成天往外跑的缘故!
  所以,当看到汪孚林满脸堆笑迎出来,身后却不见媳妇的时候,汪道蕴顿时脸色一沉。总算吴氏在旁边拉着,他勉强捱到进了屋子,这才终于忍不住沉下脸问道:“小北呢?”
  见母亲吴氏眼神中还有些隐隐的期待,汪孚林当然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她大概还在婺源。”
  “大概?婺源?你你你,自己乱跑也就算了,竟然还拉上你媳妇乱跑一气!”汪道蕴差点被汪孚林给气得背过气去,哆哆嗦嗦指着儿子就是一句大喝,“你知不知道,胡梅林公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世上了,她要有个万一,你怎么交待?”
  听到老爹担心的是这个,汪孚林也就老老实实领受了这样的指责,毕竟老爹没说你放着媳妇满世界乱跑不生孩子,那就已经很开明了。
  吴氏见惯了儿子虚心认错屡教不改的架势,已经对教训他不抱什么指望了,可开口问过之后,得知汪孚林之前跑了一趟婺源,救下了险些被杀手宰了的婺源县令吴琯,而小北则是远远吊着押送杀手的人去婺源城中,以防吴琯那儿又有变故,她的脸色就立刻变了,当下不由得责备道:“那是你媳妇,你怎么就敢让她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之前婺源都乱成那样子了,那位吴县尊虽是好官,可又不是能注意到每一个角落!小北没消息,你就没打听过?”
  还不等汪孚林回答,汪道蕴就沉着脸道:“看他这样子就是还没打听到。我不管你在外头多大的名声,你在家里就不能老老实实呆着?这次回来说是归乡养病,可你算算你老老实实呆了几天?莫非这徽州府没了你,太阳就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就不信,你要是撂开手不管这件事,姚府尊堂堂知府,什么事都要找你?”
  话音刚落,汪道蕴就只听得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官人,姚府尊来了!”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汪道蕴顿时有些脸色呆滞。寻常进士出仕要当到知府,少则六七年,多则十几年,甚至有些倒霉的家伙一辈子都熬不到这一层级,故而对于要被尊称为老公祖的府尊亲临,他纵使满肚子火气,也着实没法说什么,只能在汪孚林那偷瞥过来的目光中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
  “看什么看,我还能拦着你不去见府尊不成?我和你一块去!”至少他得听听,汪孚林到底和这位姚府尊商量在什么!料想姚辉祖也不至于把他这位进士的爹给硬赶出去,守口如瓶这点道德他还是有的。
  尽管是管辖徽州这一府六县所有百姓的知府,但姚辉祖今天出来却显得非常低调,若不是轿夫对门上表明身份,如今在汪家姑且充当门房的王思明很难相信,那个做两人抬小轿来的中年人便是徽州知府姚辉祖。而姚辉祖对于汪孚林这座县后街上的蜗居显然也早有耳闻,一进门先往二楼打量了一眼,见那美人靠的位置都不见人,他这才收回目光,随即就注意到厅堂那儿有两个人迎了出来。
  后头那个他自然很熟悉,正是汪孚林,但前头那个就有些陌生了,不过年纪约摸在四十左右,容貌和汪孚林很有几分相似来看,他就觉得这很可能便是传闻中那位很不牢靠的汪父——当父亲的丢下一屁股债号称在外行商做生意,结果生意赔本给县令做门馆先生,而后又和其他师爷闹得几乎呆不下去,这才被儿子接回来,欠债也被儿子全部还清——他倒是很羡慕汪道蕴能有这么个年纪轻轻就官商两道都能趟平的儿子,只可惜他没人家的运气。
  果然,两相厮见之际,姚辉祖听到汪孚林果然介绍那是父亲汪道蕴,他便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而托了儿子的福,只是秀才的汪道蕴也不用行大礼拜见,长揖之后就算是见过了。寒暄过后,姚辉祖就言归正传道:“世卿,今日府衙那边告示一出,之前婺源和休宁那场大乱也算是有个交待。我这会儿过来,是婺源那边又有些风声,我想着横竖无事,你这家中我还从未来过,就突然起意来了,你不会嫌弃我这不速之客吧?”
  这借口之拙劣,就连汪道蕴也忍不住心中犯嘀咕,更不要说汪孚林了。堂堂府尊要过府小坐,哪家不会将其当成座上嘉宾,这该有的排场总该做足的,哪有像姚辉祖这样偷偷摸摸两人抬小轿,总共就两个轿夫,连个随从都没有就这么来了?而父子俩对视一眼,面对婺源这两个字,不由得全都生出了某种不那么好的联想。
  小北可不就应该是在婺源?
  汪孚林再不迟疑,笑着就请了姚辉祖到厅堂。然而,发现这位知府踏足其间之后,竟是左右环顾了一下,显然对这前后都有门的地方不那么满意,他见微知著,当下就开口说道:“姚府尊第一次到家中来,若不嫌简陋,就到二楼我书房小坐片刻如何?虽说没收藏什么好东西,但我那绿野书园置办书的时候,也搜罗了一些珍本典籍,闻听姚府尊乃是爱书之人,可得帮忙品鉴品鉴。”
  姚辉祖本就想找借口换地方,闻听此言立刻从善如流地答应。可是,等他和汪孚林来到书房时,正要坐下却发现汪道蕴竟也跟了进来,登时有些错愕。见汪孚林也一样颇为尴尬,他正想开口暗示一下汪道蕴,却不想这位自己心目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汪家父亲竟是咳嗽了一声。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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